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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小寒[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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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医生,我进来了。”
苏琉打开了神经科诊室的门,见到藤原医生坐在那个熟悉的位置上,被特意换成鹅毛黄的柔和灯光下,挂着和蔼可亲的笑容,一如她不久前来时的那样:办公室的气氛并不像是医院其他地方那般充斥着死亡的僵硬,而是柔和的犹如温馨的家,随意、简约、暖色调为主,看起来是精心布置过的。藤原先生桌子上的各种稿件看似有些凌乱的堆放着,却在纵横交错间显得井井有条。
苏琉在藤原医生的目光下找到了那条不久前做过的凳子,依旧摆放在藤原医生办公桌的对面,苏琉静静的坐下,眼神却不由自主的向灯光下的脑部CT片看去,因为这是整个房子里能表示这里是医院的最明显的标志。
她静默着盯着那张CT片半晌,对着正常的脑部CT,很明显的可以看出,这个患者的小脑是有些麻烦。
她静默着考虑该怎么开口问藤原医生的同时,藤原医生从大堆的病例中抬起了头,清亮的声音响起:“那是你的脑部CT。”
我的——
苏琉的手轻轻一颤,这种程度的脑部CT她还是能看得懂大概的。
心脏一瞬间被什么东西堵的难受,像是要胀破的气球,有些杂乱的心跳,却只是那么几毫秒的事情,马上又回复了正常。
扯起嘴角,露出微笑。
她果然还是不够冷血,会为早已注定的事情不安和恐慌。
已经经历过死亡或者说是早已经有死的勇气的人,应该是不会多么畏惧死亡的。何况在苏琉看来,不管答案是什么,都只需要尽力应对眼前不到一年的时间罢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没过多久,一片寂静之中,苏琉的目光由放在灯光下的CT片转向藤原医生的双眼,以相当镇定的口吻道:“是小脑萎缩吗?”
疑问句的句式,肯定句的语气。
藤原医生抬了抬眼镜,似乎是意料到了苏琉的冷静。
微微的点头,面色却从以往的和蔼可亲变成了一种职业性的严肃与郑重。扯下那份放在光板前的CT,良久,沉稳郑重却毫不欺瞒的说道:“准确的说是脊髓小脑萎缩症,其实也就是脊髓小脑因为某些原因发生了病变。”
小脑,就连一般的初中的学生都知道是干什么的,维持身体的平衡,控制肌肉的张力和协调,确定运动力量方向和范围。
小脑要是出了问题,下辈子都会活的很痛苦。
“这种疾病的发病率相当小,像你这个年纪开始发病的也就是极个别……可能有些不好接受,但是请正确的对待疾病。”
可对苏琉来说,何又算‘正确对待’呢?
苏琉还记得,从前父亲的出轨出具端倪时,敏感的母亲就开始日渐憔悴,那段日子里,那个拥有海藻般头发的女子经常对她说过:命运像是木偶的操纵者,毫不留情的肢解你的皮肉、内脏乃至灵魂,作为那个被操纵着的木偶,除了坚强的面对和无谓的挣扎什么的不能做。
那个女子,在苏琉的印象里总是一副贤惠温和,美丽动人的样子,可是却也因这样的形象一直以来不管对谁都是逆来顺受。
但是,她的孩子,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似乎除了相貌之外,都继承了与女子不符的血脉。
苏琉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继承了那个禽兽的决绝、果断的特点,甚至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趋势,苏琉将他父亲身上一切正面和负面的因素都全部放大,以至于造成她几乎可以用狠厉、冷漠来形容的性格。
她恨着父亲,也恨自己的性格与那个禽兽父亲如此相似,但是在红发女人出现开始,她想她或许又该庆幸自己继承了父亲的一切。
所以她更不屑于命运安排,更不屑与命运抗争。
母亲死后,苏琉便经常想,要是她真的是母亲所说是那个命运手下的木偶,命运的绳子真的牵绊着她的手脚身躯,命运真的会看着她手上的人们露出痛苦而感到快乐,那么她就将那捆绑她的绳子通通间断,即使身下便是万丈深渊,这一落,便是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苏琉不管何时何地在何种情境下,也绝对学不会委曲求全,学不会逆来顺受,她心脏跳动的节奏和身上流动的血液都是叛逆的根源。
有时候用希望与爱浇筑的花朵,都会用绝望和偏执来坚持自己的道路。
何况是苏琉生活在的这种扭曲异变的家庭呢?
即使玉石俱焚,也不会让它好受的。
苏琉天生便带着不似她母亲的狠决,在任何事情面前,都比绝大多数人来的默然。即使是听起来如此让人如此颤栗的厄运,她特没有多少的震惊,至少在表情上是没有。
其实这样的事情她比谁经历的都多。
她可以面无表情的对任何患者家数说一句:我尽力了。现在也可以面无表情的听别的一声对自己毫无表情的说一句,等同于‘我尽力了’的话。
一段冗长的沉默过后,她淡淡的在嘴角勾出一抹自嘲的笑容,没有平常人的震惊和不可置信:“医生,得了这种病,我会怎么样?”
藤原医生看着苏琉,微微皱起了眉头,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可以那么从容的接受绝症的人,何况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孩子,藤原医生看着苏琉镇定的表情,有些隐隐不安,预料到她可能说出什么令他困惑震惊的话:“初期来说,会反应不灵活,容易跌倒,距离判断不良;中期则对初期的症状进一步加重,身体摇摆颤抖幅度增大,握笔困难、说话不清、吞咽困难;晚期基本上瘫痪在床……”
藤原医生顿了顿,苏琉的表情依旧是临危不乱的事态,但出于他的习惯,他仍然是补充道:“不
过那是很遥远的事情。”
“这么说医学上还没治疗的方法咯?”
苏琉笑着看到藤原医生脸上一脸呆愣。
“如果要能治好,你还会说这个吗?估计就告诉我应该吃什么药,建议我做什么手术了吧?”
她仍旧是一脸淡然。
静静的静静的,可以听的清楚秒钟滴答滴答的流过,静静的静静的,可以听得清楚自己左胸腔里心脏跳动的声音,静静的静静的,可以听的清楚死神一步一步迈进的脚步。
半晌,沉沉的吐出一口起,向医生问道:“医生,这种病症,从发病到死亡大概需要多少时间?”
“因人而异,积极配合治疗也是很重要的。”
“不,”苏琉的眼神飘离出窗户,空洞冷漠的装不下一缕阳光的温度:“医生,如果我不治疗,我在一年之内能生活自理吗?”
藤原医生的惊奇的打量眼前平静的有些过度的女孩,动了动嘴唇像是要劝告苏琉什么,却在看着苏琉表情的时候,又将要说的话咽下,因为藤原医生的心里清楚,眼前的女孩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想干什么:“一般来说,自理应该还是可以的,不过在很多方面都会有困难。”
够了,有这些就够了。
可以了,她很满足。
苏琉站起来,对藤原医生鞠躬90°:“谢谢,只要这样就够了。”
对于苏琉来说,这算是不幸中万幸,至少她可以确定自己不是被这种疾病折磨至死的。
苏琉的生命和很多人一样,是两根蚕丝拉着的悬崖上的线,头顶是高不可攀的天空,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只要那么一阵小小的风,就足以将她拽下,那是双眼明明看的见的彼岸,却是永远都近在咫尺但走不完尽头的生命路程。
这个世界,甚至不给她挣扎的机会,苏琉总是感觉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开始,就在不停的下落,在坠落。
她用双眼见证着身边的人用自己鲜血淋漓的双手,用自己残破不堪的双脚,以至浑身上下的白骨努力抓住那些救命稻草向上爬,以此来努力延长自己生命。
而她却在若无其事的从悬崖边坠下,眼前闪过别人的抗争,耳边气流擦过,感受身体越坠越快越坠越快。
最后,在自己的眼睛司空见惯了别人的死亡之后,‘碰’的一声,让在别人身上发生的死亡,在自己身上发生。
为了已经被自己遗忘的记忆而活着,那么廉价的生命,根本就不需要挣扎。
“你真的不需要治疗吗?”
“手心手背都是死,只不过早点晚点的事情而已。”
藤原医生有些严肃的看着苏琉:“对人世毫不留恋,还是根本就不打算活下去?”
留恋?活下去?就算她留恋就算她打算活下去,谁给她这个机会呢?
苏琉苍白的脸上拉扯出一个和煦的笑容,却毫无感情的冰冷:“如果我能活到这疾病夺取我生命的那一刻,我也许会考虑治疗的,但是,不瞒您说,我肯定没法活到那个时候,在我活着的这段时间里,如果足以一个人自由的生活下去,那么多一点治疗的时间,对我而言都是极大的浪费。”
苏琉静静的走出诊室,关上门的一刹那,看见了眼神复杂的藤原医生,还有迎面扑过来的一阵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