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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联姻 ...

  •   星夜兼程赶回洛阳,入城时但见街市热闹如故,可一进了宫城便觉得气氛说不出的压抑。四周空旷寂静,龙旗不展,宫人们低着头匆匆行走,宏伟的楼台殿阁上空仿佛笼罩着一重厚厚的愁云惨雾。看来圣上的病势只怕真的到了无力回天的地步了。
      我的心情亦不由沉重起来,看黎庭烨嘴角微抿面容凝重,脚步不停直趋深宫内院,不知心头是否会为那垂危的皇帝,至亲的祖母有一丝悲悯?但我却从她脸上看不出端倪,只得紧紧跟随。
      刚刚穿过上阳宫的宫门,忽见一人向我们疾步迎来。两鬓霜白容颜沧桑,多日不见,又恰逢这动荡不安之时,我不由心头激荡,叫了一声:“爹爹!”
      他虽然表情肃穆,看了我一眼却流露出温暖之意,点了点头,随即趋近黎庭烨低声道:“你们回来就好!圣上……”说着回头向上阳宫瞥了瞥,又将声音压低了些:“只怕时日无多了。”
      黎庭烨的嘴角抿得更紧了些,目光望向那光线昏暗的殿门,没有说话。
      父亲道:“是初六起的病,着了风寒,就此一病不起。这几天晚上连神志都有些不清了,可却还不肯立遗诏。”说到这里眉头微皱,问道:“南诏那边的情势如何?”
      见黎庭烨目光盯着殿门一瞬不瞬,我忙答道:“南诏已经平了。”
      父亲目光一闪,点头道:“那就好。征南军什么时候能返回?”
      我道:“大概月底。”
      父亲面容稍弛,旋又皱眉道:“只不知征西军何时返京,若遭遇起来大是不妥。”向黎庭烨道:“殿下,”见她仍不言语,发急道:“当此危急时刻,殿下还不肯相信臣么?臣卧薪尝胆二十余年,也只为了一件——光复大齐!臣虽背负骂名多年,但唯此志不变,心无所愧,只待大齐血脉出世,便誓死相随。今日正是光复大齐的良机,但若殿下为了几年前那桩儿女之情不肯决断,错失良机,恕臣说一句不中听的言语,殿下有何颜面去见大齐的列祖列宗?”
      黎庭烨目光一凛,慢慢回过头来,审视了他半晌,方道:“王爷闲居多年,难道还有力量助我?镇守北关的十万雄兵只怕不会那么容易调遣吧。”
      父亲低声道:“只要殿下愿意,要他们回来又有何难?”
      二人目光紧紧锁住,黎庭烨目中渐渐露出迟疑之色,父亲低笑道:“殿下有所不知,如今北关的总镇穆赫朗……乃是臣的义子。他的命是臣从突厥人手底下救回来的,从小随臣征战,臣要他向东他绝不会向西。臣离开北关之时,已向他交代得明明白白,若将来有用得着北关雄兵的时刻,便是他抛头洒血回报大齐的时候!”
      黎庭烨眸中精光大盛,嘴角一抿,道:“好!你告诉他,这份忠心我记着了。但北关边防重任不得擅离,关内形势我自能应对,若不幸真到了必须借助外力的时候,我不会忘了他。”
      父亲俯首道:“是!谢殿下!”
      黎庭烨不再多言,径入宫门直向殿门走去。
      我望向父亲欲语还休时,他已低声道:“霁儿你随内史去吧,明日可回王府一趟,为父有话问你。”
      我点了点头,急忙向黎庭烨赶去,已听见她在殿门处对轮值宫人道:“烦通传一声,征南元帅平定南诏,回京向圣上复旨来了。”
      宫人进去通传,门口的一个小内侍见了她,忙使个眼色走到一旁,黎庭烨便跟了过去。二人擦身而过,我眼尖看到小内侍往她手里塞了个纸团便蹩回了殿门处,黎庭烨在庭柱后低头向手上瞥了一眼,眉毛便拧了起来。
      宫人在殿内道:“圣上有旨,宣征南元帅晋见。”
      黎庭烨便进了殿去。我方欲跟着进去,那宫人却阻住了我道:“青虹公主请稍待,圣上片刻后再单独见您。”
      我只好驻足等在外面,越等越是忐忑难安,抬眼不住地向殿内望去,那黑沉沉的殿内却静得好似一潭死水,半点声息也没有。刚才父亲所说的话大有怂恿黎庭烨起兵之意,按黎庭烨的个性来说是力求周全稳妥的,现在起兵并没有必胜的把握,可听她回答父亲的话,似乎也对起兵动了心。只因圣上若然殡天,雍王定会争位,届时免不了一番龙争虎斗,倒不如先下手为强,抢在雍王回来之前控制京畿局势。但这却有些铤而走险,粟末靺鞨还在为建国而征战,南诏也才初平,双方要稳定自己的内部局势还来不及,又哪里有余力发兵助黎庭烨呢?现在她能用的也只有征南军,前提还必须是他们能赶在征西大军之前回洛阳。可雍王虽然不在,宫城禁卫却是他的麾下,洛阳城内亦遍布着他的党羽,要同时攻占宫城和镇压洛阳雍王党的抵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我也并不愿见到黎庭烨和圣上祖孙相残。
      这一等直等了半个时辰才见黎庭烨出来,脸色虽平静如常,眼色却颇带了几分乖戾,我心头一沉,恐怕不妙呵!疾步迎上前去,低声问道:“圣上怎么样?”
      她冷冷道:“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她要见你。”说罢靴声橐橐地直出宫门去了,我欲待追去又怕圣上病体久等,略一思量只好先进殿去见了圣上再说。
      殿内弥漫着一股药味和龙涎香混合的气味,光线暗淡,才进去颇不适应,过得片刻才隐约看清殿内形势。纱帐低垂,内中躺卧一人,即使覆盖着层层锦被,仍显得身躯单薄羸弱。花白的头枕在绣枕上,眼睛半闭眼眶凹陷,颧骨突出,脸色呈现不健康的苍白。床旁侍立一人,手里捧着一个药碗,正是月羽,见了我脸上现出一个颇有深意的微笑。
      我顾不得多想,双膝一颤跪了下去道:“皇祖母,霁儿回来了……”
      她眼皮动了动,慢慢张了开来,声音低且嘶哑:“哦,是霁儿……坐到朕身边来吧。”
      我忙几步凑了过去,在她床头坐了下来。
      她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脑袋,似乎力有不逮,又垂了下去。我看见那只手枯瘦,青色的血管暴突在树皮般干枯的皮肤下,忍不住一阵心酸,泪花便在眼里打转。
      她轻轻叹了口气,忽然对月羽道:“舞儿,朕有点饿了,你去御膳房传膳,要清淡些的。”
      月羽应了声是,放下药碗便出殿去了。
      圣上便仔细地看着我,又似若无声地叹了口气,道:“霁儿,朕一直当你像亲生的孙女一样,虽则要求严格,却比对别个公主更珍爱些,你知道么?”
      我含泪道:“皇祖母对霁儿的疼爱霁儿怎么会不知道?”
      她点了点头,道:“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正要答话,她已接着缓缓道:“那是因为很久以前,朕曾经失去过一个孙女,朕的长孙女……”
      我心头剧震,难以置信般看着她,她仍旧缓缓地叙说着:“而别的娇养出来的公主没一个像朕的,朕就在想,如果朕的长孙女活着,会不会像朕一样坚强不屈,百折不挠?”她混浊的眼睛望着虚空,眼中似乎埋藏着几许悲痛。
      我的心怦怦地急跳着,紧张得脑海里一片空白,长孙女,黎庭烨……
      圣上忽然转眼看着我:“你跟随内史多日,觉得她怎么样?”
      “你要如实地回答朕。她……有没有野心?”
      我顿时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
      “她怎么样?好还是不好?”
      “好……”
      “怎样好?”
      “她……她对圣上忠心不二,平南诏身陷绝地而后生,运筹机宜而后胜,得知圣上龙体欠安更是忧煎似火……”
      “身陷绝地而后生?”
      “是。内史为了联合蒙舍诏力抗蒙敛,亲涉险地中蒙敛奇毒几乎丧命,总算上天庇佑侥幸获救,联络上蒙舍诏脱险而归,这才有后来的大捷。”
      “运筹机宜而后胜?”
      “内史联合蒙舍诏,定下合击越析牵制蒙敛,迂回进击三浪分蒙敛兵力,最后诱敌入箕微谷聚歼的奇谋,一战而定南诏。”
      “呵呵……身陷绝地而后生,运筹机宜而后胜。能忍,有谋……那么她怎会没有野心?”圣上混浊的老耄之目中突然绽射出一道神光,笑了起来,苍白的双颧上竟然浮起了淡淡的红色,但不久又消退了下去,眼睛不堪疲倦地半阖了起来。
      我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不敢说一句话。良久,轻捷的脚步声传来,月羽回到了殿内,轻声问我:“圣上还有什么话吩咐?”
      我摇了摇头。
      她在床头探看一眼,回头对我道:“她睡着了。你去吧。”
      我高悬着的心这才落到了实处,然而无数的疑问却占满了脑海,我必须赶快去告诉黎庭烨,她不能起兵,圣上早就提防着她。
      急匆匆赶到内史府第,黎庭烨正在书房。我推门而入径直道:“你不能起兵!”
      黎庭烨面容一沉,反问道:“为什么?”
      “因为圣上……她恐怕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你如果此刻起兵,也早在她的算中,又怎么可能成功?”
      黎庭烨面色阴郁,缓缓道:“她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我喘了一口气,镇定住心神,将圣上派我监视她的始末原原本本讲述一遍,又把刚才面圣时圣上说过的话一字不漏复述给她听。她愈听面容愈冷,伸手一抓椅背,但见木屑纷纷落下,她却良久未语。
      看着这一幕我暗暗心惊,走近她身边柔声道:“烨……你不是不在乎这个皇位吗?何苦为了一个权字,埋没了本心,变得跟他们一样不择手段呢?我知道……你只是为了要实现对云离的承诺。可是……如果现在贸然起兵,不但不能成事,反而会让事态变得不可逆转。你的身份一旦大白于天下,天下立刻就会大乱,那些图谋不轨之人更会借着你的名义兴兵作乱为害百姓!圣上的时日无多了,如果这个时候天下大乱,她一命归天,谁还能来收拾乱局,那时受苦的只是黎民!难道你忍心看着一个原本昌平的世界分崩离析么?”
      她冷冷道:“难道让雍王坐上宝座就可以保证百姓们不受苦了吗?一个暴君对百姓的奴役和蹂躏更胜过战祸,苛政猛于虎!”
      我知道她说的不无道理,但唯今之计,若要举兵,除非能有必胜的把握,否则那是休谈。苦笑道:“若是举兵,你可有必胜的计划?”
      她断然道:“没有。”
      “那你又是何苦?”
      她冷笑一声,看着我道:“你爹不是说要助我吗?只要调北关一半的兵力南下,怎愁拿不下洛阳?再使我的征南军在征西军回归途中阻截,击杀雍王,天下便尽入了我的掌握。届时恢复大齐国号,用能臣良相,一样是个太平盛世!”
      闻言我不由颤抖一下,她简直像入了魔了。从上阳宫出来的时候她就神色不善,这几句话更显出她此刻内心的暴烈。不知圣上见她的时候说了什么话,竟令一向沉稳的她如此浮躁。
      她接着在笑,笑声中却殊无暖意,道:“皇帝的确是老谋深算!你知道她对我说什么?她说……”她的眼睛紧紧盯着我,目光中隐隐透出一丝烦乱,道:“她说,武忠王的忍功是一流的,但你不可以相信他,绝对不可以。”
      “她早就知道武忠王心怀着不臣之意。这句话便是告诉我,休想借助他的力量,因为神机妙算的皇上早就把你们这群乱臣贼子的心摸得一清二楚了!在她面前,你若臣服,自然位居庙堂高阁,荣华堂皇,但若你胆敢反,她碾死你就好比碾死一只蚂蚁!你看见傅传墨了吗?他就是榜样!”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却无疑地让我看到她面对最强的敌手时首次露出了被对方洞悉的惊怒。好比是一盘棋,下得酣畅淋漓,自以为一切顺利即将得手,忽然发现自己所有的布局全在对手的意料之中。我很清楚这对于一向算无遗策的她是种什么样的打击。
      可是她突然住了口,闭上了眼睛,手指缓缓叩击着桌沿。良久,嘴边露出一丝笑容,缓缓道:“可是她真的以为就洞悉了我么?这局棋还早,早得很。”
      我惊惧地看着她,颤声问道:“你想怎么样?”
      她悠悠笑着,道:“其实若要杀她是很容易的事。”眸子里的寒意却比万年玄冰更冰冷沁骨。
      她竟真的起了杀心!到底是什么令她变得如此反常?
      我只能想尽一切办法来阻止她:“你杀不了她,她身边有月羽。”
      “月羽?你可以引开她。对于我和她来说,你都是唯一拒绝不了的困惑。”她抛下这句无情的话,倏地转身离开了书房。
      剩下我木然呆立,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不,我不要黎庭烨变得这样没心没肝,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疑问逼得我也要疯狂了,头脑一眩,急忙扶住了桌沿才算立定。眼前映出桌底一个小小的纸头,想起上阳宫那个小内侍递给黎庭烨的纸条,我不由心中一动,忙俯身拾了起来。双手微颤着展开一看,上面只写着两个字:联姻。
      联姻?!我不由心头一紧。经历过赐婚傅承业的事,让我一见到婚娶的字样就心惊肉跳。难道又要出现一场政治婚姻?而这次联姻的双方又是谁?我隐隐觉得事情大大的不妙,否则何以解释黎庭烨当时看到字条之后的色变。想到月羽别有深意的笑容,和爹爹在上阳宫门口的嘱咐,要我明日回家有话问我,拿着纸条的手当即颤抖得更加厉害。不行,我再也等不到明天,必须立刻就弄个明白。
      回到武忠王府已是入夜时分,让我微感意外的是爹爹并没在府中。娘得知我回来,急匆匆由内院迎出,见了我抱住又是一番泪下:“我儿,在南诏受苦了罢!想煞为娘了!”
      我替她拭去眼泪,道:“娘,孩儿没事,这不是好好的回到您身边了吗?爹呢,怎么不在府中?”
      娘亲道:“你爹他……早些时候就出去了。”说着擦擦眼睛,又道:“难得我儿回来,陪娘去里边好好说说话。”
      我见她欲言还休的样子不由心内起疑,便挽了她的胳膊一同进内堂去。
      “娘,爹最近经常外出么?”
      “是……最近皇上龙体欠安,朝中事体繁忙……对了我儿,跟娘说说平南诏的经过?”
      眼见娘明显在回避话题,我心中更是吃惊,又问:“娘,最近爹有没有……提到过联姻两个字?”
      “联姻!不……没听他提过……”娘的眼神里却隐含慌乱。
      已经进了内堂,我扶娘亲坐下,打发走了伺候的婢女,回身望着娘道:“娘!爹到底有没有提起过联姻二字,求娘明示,这件事对孩儿真的非常重要!孩儿……孩儿不愿意作政治婚姻的牺牲品!可是娘明明知道却不肯告诉孩儿,难道娘就忍心让孩儿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下半生都要以泪洗面吗?”
      娘的身子一震,道:“你从何处听来这话?不会的,娘当然不会让你嫁给自己不爱的人!娘知道,傅家的案子对你影响很大,娘也一直担心你还放不下承业。等朝中局势稳定下来,如果你还愿意……或者可以让你爹去江南走一趟……”
      我忙打断了她:“娘,这个不着急,你当真没听爹提过联姻的事?”
      娘缓缓摇了摇头,拉着我的手仔细端详:“霁儿,你瘦了。”眼眶一红,又要垂泪。我心中一酸,顾不得再问,露出个笑容道:“娘,经历过这些历练,孩儿已经长大了,娘该高兴才是。”
      娘眼角的皱纹略舒展了些,摸着我的脸道:“孩儿在娘跟前永远是孩子。”
      我展颜一笑,道:“娘你可知道,这次平南诏有一个人居功至伟。”
      娘诧异道:“谁?”
      “孔飔孔伯伯。”
      娘的脸色顿时一变,目光游离了片刻,才有些神不守舍地道:“他……还好么?”
      我点一点头:“他很好。本来一直隐居在云州的断仇谷中,这次能出山助我们平定南诏实在是大晋之福。若没有他那些攻城的利器和威力巨大的轰天雷,我们也很难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平定南诏。”
      娘喃喃道:“断仇谷……断仇……”忽然长叹一声,低了头,一颗水珠便随之落入尘埃之中。
      我怔忡难言,看来爹娘和孔伯伯当年必有一段纠葛的过往。忆起初入断仇谷时的情景,我觉得那山谷美若新月,叫断仇谷实在可惜,黎庭烨便问我觉得该叫什么,我脱口道该叫弦月谷。她当时面露讶色,便以“弦月谷”相称,引得谷中羽箭相向,莫非那山谷以前真的叫做弦月谷?
      “娘,断仇谷当年可是叫做弦月谷?”
      乍闻此问,娘神情一动,沉默片刻才徐徐道:“是的,断仇谷很久以前是叫做弦月谷。”缓缓抬起眼睛来看着我,道:“霁儿,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孔飔和爹娘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么?娘今天就告诉你罢。”
      我点点头,握住娘的手,静静坐着倾听。她开始讲述,声音低沉而忧郁,眼睛里蒙着一层雾气,似乎看到很久很久之前的一幕幕往事。
      “我的父亲梁子都,是齐朝时有名的机关学和兵法大家,他一生只收了两个弟子,分别传授他机关学和兵法的衣钵。大师兄孔飔性格孤僻,但悟性奇高,承受的便是机关学,父亲的机关学到了他的手里不但得以传承,更得以发扬光大。而二师兄便是你爹,承受了父亲的兵法,成为朝野最年轻最杰出的统帅。我是女流之辈,学得的不过是父亲机关术的一些皮毛。两个师兄对我都很好。大师兄言辞不多,却时常做些灵巧的小玩意逗我开心;二师兄温柔儒雅,不时作了诗词赠我。我便也绣了两只荷包,一人送与他们一只。父亲有时候玩笑,便问我究竟更中意谁,我只是分不清,大师兄的敦厚,二师兄的风度翩翩,觉得两个都好,两个都舍不得丢弃。
      “有一天,父亲对我说,既然你分不清,那么为父替你出个主意。所谓患难见真情,怀良马上就要挂帅出征靺鞨了,为父派你和飔儿前去辅佐。血雨腥风的战场上,谁能拼了命地保护你,谁就值得托付你的一生。”
      原来如此。为什么当年师兄妹三人会同往靺鞨,竟是有着这样一段曲折的原因。但孔伯伯所说的,爹用轰天雷炸残了他的腿,究竟是真是假……很快就会从娘的叙述中得知事情的真相,我不由心中咚咚直跳,手心里沁出了冷汗。
      “开始的时候,战事进行对我们非常有利。凭借大师兄的机关术加上二师兄的智计谋略,连胜了靺鞨十一阵,使齐军对靺鞨步步紧逼,深入到北国冰天雪地的腹地。然而有一天晚上,我路过帅帐,听见大师兄和二师兄的争吵声,大师兄要二师兄即刻起兵回朝,二师兄却道时机尚未成熟,不肯起兵。大师兄骂二师兄贪图富贵荣华,为了当晋朝女主赐封的护国大将军,竟忘了大齐对他的恩惠,若真的执迷不悟助纣为虐,就不认他这个师弟。我这才知道皇后已然篡政,自立为帝,改国号为晋了。
      “大师兄接着道,师父若在此地,亦同样会命你起兵反晋复齐,你若背弃师命,便不配为梁门的弟子,更别指望师父把小师妹嫁给你。这番言辞实在很激烈了,二师兄果然承受不住,怒道,皇后蓄谋已久,既已称帝,便是得了百官的拥戴,洛阳早已是她的天下。此刻起兵无异于飞蛾扑火,莫说千里奔袭途中定遇各关卡阻截,单是擅离汛地后粮草去何处筹集,只怕不出百日,这浩浩的大军先就不战而溃了。我若保存实力,获得了她的信任,他日把握时机定能一战成功,恢复大齐又有何难?你如此诋毁我,莫非是怕小师妹倾心于我,战胜后师父令她下嫁于我么?
      “二人互不相让,争吵得愈发激烈。我忍不住冲了进去,劝他们不要再吵。大师兄说得有理,二师兄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国家危亡之际,希望他们能心平气和地分析局势,定下一个万全之策。他们见我到来,便不再争吵,但二人之间却明显生出了龃龉,大师兄不悦而去。
      “二师兄便宽慰我,说定会同大师兄重归于好,要我不用担心。然而那天晚上,靺鞨突然夜袭我军,想必他们得知我朝的动荡,于是乘机发难。大变之下我军本来就军心不稳,遇袭后更是应变不及,节节溃退。混战中两位师兄保着我一直向南退却,希望能凭着轰天雷之力退入古北口内。经过两天的激战,眼看古北口在望,我们却用光了轰天雷,战乱中大师兄也同我们失散了。
      “这时我们又被一股靺鞨大军包围,正在苦战不已,忽然旁刺里有一队齐军来援,暂时缓解了我们的部分压力。可靺鞨不断增兵,情势仍然危险至极。万幸的是二师兄突然从火药车中找到一枚残剩下来的轰天雷,便往那混战着的靺鞨大军中投去,靺鞨料不到我们还有轰天雷,被这颗轰天雷炸得死伤狼藉,一时不敢上前,我们才乘隙退入了古北口内。
      “那一战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大师兄。后来有兵士来报,在古北口外战场上的一具尸身上发现了我送给大师兄的那个荷包,那具尸身早已被炸得面目全非。大师兄惨死,我悲痛不已,可是回到洛阳才知道父亲也已重病去世,留下遗言命我守孝一年后嫁给二师兄。痛失了两个至亲之人,对我的打击可想而知。那段时间幸亏有二师兄陪伴,我才勉强挺了过来,守孝一年后遵父命与二师兄成婚。”娘说到这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默然一会,问道:“可是孔伯伯并没死,娘知道吗?”
      “我知道他没死已是嫁给你爹两年之后的事了。得知他还活着我自然喜出望外,可大师兄他……他在那场大战之后双腿残废,性情越发乖僻,更以为是你爹故意用轰天雷伤了他,任你爹如何解释也是无用。这些年来他隐居在我们当年曾一起学艺的弦月谷,将谷名改作断仇,誓言终生不同你爹相交。我虽然极力劝他们和解,无奈大师兄不听,你爹受了这冤屈不得分辩,也始终是他最大的心结,家中便无人敢再提起大师兄的名号。这十多年来我虽然还盼着他们和解,可也知道这希望是渺茫得很了。上次你在云州遇到大师兄,我叫你不可在你爹面前提起,便是这个道理。”
      我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想不到爹娘和孔伯伯之间竟有那么大的误会。可是娘送给孔伯伯的荷包他想必十分珍爱,怎么会到了另一个人身上,而让娘以为他已经不在了呢?”
      娘出了会神,慢慢道:“战场上混乱厮杀,也许不慎掉了也是有的。”
      我立起来揉揉她的肩道:“娘放心,孔伯伯其实是面冷心慈,这次他随征南大军回京后,我定然将你们当年的误会向他澄清。早日解开这个心结,你和爹爹还有孔伯伯就不必那么痛苦了。”
      娘把我拉到面前,抚着我的头道:“我儿真是长大了,懂得替娘分忧了。”
      眼看已过了三更,爹还没有回来。我劝着娘早些歇息,自己坐在厅中继续等待,可一直等到天蒙蒙亮还是不见爹返家。我苦苦寻思了一晚,或者这件事月羽会更加清楚,想必她也不会瞒我。盘算定了,便入宫去寻她。
      到了宫里,竟也寻不见月羽的身影,我坐在她房中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她推门而入。见了我微现讶色,接着笑吟吟道:“你怎么来了,莫非想我不成?”
      我不答,待她走到面前,开门见山地道:“我有件事情要问你。”
      “哦?什么事?我就知道,你一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问吧。”她悠然在我身旁坐下,拈起我的发梢把玩。
      我忍住不动,道:“圣上有对你说起过要替我赐婚的事吗?”
      “替你赐婚?没有。”她很肯定地道。
      “没有,真的没有?”我不禁狐疑起来。
      “我何必骗你。”
      我心头疑窦丛生,那纸条上的“联姻”二字该作何解呢?
      然而她想了一想,忽然笑了起来,脸上不无得色,轻轻拿着我的头发缠绕在手指上,道:“如果是婚姻的话,那么最近圣上倒的确有意促成一件婚事。”
      “什么?”我几乎跳了起来,看到她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焰,直觉这件婚事非常不妙,大大不妙。
      “可是你绝对料想不到这件婚事的主角是谁。”她笑得明如春水,可她笑得愈欢,我心中就跳得愈乱。主角……难道是……
      她笑着一字字道:“黎庭烨。”
      这三个字像雷声一样震得我耳朵里嗡嗡作响,脑中一眩就要倒下。她不慌不忙迎了上来,轻轻将我揽入怀中,手指轻划过我的脸庞,道:“可怜的小人儿,她就要出嫁了,嫁给一个你绝对惹不起的人物。还是早些死心吧。”
      我颤声问道:“谁?!”想挣开她的怀抱,却无力立起。这消息太可怕,太可怕了。
      “雍王。”她又笑了,笑得残忍而惬意。
      “不可能!雍王早已有王妃了!”我挣扎地不愿相信,圣上怎会要黎庭烨嫁给雍王?这一定是弄错了,弄错了。
      “原来你还不知道?雍王的王妃上个月薨了。”她故作诧异地道,接着唇边浮起一丝神秘的微笑,“她这一去真是挑对了时候啊!否则想要促成这件婚事还真是不容易。雍王求了圣上很久了。”
      我机伶伶地打了个寒战,难道一直以来雍王就存了这种打算?原来他不仅仅是拿黎庭烨的身世来要挟她,他更想的是作为龙姓的继承人,又娶了前朝太子的女儿,同时得到龙姓和黎姓势力的支持,江山还不稳稳落入他的掌握吗?那么……雍王王妃之死恐怕……雍王果然毒辣!
      可是黎庭烨必定不会甘心就范。难怪她毫不掩饰眉间的戾气,如果他们真的要这么做,恐怕会逼得她大开杀戒。甚至……对圣上也不会留情。今日的她对任何人都不会手软。
      不过我必须弄清楚一件事,不能让她为了一时的痛快而在将来痛悔。
      “施舞姐姐,”我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微笑地道,“你会不会故意有事瞒我?”
      她任我握着,露着浅浅的笑容:“不会。”
      “那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你问吧。”
      “去年我在长安城郊见到的那个人是谁?”
      她眸中锐光闪过,微一沉吟后看着我笑道:“你既然已经猜到了,又何必再问我?”
      我心头微叹,那个人果然就是勋哲太子。黎庭烨的父亲并没有死!在这个微妙的时刻,我是否该把这件事告诉她?如果她早已下定了决心,这个消息又会不会动摇她全盘的计划?
      思虑良久,我看定了月羽道:“如果黎庭烨来向你求证,你会如实相告么?”
      她矜持地笑了一笑,缓缓道:“我唯一的好处就是不说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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