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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万秋乐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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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他很多年没在秋分后回家。
但这一天晚上照旧有约定般准时的笛声。
空中交错涌动的淡金罗网裹着神社。
他没回家,坐在神社前的水泥地上却像坐在有古老沉香气息的庭院里,悠闲自在只是缺了一壶清酒。
刚这么想着就有只手拎着酒瓶晃到他眼前。是虚弱的影像,分明触碰不得。
「晴明。」
有人用清凉悦耳的嗓音唤道。
「来喝酒吧。」
他的每块骨头都僵止住了,血液却汇往头顶。
素色的记忆振翅掠过他意识深处的沙海,掀起细小沙浪。碎石成为铺就棋阵的棋子,宏大的矩阵从他脚下开始铺展一地,所到之处景致霎时变幻。
冬季的荒芜庭院,枯草从厚雪上冒出尖梢。
是千年前某个睦月终于清闲的某日。源博雅躺在他家走廊上,被陈年老酒的后劲折腾得昏昏沉沉。坏心眼地用这壶酒招待旧友的男人如此便也只能自斟自饮,无趣得很。
想听博雅酒后胡言乱语的心思终没达成,博雅似乎头疼得话都说不清。
于是他有些后悔。
是很后悔。
廊外雪地折射着幽蓝月光。叶二攥在博雅因痛苦而紧握的手里,鬼笛的魂魄不堪重负地抱怨。但这一切都只有他能听得到。
「晴明……」
鲜红的唇瓣扇合着,轻轻吐出的呢喃与温热水汽像荒沼里引人迷路踩进深渊的幽魅。只是不停地呢喃着这个名字。
他想说什么,他不知道。
而他想说很多话的时候,他却已醉得不省人事。
他不知该怎么告诉这位乐师,在年少寄人篱下终日苦研咒术、即使看见鬼怪告诉别人也没人相信反而来惹嘲笑的日子里,夜晚隔着几条大道传出的管弦乐声虽不熟练却是怎样的热闹真挚,空旷无人的庭院都被乐声填满,溢出种种颜色。
后来他无数次看到鬼怪聚集往笛声传来之处,徘徊在上空迟迟不归,那是美到可以招魂的乐声。他听见人们的闲言,说吹笛的那位是被贬为臣的年少皇子,尊贵的殿上之人,但心智好像不大正常,除了音律似乎就什么都不懂了。
每晚笛声总会响起,仿佛是个约定。
后来成年束发,后来成为阴阳师,唯一为人所知的或许就是他有白狐母亲的谣传和他自称能看见鬼神的诳语。吹笛的皇子在殿上几乎成了最受敬重的乐师。
平日里顶多只有遥遥看见,同僚神神秘秘地向他介绍说那位就是除了音律什么都不懂的被贬皇子,当然也有那位被贬皇子的友人在扇子后对其低语说那边的某个阴阳师就是传说中的白狐之子安倍晴明。
初次撞见却是在神无月的傍晚,朱雀门下匆忙的交错而过。乐师午睡过头,脸上还引印着竹席印子。
他撇开视线忍着笑意,乐师先向他问好,擦肩而过后却忽然回身忘记礼仪地拽住他的衣袖。
「对了晴明大人,能不能请您看看这只笛子……」
话说得很匆忙。
「这支笛子名叫叶二,一吹就停不下来……」
「所以您从昨晚一直吹到今天中午是吧。」他接道,「而且前几天也是这样。」
「欸,是这样没错!可是你怎么知道——」
「因为笛声可以传很远嘛,而且府上离敝宅很近。」
至于是怎么确定吹笛的正是这位乐师,他狡猾地将话题扯开了。
「博雅大人不是赶时间吗?有空可以再来找我。」
对方在听到前半句时已露出惨绝人寰的呆滞表情,后半句掷地时已没了人影,只留下「叨扰晴明大人了——」这样回声习习的话。
我早已熟悉你的声音。
阴阳师戏谑地笑笑,回过头走向牛车。
是你先给了咒语,我才得以下咒。
但即使脉搏以少有的节奏鼓动着,即使他无数次在大殿之下抬头看向隔着细帘的乐师,对方唇不离笛只得弯眼微笑,即使他们互相讲述道听途说或亲身经历的怪事,即使他对乐师不厌其烦地解释咒的玄机,即使他说感情丰盛的人心脉脆弱,你可别比我早死,即使他说每次看见你我就觉得这个地方还有救,即使他说博雅,你这样就是我所欢喜的。
乐师却始终以自己独特的眼光理解。
也可以是说并不理解。
他想说什么,他不知道。
可要怎么解释在头痛欲裂的时候呢喃着这个名字,好像期待名字的主人有什么回应。难道只是因为对多次出手相助的阴阳师的依赖。
他听见声音越发低微,于是俯下身去。
「博雅,听得到吗。」
他循着成型的水汽走进沼泽,沼女艳丽的唇色被雾霭洇开。他的名字在那张口中被呢喃念起,声色缠绵如最纤细柔长的笛音。
他中了咒。
眯起眼睛以抵挡咒术的驱驰,心里却升起未能死于沼泽深渊的遗憾。
「这里的鬼魅已经多得难以负荷,都城的结界必须先彻底破坏然后才能重建,我想在这四周立上不灭的柱子。」
他继续自言自语般地对着醉酒的人低语。
「你问我何必做冒险的事,为什么明明走得掉却一直不离开,这问题现在我回答你。」
「因为我不是独自一人,也不是你所认为的对这里没有多少挂念。」
他语气越发缓慢,昏睡中的乐师眉眼渐渐舒展开,似乎头痛略有减轻。他又细细看了一会,勾起嘴角,「还有,最近你真的很烦,也就只有睡着时才不对我啰嗦。」
次日宫中大火。
博雅为了抢救曲谱和乐器而烧伤多处,显然是没听到前晚的叮嘱。
他说的一切或许他都没有听到。
又十余日,常人看不见的天柱擎起昏沉的苍穹。
看不见天柱而只能看见大火,无数非难劈头砸向阴阳寮。他及师父贺茂忠行以天灾有时无法预料来敷衍。
那些时日宅子外常有找麻烦的人来往蹲候,前来寻他喝酒的博雅都被归入吃白饭的混账一类里,进门前不知受了多少白眼。
博雅提着酒进来,眼底是熬夜修补乐谱留下的青紫,露出衣外的皮肤上也有许多不起眼的小伤口。火星燎的或者木块砸的。
「晴明,我相信你。」
盘膝坐下后开口却是这句话。
他斟酒的手抖了一下。脸上瞬间换出促狭笑容。
「如果我说火真的是我引来的呢?」
博雅怔了怔,蹙眉摇头,「我相信你。」
「哦,相信我说火是我引来的?」
「什么——不是我是说——」
「唉唉,我知道你相信我放了火。」
「——不是的,晴明!我是说我相信你——不对不对我是说……」
他恶质的捉弄获得了预期效果,博雅几乎舌头打结。
「好啦,喝酒吧。」他将酒盏向对方推推,意图结束话题。博雅也顺着台阶下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终于缓过气来。
「早就该喝酒了。」
「你又准备醉酒赖在我家吗?」
「谁赖在你家了?!明明是你拿那壶酒灌我的吧!」
「……其实我没想到你会醒那么早呢,否则也不会被烧到了呀。」
「喂,晴明你别说这么奇怪的话好吗,否则我都有点怀疑那场火是你干的了。」
「不说了,喝酒喝酒。」
「喝酒。」
「来喝酒吧。」
隔着千年时光与空间门宇的声音没有沾染丝毫尘埃,明晰得毫无隔膜。
半透明的手和酒壶还在他眼前晃着,视线稍移,看见那人的另一只手上攥着灵光浮动的鬼笛叶二。
「晴明,来喝酒吧。」
对方一再说着。
他没有抬头,左眼却不自知地划出泪水。然后是右眼。
「你的酒我喝不到的啊。」
「欸?」
「我喝不到的。」
他将手罩在虚空中拎着酒瓶的那只手上,不同空间的景象重叠在一起又交错而过,没有丝毫阻力。
「你看,博雅。」
他轻声指出无法逃避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