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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万秋乐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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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秋分前后他家所在的小路总是非常热闹。穿上和服踩着木屐的女子来往于门前,衣角缀着鲜艳花枝。
可墙头爬着的凌霄日日萎靡,花期渐过。最后的吐纳也没有芳华,只有脆薄的陈腐味。路边繁茂的一年蓬也有了稀疏的势头,细窄的花瓣轻触即落。他便总觉得这是萧索将至的征兆时节。
祭祀的音乐有浓重兵戈气,往日常见的东西避至老远的地方。说是往日常见,其实在神社这一带较之京都他处已是少了起码八成。
他六岁那年九月二十六日随父母去看祭祀,有个年少的巫女偷懒跑来逗他玩,问他信鬼怪吗。他说不信,她说因为这地方署名好你才没见到。他问这地方有什么好,又小又挤的。她说那个男人一辈子守护平安京,死后也守护着他所能看到的地方,好吧虽然这里到处被遮着视野窄了点。
那个男人?
嗯,是叫安倍晴明哦。
他头一次听到那个名字,醍醐灌顶般周身清凉,像被拎进圣泉里浸了个来回。
父母牵着他的手去拜戾桥,他仍旧恍惚。
隔日晚上隐约听到神社那边有笛声遥遥迢迢,父母却说没有听见。他搁下碗筷后趁父母没注意溜出家门。
据说绝不会闹鬼的神社就那么在他眼前闹了鬼。他抬头清晰地看见了暗沉天顶层层缭绕的光丝,延绵不断地将神社裹入织茧。
有什么人在对什么人轻轻低语,气息带着戏谑意味。
像是对他大言不惭说不信鬼怪的报应,后来他频繁见鬼。
一家人喝着茶他便看到有眼珠子从屋顶落下,毫无声息地坠进自己杯中,他惊恐地扔了杯子,被母亲呵斥一顿。
他看着美艳高贵的女子皱起眉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于是把辩解的话硬是吞回腹中。
再后来看见皮开肉绽的手臂落到走廊上,有人经过走廊时手臂腾空落进水池,依然毫无声响。
看起来与此层世界没有交集的异物却能被他看见,这是什么原因他从无所谓,似乎本该如此。惊讶也仅仅是在最初。那些东西像好奇一般总在试探他的反应,见他漠然无视便也自知无趣。而在他年纪渐长以后,那些东西却又对他避之不及,除非是头脑迟钝不幸撞上。
神社那边的笛声年年秋分时都会响起,同一首曲子吹了不知多少年。听惯了,如果某年笛声响得晚了他会觉得奇怪以及某种等了许久引发的烦躁,仿佛对方失了约。
其实并没有任何人或妖灵与他定了秋分听笛之约,隐含的故事像是引而不发。
父母终因性格不合离异,母亲回了故乡,父亲另娶,他也在京都上稳了大学,课业忙碌,偶尔回家也是吃一顿饭就离开。饭时老熟的眼球从屋顶坠进杯中他也不动声色地一饮而尽,倒是那颗眼珠受了惊吓在杯中逃窜。
他修的是天文,常有半夜上的观测课。
繁华之地夜晚鬼怪见得自然更多。
飘于半空找不到家的人影,坠楼而死、车祸而死的支离破碎身躯等等。
用最高科技硬科学的东西看到的却是许多被现代科学所否认之物,这像讽刺却也像是个童话。
京都四角有淡金天柱从地上支起,直抵云霄,色泽看来年代久远,和最远的星光同等微弱。如果说是为了支撑守护结界,那它们现在的模样定已然没什么效用。
但当年或许辉煌壮丽。
创造者早已作古甚至风化,它们却忠诚地留守,不知独自伫立了多少年岁。
「你到底为什么不离开这里,明明是走得掉的吧!」
耳边徘徊的蚕丝般的声音来自心脏瓣膜的震颤,仿佛在未知的某个时候他将什么人的咽喉收进了心室里。
「明明是走得掉的吧。」
那人一再诘问。
幸而是很悦耳的声线,听来倒也不烦。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
然后有了这样敷衍的回答。
是他自己的声音。
装在他胸口的未知故事冲撞着骸骨,激流刷洗堤岸直至礁石平滑如镜。他低下头来看到映出的两双眼睛。
这该是梦。
常听着这些声音入神,或者想离奇难解的事情入神,他成了众所周知的怪人。
在学校里没有朋友。
这话并不准确,确切说来他在哪里都没有朋友。过早地看到世界的真相,看到别人的表情甚至只需要听见声音就能猜测出别人的想法、心里所淤积的,一切隔膜仿佛单向透明,他可以看见玻璃那边而那边却看不到他。因此兴趣锐减。所有的热情似乎都已在无知的童年时代耗完。
也并没有人敢与他靠近,少有人敢与他对视,即使是那些鬼鬼祟祟追在他背后的少女。
「你啊,看人的眼神总是像把什么事都看出来了。」
「是吗。」
「是啊,每次我想和你说什么,还没开口就觉得你已经知道了。」
「怎么会,其实我不知道。」
「你又是在骗我了吧!」
「……我哪有?」
「你都笑成这样了!!」
他脑中回荡着遥远的声音,有个人坦白说讨厌他的眼神,却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那应该是个不怕被看透的人,仅仅在被轻易看透时会有些孩子气的别扭而已。
是并不认识却像已经认识了几个世纪之久的故人。
以至于当他看向神社方向的天空时都会觉得那个地方长着聆听他的耳朵,云层穿孔,天庭让出道路使他的声音通过,那里有什么人会相信他所说的一切魑魅魍魉,神魔咒术。或许并非像他一般懂得真相与由来,但却始终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