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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阴差阳错(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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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冬天来的既忽然又狂野,宁西锦在半夜被冻醒了,迷迷糊糊地朝大迢那边靠。
本来宁西锦是有床的,但是自从宁华熹来了以后,他就霸占了,而且趴在床上的姿态显得十分心安理得十分理所当然,继而他又朝宁西锦那么邪魅狂狷的一笑,于是宁西锦立刻就没言语了。
所以宁西锦和大迢金条只能打地铺,垫一卷草席就躺下了,一仰脖子就能瞅见屋顶正中那大窟窿,天气晴好的时候漫天的星瀚,特别有大老爷子的豪迈感,身下又是一泥地的土坷垃,愈发衬得她无限苍凉。
那是宁华熹来家里的第一个晚上,宁西锦因为平白多了一个陌生人,睡不着,再加上此刻看到如此风景,立刻有感而发,矜持地吟了一首诗:“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当时宁华熹在床上翻了个身,口气是万分的不可思议:“你会吟诗?也许还会识字?”
宁西锦点点头:“是都会。”
他又动了一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来,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识得字吟得诗……关键是你姓宁……”
他忽然口齿清晰声音响亮地重复了一句:“你姓宁。大兴皇朝宁相,也姓宁。”
字正腔圆显得特别傻缺。
宁西锦在黑暗中不动声色:“皇帝老子都有几门穷亲戚,更何况一个宰相!你管天管地管我拉屎放屁还管我姓啥?再说你不也姓宁?”
他嘿嘿嘿傻乐了一会儿:“也是啊,我也姓宁……”
宁西锦暗地里骂了一句放屁,不管她姓不姓宁,宁华熹是决计不可能姓宁的,只是后来宁西锦才知道,原来他的姓,是那么高不可攀。
他还在喃喃念着宁西锦的名字:“宁西锦,宁西锦……”以一种若有所思的口气。
那晚宁西锦被他喊得头发都一竖一竖的,翻了个身蒙住耳朵,睡过去了。
如今他又在宁西锦耳边念叨:“宁西锦,醒醒,宁西锦……”
宁西锦梦中似乎在赶苍蝇,一巴掌拍到了不知什么,那声音暂时停止了,于是宁西锦心满意足地又往大迢身上挨了一挨,把脚丫子往他热乎乎的怀里揣进去,大迢似乎抽了一抽,宁西锦更加满足了,一卷被子,世界安静了。
第二天宁西锦起来的时候,惊恐地发现她正身处宁华熹的床上,身上裹着他脏兮兮的狐裘,宁西锦茫然四顾,正巧看到大迢正满脸怨气地走进来,脸色很不好。
他看到宁西锦劈头就问:“你昨天是不是又把脚压我肚子上了?”
宁西锦没搭理他,问他:“宁华熹呢?”
他神色有些郁郁,朝外一指,宁华熹施施然踱了进来,居高临下问宁西锦:“睡得可好?”
“狐裘挺暖和的。”
这话倒是真的,那狐裘是宁华熹厥倒在宁西锦家门前时身上穿着的,挺华丽金贵的一件衣服,只可惜染了他的血,卖不出什么好价钱,再者他也不肯让宁西锦拿他身上的任何一件物什去当铺,说是怕被那些还在追杀他的人发现线索,所以他们的生活不仅没有宽裕起来,反而愈发拮据。
他动了动嘴唇,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听到屋外一阵鸟雀扑腾的声音,大迢毕竟是孩子心性,一扫满脸的郁闷,兴高采烈地奔出门去:“逮住了!”
宁华熹一脸茫然:“什么逮住了?”
“鸟呗!”
宁西锦和他一起走出门,原来昨夜下了一夜大雪,今天起来便是白茫茫一片大地。大迢在院中间支了一只竹畚箕,底下撒了些小米,果然便有蠢笨的雀儿进了陷阱,被大迢捉住翅膀,吱吱直叫。
大迢欢快地捉着鸟雀来向宁西锦邀功,宁华熹犹豫地摸了摸鸟的翅膀,忽然感慨:“如果她在这里,大约是要为这鸟儿的苦掉几滴眼泪的——这么可怜。”
宁西锦笑一笑不说话。也没兴趣追问他口中的她是谁。
因为她知道宁华熹口中的这一类女子。
伤春悲秋,一片落叶或者一朵花的凋零,都能让她们感怀身世迎风落泪。
她的娘亲便是这样的人,心思剔透又灵巧,敏感而多疑,容颜无疑是秀美的,文采也是卓绝的,好像这样的人天生便该是被人放在手心里宠着的,可却未必是每个人都遇得到这样的命运。譬如她的娘亲,在宁西锦过去十四年的时间里,她眼睁睁看着她如同一朵失了露水的木樨,在自己面前一天天发黄灰败,直至凋落。
宁西锦从过去的记忆里回过神来,看着这雀鸟说:“这鸟是我们今晚的食材,你既可怜它,不如你就看着我和大迢吃罢。”
他立刻猛摇头,露出一个无赖的笑容:“不,我就要吃。”
这场雪后的连续几天都没有放晴。宁西锦数了数少得可怜的几枚铜板,思忖着怎么开口暗示宁华熹她养不起一个大闲人,他这样脸皮比金坚的一个人,宁西锦若不开口,他是很有可能长长久久地住下去的,可若要让宁西锦开口赶人,她又觉得有些内疚。
大迢问宁西锦:“你舍不得人家走?你是不是喜欢上人家了?”
他在某些方面总有一种出人意料的早熟。
“啊、哈、是吧。”宁西锦那时正在思索怎么把晚饭对付过去,等反应过来差点一巴掌把大迢拍到地里去:“狗屁!”
宁西锦想,她不过是看在宁华熹英俊的份上罢了——当初宁华熹一脸血污,谁也没把他当回事,只有老实的大迢以为他是贵人,殷勤地绞了热帕子帮他擦脸,待那脸擦干净以后,着实让宁西锦惊艳了一把,人对美好的事物总是要多一份耐心和宽容的,所以宁西锦才处处忍着他让着他。再者他也不是每时每刻都对宁西锦坏的,偶尔也温柔过几次,而这些和谐相处的时刻因为稀少而显得更加珍贵,所以舍不得也是人之常情。
她又不是铁石心肠。
这么一想,宁西锦把要赶人的话又咽回了肚子,能撑几天就撑几天吧,若真撑不下去了——那也得到了撑不下去的那天再作打算,老天爷安排给你的命运玄着呢,谁知道明天会是怎么样的光景。
晚间的时候宁华熹回来了,左手拿了一本书,右手提了一只篮子,散发出阵阵香味,宁西锦正愁怎么解决一大家子的肚子问题,一闻到这香味,顿时有一种大赦天下的感觉:“是吃的么?”
“嗯。”他把篮子交给宁西锦,“隔壁郎中李的老婆给的,酸豆干;拐角同福客栈的老板娘给的,腊鸡腿;小葱拌豆腐,对街的寡妇唐给的。”
宁西锦目瞪口呆,同时又有些嫉妒:“你出去溜达一圈,就这么多收获,显得我特多余特废柴。”
他咧开一口白牙笑:“哪能呢!我替她们做了事的,写信,教娃儿念书,不然她们哪会白给我东西,这群娘们,精着呢。”
他把食材交给宁西锦后就蹲到一边去看他的小淫|书了,宁西锦瞥了一眼封面,上面写着五个字:风流小霸王。
看淫|书是宁华熹的爱好,虽然在宁西锦看来是一种十分猥琐的低级趣味,然而因为他这爱好并不碍着别人,也从不拉着大迢一起探讨,所以宁西锦也就不好发表什么反对的意见。就譬如这世上有人爱吃大蒜有人爱吃萝卜,臭虽臭了点,却到底不是什么罪不可赦的事。
此刻他就在墙角津津有味地看着新到手的这本书,宁西锦发誓她都听到了他咽口水的声音,只是不知道是因为书,还是因为锅里正在煮着的食物的香味。
他在看书;宁西锦在煮汤;大迢在与金条嬉戏。
这冬日的傍晚时分太过安静。
安静到那丝锐气破空的轻响呼啸而来时,所有人都读出了那分明清晰的杀意。宁西锦本能地抱着头蹲了下来,那柄薄刃恰擦着宁西锦耳边飞过,削去她短短一缕发丝后牢牢地嵌进了灶台内,尾端拴着的流苏犹轻晃不已。
下一瞬间,又有数支箭矢破窗而来,来势凛冽霸道。
“逃!”宁华熹在墙角大吼,顺手操起壁角一把铁锹,堪堪挡去那几支射向他的箭矢,叮叮的几声,箭被击飞的瞬间,如同流星一般耀眼。
电光石火间宁西锦看到宁华熹脸上的表情,犹豫而挣扎,最终他却只是皱紧了眉,头也不回地朝后院跑:“你跟在我身后跑!”
宁西锦回头看看大迢,他被这瞬间的变故骇得刷白了脸色,缩在桌下抖索,茫然无依地看着她。
宁西锦交代他:“躲在桌子下面,别出来——这些箭不是冲着咱们来的。”
想必是宁华熹当初惹下的孽债,如今又追杀来了。
当初大迢救回他时,宁西锦便知道惹了一个大麻烦,却不知麻烦来得竟如此快。
交代完大迢后宁西锦朝后院跑,想看看宁华熹究竟逃出去了没有,却见他在后门口拄着那把铁锹,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娘的!”
他探头朝外小心翼翼地扫了几眼,忽然回头,大约是想退回屋里再作打算,一转眼见到宁西锦,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奇异的神色,蓦地一把扯过她,在她耳边低声说:“来的人不算多。此处离院门也不过几丈远,我们未必没有胜算,不如冲一冲,兴许就能逃出生天。”
他的手牵着宁西锦,手心皆是黏湿的汗,侧身与她离了少许距离。
宁西锦忽然生出一种古怪的直觉:他并不是要与她一起逃出去,他不过是为了在那么短短几十步远的亡命狂奔中,能有一个人替他挡剑,为他增加几分活下去的胜算。
他牵着她的手,也不过是为了随时将她抛出去给他杀出一条血路,若有幸留下一条命,也许会满怀歉意地同她说:“对不住,我那时手心都是汗,不小心滑脱了。”——他真是极为聪明。
宁西锦看着他不说话。
他倒是微微笑了,眼角略略上挑,很是风流:“你不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