《霜清摇雪》逸羽

17、番外——宋楚清

　　薄薄的晨霭，淡淡的曦光，如雾一般轻弥着整个庭院，空气中浓浓的凉意，在开窗的一刹那扑面而来，侵袭着我早已冰凉麻木的躯体。
　　又是，一夜风露立中宵，又是，一夜思恻不能眠，然而，任我如何哀恸悔恨，百般追思寻觅，那个令我想望，思恻，深深烙在心中的身影，早已离我远去，即使费尽一生追悔，也已再不能得，再不能得……
　　我曾以为，这一生，最辉煌最得意最畅怀的一段时光，是初得状元的时候。金榜提名，多少人羡慕追捧，天子召见，赫赫荣耀，面堂生辉，然后是玉带蟒袍，少年得志；接着，人生中第二件至乐至喜之事——洞房花烛夜——更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那一刻，我以为，人生中不可能再有如此幸福得意的时候了。
　　新娘是我亲去颜府求来的。
　　颜玲珑——多少次在心里呼唤着这个名字，赶考的路上，她是我心中唯一的慰籍。就是这个非凡的女子，坚定了我去京赴试的决心，也是她，在我窘困的时候屡屡伸出援手，帮助我一家人度过缺衣少食的日子；在我低迷彷徨的时候，她的诗词是我所有自信和勇气的来源。
　　我迫切想要见到她一面。这样一个不平凡的女子，她的胸怀和见识，远非我所能及，于千万众人中独独选中我作她的知己，定是我宋楚清前世修了几辈子才修来的缘份，此生，若我低贱不配与她结为连理，但求见她一面，便是我心中所有心愿。
　　赴京赶考之前，她隔着院墙为我弹琴一曲，此曲只应天上有，更令我激动的是，那曲中对我深深的情意，少女情怀，至真至纯，我是她心中唯一的念想，而她对我，又何尝不是？我求她让我见上一面，她只问我一句，若她丑如夜叉，那当如何？
　　低低的叹息隔着院墙，几乎听不清楚，我心中一恸，仿佛感受到她心中无比的哀伤和感触，心中激情彭湃，我宋楚清决不是以貌取人之人，若你是无盐，我当效仿诸葛，终生只以你一人为妻，不离不弃！
　　远远地，她听到我的回语，以琴声相应，甚是欢悦欣慰。最后我为她伫立墙下，几乎达旦方才回返。
　　若她丑如夜叉，那当如何？这句话言犹在耳，然而不久之后我才知道这仅仅是她的戏言。
　　晨霭中，风花起舞，那悄立树下，为我送行的女子，仿佛晨曦初开的花蕊，回眸一笑，吐气如兰，就在那一瞬间，我听到自己的心急骤跳动的声响，深深的，深深的沉醉在她的笑容里，希望，再也不用离开……
　　玲珑，这样如花温婉的女子，这样才情四溢的女子，如尘世中一朵不染尘埃的白莲，我愿一世珍藏，爱挽如命，然而，竟然有人中伤她，在我的面前，一句句，一字字，无不暗示影射，她的才情胸襟不如别人！
　　说这话的是她的姐姐，即将入宫的三姐，颜冰玉。
　　在厅堂中，那拂帘而出的娉婷身影，那勾唇一笑，绝美妩媚的风情，竟让我在玲珑面前也不自禁地心为之跳漏几拍。真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啊，颜家连出二女，竟都是这样清丽绝俗！
　　原本对她三姐没有喜憎之念，然而她话锋锐利，竟不顾玲珑风寒未愈的弱体，在厅堂之中，大众面前，问她有违闺誉，私下结交男子之事，言下之意，咄咄逼人，即使我和玲珑的佳话已遍及天下，也抹不去私相授受的阴影。什么已有承诺，什么风声不露，一句句影射得玲珑脸孔煞白，难怪她曾提到颜府中她不得宠爱，姐妹对她不甚亲善，这个颜冰玉，可是曾欺负她的姐妹之一？
　　我心下不愉，玲珑当场晕眩，急得我心急如焚。然而颜冰玉极不知趣，当晚竟私下来见我。
　　难道她真的一点也看不得自己的妹妹荣耀幸福吗？她是即将入宫得幸的人，以她的容颜，此生定然华贵荣宠，我和玲珑的微末幸福，即使不在她眼里，也容不得她这样践踏。
　　她有什么资格高傲的评论玲珑的才情，暗示她的胸襟才情不如她，甚至高歌一曲为证，那韵律模仿得玲珑惟妙惟肖，我一点也不怀疑我和玲珑的隔墙传声都在她的眼里，她明明什么都知道，在客厅中的询问更加显得是故意的。只是她唱得确实动情，好像对着她心中的情郎，连我的侍卫都心旌意动。
　　最后她竟落下泪，美人的泪，在她那凄楚荏弱的表情上，似娇美梨花上颤动的露珠，让人心悸情动。
　　我终于疑惑了，为什么？那得不到而绝望的表情，是为我吗？
　　她决然作别，来时意态缠绵，去时不带一丝拖沓，再也不看我一眼，忽然，心中深深触动了一下，那决然的身影，仿佛再也不可见，像一片云彩，匆匆，掠过了我的眼帘，消失得再也不可寻觅，终究，是抓不住的。
　　那一夜颜冰玉私访的事，岳丈很快知道了。
　　冰玉，她太美貌，身边太多人追捧，已经被宠坏了。他叹息，这个任性的孩子，总是喜欢撩拨得人神魂颠倒，然后又不屑一顾。又道，她和玲珑姐妹情深，大概只是试探你的，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心中冷哼一声，原来，只是演戏，我宋楚清，什么时候竟成了千金小姐戏弄的对象！
　　我不了解那些贵族富人的心态，我只知道，我心中唯有玲珑，任凭她颜冰玉施用什么手段都无法达到目的！
　　幸好，玲珑完全不像她的姐姐。
　　洞房花烛夜后，我与玲珑，真是如胶似漆，浓情蜜意。只是她再也不弹琴，每次央她弹奏一曲，她都百般推辞。
　　心中有些缺憾，那样美仑美奂，情真意切的琴声，那样透澈清灵，响绝人寰的琴声，怎么就再也无法听到呢？
　　玲珑拗我不过，便说自己的手受过伤，再也弹不得琴了。我愧疚了许久，爱琴之人，只怕她自己更难过，何况是这样好的琴艺，于是连她受伤的原因也不再问，只怕让她伤心，然而私下问仆从，他们说，夫人的手很好，从未听说受伤，那一幅送去给刘妃娘娘的绢画，就是她亲自绣的，绝不敢假手他人。
　　后来，颜家遭逢牢狱之灾，竟然是因为颜冰玉一夜变丑。
　　以色侍人，何得长久！心中对那三小姐实在没有好感，她拖累得颜家痛苦不堪，连冰玉也差点被株连入狱。于是我积极挺身而出，这一来，颜府上下对我感恩戴德，从此后，颜家只能依附于我。
　　我志得意满，朝廷中以我为菁英之首，皇上对我信宠有加，风生水起，前程如花似锦，我自信假以时日，为相为侯都不在话下，然而这一切都来自于玲珑，没有她，就没有今日的我，对她，越发的情重。
　　那一日，皇宫赐宴，我携玲珑一起出席，她的容光，连宠冠后宫的刘妃也侧目相看，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然而，她竟被一个丑妇给冲撞了。
　　看她如此惊惶恐惧的样子，我心疼已极，道：如此大胆擅闯宴席，有辱圣面，应该好好教训才是！刘妃看着我，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似笑非笑，道：给她五十棍，驱逐出去！
　　随后传来颜家三小姐差点棍刑而死，最后被发入冷宫的消息。本已是伤残之人，在那冷宫中，也没有多久好活了，这一个倾城佳人，就这样了却一生。岳丈得知这个消息，坐于露庭良久，不断叹道：是我害了她啊！
　　玲珑哀泣，我，我不知道那是我姐姐啊！我安慰她，那不怪你，我也不知道那就是颜冰玉，那么丑恶不堪的容貌竟是以前那位倾城红颜！
　　心中有些揣恻不安，她，这般的下场，是因为我那句话吗？
　　只是人各有命，应该怨不得谁，我，心中无愧。
　　冷宫的一场大火，烧掉了颜冰玉所有痕迹，颜家哀凄的人不多，除了颜家那位几乎不露面的正室夫人——颜冰玉的母亲，谁也没见到有多少戚容，这个三小姐，一点也不讨人喜欢啊！
　　只是那位夫人，气质涵雅，睿智聪慧，悲恸中更见坚强，她道：我的女儿，一定不会这样轻易抛下母亲就死的。
　　对她，一见之就不由得敬佩和尊重。只是，这样的母亲，怎么会有颜冰玉那样的女儿。
　　从此，颜冰玉，这个名字再也无人谈起，也不屑再被谈起。
　　然而，琴声，就在那漫天的烟硝火味，剑拔弩张中骤然响起，那清灵绝尘的乐声，瞬间消弭了一场风波。
　　见不到帘内的人，然而那琴声，仿佛穿越一切时光隔碍，悠悠流水，牵绕着重重思绪，在空间蔓延张力，深入人心中轻轻抚摩，将所有皱褶伤痕慢慢展平伸拂。
　　若琴韵能够仿效，那透澈人心的灵犀却不能够仿效，我心中深深一恸，这琴声，似曾相识。
　　多少人想要亲见那位弹琴之人，却被硕望侯刘澹挡在门外。那是他带来的女子，如珠似宝，掬在手心，讳莫如深。
　　我只看见，那一缕楚楚娉婷的身影，一身青衣，淡绿如烟，衣袂飘飞，只一个背影，清逸出尘，飘然若仙。
　　在硕望侯的府邸，我终于见到她。那一个消沉的黄昏，雪花初飞，漫天碎琼飘洒，她的银白的衣衫，优雅如一道月光，照亮了黯淡的雪景。她抱着琴坐在檐下弹奏，弦动，却无声，然而天地间雪落的轻盈，风动的流畅，就在深沉的静谧中，如优美乐曲流淌而出，声声沁入心间。
　　那是一张平凡无奇的脸庞，但我一再错觉，眼前是一位倾国倾城的女子，那内心的光华，远比她的外表更让人目眩神迷。
　　天地间渐渐银妆素裹，她的身影仿佛一步步融入那漫天素白，不可分辨，她说，她的名字是雪，只是转眼间，她的身影消失无踪，漫天的雪花似乎都是她的脚步。
　　第一次，我为玲珑以外的女子失眠终夜，醒来无限怅然。
　　我不爱玲珑了吗？只是这样心灵相通的感觉实在美好，和玲珑初识时，她的诗词她的琴声都会给我这种感觉，然而成婚后就不再有过。
　　随后，一系列的事故让我震撼不已。那女子，出现在血雨腥风里，机变的睿智，从容大胆的气魄，婉弱的身躯里，包裹着一个肆意不羁的灵魂，这样的女子，没有任何人可以驾驭，她，可是天帝错谪下凡的神女？
　　我被莫名的刺客所伤。那刀上的毒，折磨得我几欲丧命，然而夜半醒来，依稀感觉，那女子坐于我榻边为我扎针疗毒，第二天，我的病情神奇好转。
　　夜夜，我强自撑持醒来，就为看那女子一眼，那青衣潇潇的身影，那侍药轻柔的触抚，那吐气如兰，衣香袭人……一颗心无法遏止想要见她，贪恋着她在我身边的每一分一秒，我知道我疯了……
　　她到底是谁？为何，会来救我？她的目光中似乎认识我很久，那眼里的哀恸，一直一直，让我心悸伤怀。
　　终于能够下地的时候，惊闻府中闹鬼，玲珑在我面前崩溃痛哭，说她见到了三姐冰玉，惊魂甫定，她一眼看到我身边的药方单子，尖叫遁逃，再也控制不住，将一切往事和盘托出！
　　那张单子，字迹和玲珑一模一样，我以为是刘澹带来的大夫所写，玲珑为我抄誉，但显然不是！
　　恍然明白过来，询问那大夫的去处，立刻追寻而去！
　　隔着马车的帘幕，我颤声问她到底是谁，她久久没有回答，然后一声叹息，车中琴声响起，正是那首当年我隔墙所听的琴曲！
　　我的双脚发软，从没有此刻如此绝望和萧索，所有曾经以为的幸福和得意都变成一缕青烟，可笑得不能再记忆。
　　那琴曲，悠悠，只传了半曲，曲是心非，那少女的情怀，至真的爱恋，再也不能追索……
　　而我，直到此时才懵然醒觉自己失去了什么,原来以往的一切都生活在欺骗和诡计里，最真最美好的早已被我愚昧地错过……
　　此后的日子，我不会再有舒心快乐。
　　那锥心的悔恨，殷切的思念，一圈圈将我缠绕，愈系愈紧，再也不可救赎。
　　闭上眼睛，我所有的思绪，全部是她飘飞的衣袂；在梦里，我一再一再，触抚着当年她潸然的一滴泪，那泪，留在了我的心里，无法抹去，夜夜灼痛，烧燃在心底……

　　和玲珑生活依旧，所有的往事都没有人再提，但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