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如明珠》未绿

2、第 2 章

　　马车停下来时，我睁开了眼。
　　身下不是华贵的寝褥，眼前没有高高的宫墙。
　　深深吸一口气，有绿草的清新，野花的香。
　　这一个月来都是如此，虽然已经渐渐习惯沿途的风景，还是会觉得无比新奇。这样的日子，不知以后还有多少。
　　“下来走走，可好？”
　　我缓缓下了马车。阳光并不强烈，我却微微感到双眼刺痛，尤其当我看见等在车边的栩之。
　　“怎么了？”
　　栩之迎上来，清澈目光中带着疑问。
　　我不想让栩之发现瞬间涌上的急切情绪，手碰到他的衣袖，又放下了。暗暗握紧手心，是冷的。
　　我垂下脸，栩之便靠得更近，低下身子看着我。
　　多年以来未曾变过的竹与荷的香气，顿时将我包围。栩之只用这一种香。
　　“刚才在车里小睡，也许是睡昏头了吧。”我对他笑。
　　栩之的脸色这才缓和：“不要紧？莫非做了恶梦？”
　　“……那倒没有。起之呢？”
　　“起之昨晚才退烧，不要惊动他。歇两个时辰再上路，再走三天就差不多了。”
　　江水，栩之母亲的故乡，听过无数故事，而今终于可以亲身去看一看那座城如何美不胜收。越是陪着栩之高兴，越发感觉到心底的阴影。
　　那一根刺梗在喉间，游历美景时，谈笑风生中，午夜沉梦里，舒展成难言疼痛。
　　“明珠……小姐，四少爷，三少爷醒了。”
　　来人禀报，我点点头，随栩之往起之马车的方向走去。起之的身体一直很差，如果这一趟到江水真能找到传言中的名医，那是再好不过了。
　　起之靠了个软垫坐着，比前几天有了些血色的唇动了动。
　　栩之，明珠。
　　起之天生发不出声音但熟知言语口型，一般的意思我都能懂。
　　起之看起来非常明朗愉快，拍拍身边的位置要我们坐下。
　　突然刮来一阵大风。我还站在原地，怎么感觉我要被吹走了，吹到空无一人的地方去？
　　我只能定定望着他们，栩之，还有起之。眼前浮起一层薄雾，快要看不清所有美好的事情。
　　对不起，栩之，我说了谎。
　　我做了梦，梦里还是父皇道出的种种事实，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恶梦，只知道我害怕看到所有人的脸。
　　父皇深深皱眉，叹息：“明珠……你……”
　　那样的父皇，令我心悸。我想大哭，想飞奔逃离，偏偏做不到。
　　“你来选择吧。”
　　父皇这样说。我明白他已经如此宽容，却仍然无法接受。
　　我……我想重生，想重生啊。
　　栩之在叫我了。我能不能什么都不想，把一切都忘记？
　　“尽如，尽如？……快过来啊，尽如。”
　　尽如是我的名字。我恍惚想着，如果不是栩之这样叫我，恐怕连我自己都会把这个名字忘记。
　　有一些人，叫我明珠。
　　另一些人，则称我“明珠公主”。
　　当朝唯一的公主，明珠公主。这是我从有记忆开始就知道的事情。
　　“唯一”就意味着只有兄弟，没有姐妹。如果不是遇见了栩之，我想我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明白这个道理。

　　幼时的我喜欢一个人在宫里跑来跑去。冷冷清清的角落，空空荡荡的走廊，高不可及的屋顶，比孩童玩具更能引起我的兴趣。侍女们每时每刻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又没了我的影。然而四下里找我的事情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就连父皇都觉得习以为常。
　　掌上明珠啊，什么叫做掌上明珠。父皇这样念着，拍去我身上的灰尘，拿掉我头发上的草根，完全不像那个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
　　我有一个喜欢得不得了的地方。这个小小的花园在一个叫做天运宫的大房子里面，花园挨着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是一间黑黑的屋子。曾经有一次推门进去，好多好多的灰尘啊，空气的味道也很奇怪，比起那里，还是整洁的院子比较好。
　　小小池塘，茵茵绿草，一地繁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非常固执地认为，那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
　　然而，栩之却突然在那个地方出现了。这是我万万没有预料到的情况。
　　“啊！你……你……”
　　我叫出声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被吓了一跳。
　　回过头来的人有着异常清秀的相貌。就算是在宫里，这样的人也不常见。
　　墨黑的眼灵气却不张扬，静静地看着我。深色的华服上零星点缀着金线，一点也不刺眼。这样的人往池边的草地上一坐，便成了素净却充满美感的画卷。
　　“姐姐……”
　　我不禁脱口而出了。
　　对方齐整的眉微微一动。我后退了一步。
　　“我不是姐姐。”
　　“为……为什么？尽如为什么不能叫姐姐？”
　　“你叫……尽如？”
　　我点点头，很小声地应着：“父皇，还有好多别的人，叫我明珠……”
　　比我大一点的手止住了我想要继续后退的身子。
　　“不怕啊。我不是姐姐，是哥哥。”
　　“可……可是……”我疑惑不解地看着他，“我没有见过你……还，还有，你这么漂亮……”
　　在我有限的意识里，除了在父皇寿辰时见过的靖之和敏之，还有很少能见到的起之，并没有别的人能称得上是兄长。靖之和敏之我一点也不喜欢，起之又不能说话。
　　“我也没有见过你啊。除了我娘，很少见到别人呢。”
　　他笑了。黑瞳闪亮。我很自然地拿他眉眼间的和贵沉定与父皇和兄长们比较，从来没有在谁脸上见过。
　　这一笑太好看。我的防备啊，害怕啊，全丢在了脑后。
　　他腾出一只手，很轻很轻地拍了下我的面颊。
　　“虽然没有见过，不过我知道你是谁了。”
　　“……谁？”我不自觉地就跟着他的步调走。
　　“我是你的四皇兄，栩之。”
　　“栩之？”
　　我感到格外纳闷。栩之认为我没听明白，很认真地解释着他的名字。
　　“倚木生羽的栩，栩之。”
　　“我听不懂。”
　　此时的我对于文字没有任何的概念。兄长们已经开始学文习武，父皇对最幼的我还没有任何要求。
　　“那是因为你太小了吧？你看你，才这么一点点大。”
　　与大皇子靖之盛气凌人的架势相比，栩之看起来要显得亲和多了。
　　所以我大着胆子回嘴：“可是你也不大啊。只比我高一点点。”
　　“我以后会长得很高的，”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柔和的脸上带出了一点倔强的神色，“很高很高。”
　　“那我也要很高。”我不明就以地跟着瞎起哄。
　　“你是妹妹，长那么高做什么？”
　　“那样才不会被欺负啊，”我诚实地说，“因为靖之总是凶巴巴的样子，敏之也讨厌。”
　　“他们欺负你？”
　　“没有，我……我不太喜欢他们。”
　　一阵微风吹来，鼻端飘过清清淡淡的香味。我扯住栩之的衣袖，才确定是从他身上传来的味道。
　　“这是什么？”
　　“我娘做的，很厉害吧？”
　　“嗯……真好……”我闭上眼睛想象着，“像是……竹子的味道？”
　　“没错，这种香料名唤‘荷青’。除了竹子，还有荷花。”
　　香味太好闻，却又很淡。我下意识地紧偎栩之的身体捕捉它的余香，感觉无比惬意。
　　“你好重呢！”
　　“可是父皇都会这样让我靠着啊……”
　　一想到父皇，我便开心无比。
　　“父皇对你好吗？”
　　“好啊，父皇说过，他对我比对靖之敏之起之都好。”
　　“因为你是唯一的女孩子啊。”
　　栩之清秀的脸上浮起了有些无奈的神色。
　　“那是什么意思？尽如不明白。”
　　“父皇有四个儿子，女儿只有你一个。而且你没有弟弟妹妹，也没有姐姐，下次可别再胡乱叫人了。哎呀……你看你的脸，在哪儿蹭的？”
　　栩之掏出帕子给我擦脸。荷青，我默默地记住了香的名字。
　　“栩之，你娘是不是很厉害？下次也给我做香好不好？”我摇着栩之的手。
　　“你娘不会做吗？我听说宫里的妃子们也有会的。”
　　“因……因为我没有娘啊。父皇说娘生下我以后就不在了，所以我一直都是跟父皇在一起的。”
　　“这样啊……”栩之凝视着我，黑瞳显得更如子夜，“我倒是跟父皇见得少。这样说来，我们还真有点像呢。”
　　“那，那你怎么会知道这个花园的？”
　　“因为我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栩之遥遥指着墙外蓝天，“在那边，宝伶宫。”
　　我学着他的姿势举起手，却远没有栩之那样优美：“呃……我跟父皇住在一起。那个……元什么殿呢……”
　　“我大概知道了。”栩之又笑。
　　栩之的笑容大概有什么玄妙之处吧。光是看着这样的笑，我就觉得很暖和。
　　于是那一整天都成了暖黄色的记忆。当晚父皇一下朝回来，我就心急地报告了这件事情。
　　“栩之吗……”
　　窝在父皇怀里的我，只顾着把玩衣服上的流苏。“嗯，尽如想再一起玩。”
　　“好啊……”
　　父皇轻轻地答应着，抚摸着我的头。我欣喜地抱住他的脖子。
　　“明珠陪着栩之的话，应该没关系的。”一块点心喂到我嘴边，“栩之和明珠一样，都是好孩子。”
　　父皇站了起来。
　　父皇很高很高。以后，栩之会跟父皇一般高吗？
　　“时候不早了，明珠该睡了。一个人不害怕吧？”
　　“不怕的。”我拍拍手上的点心屑，望向漆黑夜色。有的时候也要侍女姐姐守着才能入睡，但如果我说“不害怕”的话，父皇会显得非常开心。这一次也果然如此。
　　父皇唤来人把我送回寝居。我边走边回头，直到看不见门边的身影为止。
　　夜晚的宫中仍是灯火通明。栩之在宝伶宫看到的，也是同样的景象吗？
　　我跟栩之约好了，要再到花园去玩的。我高兴地想着。原来有玩伴是这么好的事情，怪不得每次见到靖之时，他都跟敏之一起。
　　侍女姐姐抱着我，她们身上的香气我早已熟悉。我迷迷糊糊靠在她们的肩头，却还是想着另外一种味道。
　　栩之，荷青。

　　看，这些深深地沉淀在三四岁的往事里的碎片，我都还宝贝地记着。
　　“尽如，别发呆啦。起之有话要告诉你。”
　　栩之提高音量，在咫尺距离对我微笑。起之也应和点头。
　　“来了。”
　　我尽可能昂首挺胸，不为那个秘密折弯，迎向仅有的温暖。
　　现在的我只能珍惜再珍惜，祈求再祈求，贪得无厌地希望你们永远对我这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