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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懵懂之时不懵懂 ...


  •   冬去春来,又是满山遍绿,姹紫嫣红的时节。

      奎,现在应该叫做任何方,斜靠在树干上,叼着一根甘草,漫不经心地咀嚼着。
      他手里习惯性地把玩着一寸菱形的木质小条,飞快翻转,练着暗器指法,眼睛却是眨也不眨地看着大师父示范剑法。
      任仲遥完整地演示完一套荡岳游,收式,郑重道,“今天开始,我要教你们荡岳游。为师不强求你们学多少,尽力而为即可。”背手,抬头,踱步,缓缓道来,“这套剑法,辅以本门心法,粗通皮毛,能从百人丛中脱身。登堂入室,万人不阻去路。炉火纯青,畅游天下无忧。随心所欲,武艺便不出天下前三。出神入化,这世上便再无去不得的地方。此上尚有两层,为天人合一,光阴如驻,不过当年你们的师祖也不甚清楚,为师更只是听说了。”
      说到后来,心神往之,言语间自豪,又带了几分遗憾之意。
      “大师父,你是什么境界呢?”丁兰慧问,坐在一边的青石上,摇晃着悬空的小腿。她如今已快满九岁,可谓初显美丽的少女,只是照旧还是那个性子。
      “随心所欲。”任仲遥答道,略略怅然。自己的武艺自从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十年来再没能有再上一层。
      “啊!”石二牛惊叹起来,一十三岁的少年,正是崇拜英雄的时候。一想到自己的师父是天下最厉害的高手——自动省略了之一二字,此时不由激动起来。
      和那两个的不同,廖君盘立得端端正正,并未做声。侧头看看一旁脸上涨红的师兄,目光最终落在稍远几步的任何方身上。此时,只有这个师弟,还是清明的淡定。当年他抓周时,对着屋外山水粲然一笑的样子记忆犹新,荡岳游,荡岳游,这剑法的名字倒是和他的性子吻合呢。
      收回目光,甩开这些思绪,全神贯注等着师父继续教授。只要能学好这套剑法,廖家满门血仇,出头就有望了。思及此,尚未满一十三岁,曾经跟随父兄远赴沙场的廖家小小将,目光中多了几分锋利杀气。
      任仲遥扫了一眼四个徒弟,自然没有漏过廖君盘眼里的恨意。这个徒弟的来历,其实夫人何息莞也好,自己那个不问时世的师弟也好,都是知道些的。廖在弘王朝虽不是偏僻的姓,能小小年纪便沉稳如此,气势不凡的,除了将门廖将,又有谁呢。只是隐居多年,各人命,各自背,强求不得。
      当下不做声色,提剑斜指,道,“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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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师兄今天又在想家仇的事情了。
      任何方心下嘀咕,远远看着大师父和小师父下棋,趴在篱笆上等吃饭。
      四五年前边境大定,廖家将门获罪,明眼人都知道,无非是功高震主,兔死狗烹。当今皇上昏庸,身边虎视耽耽的不少,为了君位,帝都阳龙城,甚至江山,乱一乱是迟早的。
      如此,师兄要报仇,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算不上害了天下百姓。
      只是……手段上必须利落。否则,落下蛛丝马迹,追查起来,就会不得安宁。
      可看着二师兄那性子,怎么也不像足够狡诈狠毒,入朝周旋,弑君于谈笑间,无形中的。
      那么最简单最直接的,便是刺杀一途。但是师父们显然都不会管这事,看大师父二师父自从四年前一下子多出来几个徒弟后,从此死活不让小师父独自下山就知道了——根本是不愿再涉及世事的关系。大师兄应变不足就别指望了,师姐……心有余而武不足。二师兄一己之力,看上去又是急着雪恨,不像有愿意等上二十年的耐性,四方重红高墙内自有高手……
      唉,自己帮不帮呢?
      —— —— —— —— —— ——

      “小师弟。”
      说曹操,曹操到。任何方回神,转头一看,正是二师兄。稳稳递出的手掌中托着一只刚出生不久的松鼠,一条腿古怪地搭拉着,显然摔坏了。接过哀哀低叫的小东西,任何方抬头看看廖君盘,后者端着一篓刚洗完的衣服,摸摸他脑袋,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是满满的疼爱,而后进屋去了。
      捧着小东西绕去后院,只是膝关节那里脱臼,还好,不怎么麻烦。

      任何方摆弄着柳条,给小家伙编着篮子,叹息为什么会是自己。
      按说捡到受伤的东西不是该给比较有同情心的女孩吗?
      见鬼,大师父和小师父不拿它们下酒就不错了,只是自己的二师父为什么总想着拿它们试药?
      三师姐压根不想学医,除了轻功和心法,什么武艺都半吊子,最喜欢去山下逛。二师兄为了报仇专注武艺是自然的,对阵法什么也有些兴趣,估计是将门熏陶所致。余下个大师兄倒是对歧黄很有热诚,憨憨的,说要是会医,就能帮人治病。大概和以前见过疫情惨况有关,算不算仁心宅厚呢?
      后院晾的药大半是他辛苦挖的,给山下农户诊脉也很有耐心,诊金从来不计,药材倒是贴出去不少。
      只是粗手粗脚了些,接骨什么的,学是学上手,却没有人敢让他出手……
      ——怕疼。
      任何方举目望望天,又叹了一口气。
      空气里飘来微微的皂角香,任何方不用回头,也知道二师兄已经把衣服凉好了。
      这一院三大四小,只有自己从来不洗衣服。二师父是不用说的,难得大师父平时懒懒的,偶尔也会抢了衣服去洗,似乎总是刚好在二师父不便的那些日子……三师父从小自理惯了,也是照着这般要求门下弟子。只是自己刚来的时候实在小,大师兄手重了些,三师姐不够年纪照顾拉扯小孩,于是二师兄就包了自己的衣食。吃饭现在是不需照顾了,偶尔有太远的菜,提气跳上凳子站直了伸胳膊去够就是。
      而衣服,却还是二师兄在料理。
      当初离家他乡求学,打工赚的钱首件买的就是洗衣机。不是不会洗,纯粹……
      任何方承认自己懒人一个。
      其实小师父当初这么安排未必没有他的道理。小孩子最容易磨去人的狠煞悲愤。特别是那次,二师兄一时出神,让原先那个溜出院子溺水后,二师兄发呆咬牙的时间少了很多。小师父再接再厉,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让自己和二师兄住一块。
      大师父听说不用二大一小三人共眠,求之不得。
      因为内疚,以为自己冷冷古怪的性子和受惊有关,二师兄这些年一直特别留心照顾自己,动不动就捡个小动物回来就是其中一样表现。
      那以后,任何方就决定,绝对不把自己真实来历告诉他们。
      否则,天知道廖君盘要怎么自责!
      两人睡在一块,廖君盘开始半夜没有少发噩梦,挣着喊娘要爹,还念叨着两个哥哥,一个弟弟,也有几个仆下的名字。声音却是被梦魇困住,哭不出来的。那时候任何方觉得自己还“小”,也不好太过惊世骇俗,就踢着抓着弄醒他,有时候干脆一把把他推下床去——廖君盘怕他睡不安分跌了,让他睡的里面——摆出一副被吵醒了的小孩发脾气时特有的烦躁样,有时也扯起嗓子假哭一通,就差没试试童子尿的效果了。
      后来因为山里生活平静规律,廖君盘忙着日常习武学阵法,又要做些杂务,没得什么空闲,也就少了。偶尔噩梦里起来,老是看着任何方发呆,良久叹一句什么。这种时候,任何方一般也就放任他对着自己想东想西,翻身继续睡。

      —— —— —— —— —— ——

      “小师弟,吃饭了。”廖君盘晾完衣服,走过来,俯身看看任何方手里粗劣却结实的小筐,帮他垫上些软草,小心捧了安分下来小松鼠进去。
      任何方放妥小窝,跟着廖君盘去厅里。
      丁兰慧已经在了,咬着筷子,却不曾开动,巴巴地张望着,等着大师父和小师父。何息莞看着好笑,敲敲丁兰慧的脑袋,柔声道,“你呀。做菜逃得飞快,吃饭却最是勤快了。”
      任何方不由浅笑扬眉,跳上自己的位子。
      石二牛顺着丁兰慧的方向张望了下,没有注意这一节,只是想,两个师父怎么还没来,三师妹已经饿急了,这可不好。他腿脚向来勤快,于是开口,“二师父,我去请大师父小师父过来。”说罢也不等回答,站起来掀帘去了侧院凉棚。
      他年少心性,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么担忧,只是简简单单不想看到丁兰慧等得可怜兮兮的样子。
      廖君盘照例不发一言,端坐如钟。
      丁兰慧见廖君盘进来,眼睛亮了一亮,问,“二师兄,你这几天是不是要下山?”
      “买米。”廖君盘一边答,一边略起身帮任何方连人带凳挪了挪,让他靠近些桌子。
      ——老样子,惜字如金。任何方评价。
      “我也要去。”丁兰慧雀跃起来,“过两天可是大集,一季一次的呢。”
      “慧儿。”一旁响起任仲遥的嗓音,“你忘记上次答应我什么了?”
      ——下盘不扎稳不出山门一步。任何方扭头看看进来的两个师父。
      “……”丁兰慧蔫了。

      —— —— —— —— —— ——

      “都是你,这么快回来干什么。”丁兰慧低声埋怨石二牛,如果不是大师父这么快进来,自己就能下山了。
      后者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又犯了错,说不出分辨的话来,只是道歉,“三师妹,我……”
      —— —— —— —— —— ——

      任仲遥听着丁兰慧的埋怨,看看石二牛的憨样,心里摇摇头,只作不知道。一边坐下,一边扫了眼这四个徒弟。
      石二牛憨厚,往后出了师门,难免容易吃亏。
      廖君盘少小磨难,性子有些偏激,加上担着家仇血恨,怕也免不了一番折腾。
      丁兰慧聪明有余心思却还单纯,不怎么用功,又是女徒,也是让人操心的份。
      目光落在任何方身上。
      唯独任何方这小子,资质好得过分,开始还担心他会因此傲纵,后来发现他用功丝毫不比最拼命的廖君盘少,可有比廖君盘分寸淡薄,并不急于求成。性子如此通透,今年六岁不到就有这模样,以后怕是这四个里面最稳当的了。真怀疑他是像谁。给他取名的时候,居然被他抗议,自己拿了三个师父的姓,定下这么个名字,可见自有主见。年纪最小,却竟是最让人放心的。
      —— —— —— —— —— ——

      何息莞瞄一瞄那两个,自个偷偷乐,笑看不语。
      方长元假意低低咳嗽了下。
      廖君盘略略侧了一眼,没有多话。
      任何方仿佛没有听到,够了些炒青菜,顾自己埋头吃饭。
      碗里忽然多了两只烤鹌鹑腿。
      “喜欢就多吃点。”廖君盘的声音。
      任何方看看自己手里抓着还没有啃完的香喷喷的鹌鹑腿,又看看廖君盘,眼里泛起笑意,乖乖点点头,没有说什么,继续埋头扒饭。
      下午大师父兴致好,不知道哪里打的鹌鹑。一人一只,还有两只炖汤了。春天野味不见得肥,小小的鹌鹑也就两条腿那里还有些肉,味道却实在不赖。
      ——这可是全天然,纯野生那!来自这山上,也就是来自原始森林那。
      廖君盘怕他够不到,伸手替任何方舀了碗汤,然后才继续动筷。
      自己不怎么喜欢四条腿牲畜的肉,偏偏大师父武功好山野也熟悉,却没有供应野味的自觉。廖君盘这样也不是第一次了。反正不存在因此导致他营养不良的问题,就让他把自己当弟弟疼好了,对两个都有好处。
      ——我得好吃的,他得精神慰藉。
      啃完手里的,任何方继续努力。
      咬了口沾了饭粒的鹌鹑腿,就了勺面前布在小碗里的汤,任何方侧头看看上座的师父们——他们眉眼间过往的沧桑已经在平静的隐居生活里开始淡去。
      又看看身边二师兄的线条朗朗的侧脸——少年的眸子目光炯炯,那里虽染了恨意,却依旧还清澈。
      心下一动,任何方忽然决定,看在这些鹌鹑腿的份上,二师兄的事,帮了。
      —— —— —— —— —— ——

      不晓得后来栽在墨剑公子手里的人,如果知道两个鹌鹑腿就能够收买他弑君,会有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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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师父,我想跟二师兄下山。”
      一早推开门,任仲遥就看到任何方倒挂在屋檐上,冒出来这么一句,不由愣了愣。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徒弟忽然破天荒地主动想去凑热闹,倒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好。”顿了顿,”你要买什么东西?”
      “糖葫芦,姜糯脆。”任何方伸手一根根曲起手指数着,”八料汤包,苔香花生。”
      任仲遥心想,这个徒弟虽然早熟了些,其实也还正常,是个小孩。
      “还有,仆人。一共五十两银子。”一个小小的拳头递过来,表示清单完毕。
      任仲遥立马推翻了刚才的想法,皱眉问道,”买人做什么?”
      “大师父。”任何方郑重道,”我会把他们安排在五里外那个破房子。而且,以后都不需要再出钱。”
      “不是银子的问题。”
      “五十两银子,八个人,最小的长盘阵。”任何方看定任仲遥,“徒儿不瞒师父,二师兄旧事未了,出了师,早晚会用到。”
      任仲遥哑然。
      长盘阵是以少敌众,易防不易攻的阵法。
      一时静默。
      任仲遥良久没有动作。任何方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等着。
      何息莞走出来,白了一眼任仲遥,递给任何方一包东西,道,“拿去。二师父给的。”
      “徒儿谢过二师父。”任何方接了,小包落到手里,却微微吃了一惊,十两左右的样子,难道是相当于一百两白银的黄金?
      “二师父?”
      “既然买来了,也不能苛刻下人。”
      “是,二师父。”
      —— —— —— —— —— ——

      看着任何方掠去前院,何息莞轻道,“你不是一直担心么。”为什么任何方主动请缨,反而迟疑了呢。
      好歹廖君盘也是门下弟子,几个师父世情看得再淡薄,总有几分记挂。何况廖君盘虽寡言,却勤快,习武也刻苦专心,怎么能不讨喜。
      没有人回答,除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过了良久,任仲遥开口,迷惘道,“我一直觉得,他该是我大徒弟。”
      何息莞闻言一顿,兴味地看看任仲遥的侧脸,转向一边,吃吃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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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城里因为一季一次的大集而格外热闹,店家纷纷把东西摆出门面,像衣帽行、酒楼免不了多请几个临时伙计,到处都是吆喝声和讨价还价声。
      —— —— —— —— —— ——

      廖君盘领着任何方,默默护着他走在人流里。这还是他头次带这个小师弟下山。想起以前任何方大年夜看烟火时,和师父们一起出过山门,几个都看得入神,他却趴在自己肩上睡着了,不由摇摇头。
      其实这不能怪任何方。他万紫千红光怪陆离的什么没有见过。在他看来,烟火是不错,但是这具身子还没有长开的时候,生理上的嗜睡更难耐,小孩一天睡上五个时辰才是正常的,所以看一会也就差不多可以了。
      不过,说起来——任何方抬头看看城门的方向,记得烟火都是在那里放的——其实和师父师兄姐们一起过年还是不错的。自己在异世的父母,这样的时候,应该也和弟弟妹妹们团聚了吧。
      —— —— —— —— —— ——

      前面就是牙市。
      “小师弟,到了。”廖君盘蹲下身,“你自己挑吗?”
      买人的事,任何方和廖君盘说了,却没有道为什么。
      廖君盘亲眼看着任何方长过自己的膝盖,又长过篱笆,知道自己这个小师弟凡事都有主意,处久了,总觉得小师弟就是应该这样的,也没有怎么问,以为他为往后闯荡江湖做些准备。思及任何方散散冷冷的性子,平时也就学东西的时候勤快专注些,眼睛会滴溜溜地亮起来,那些跑腿打尖什么的,假以他人之手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只是他也不想想,一个小孩才六岁不到就知道未雨绸缪,算不算奇怪。
      “嗯,还要二师兄帮我看看他们的筋骨。”任何方笑笑地回道。
      廖君盘点点头,替他理了理衣服,掸了掸,起身牵着他进了牙市。
      —— —— —— —— —— ——

      任何方不想太多牵涉人牙子,好在这里有官牙市,不过也就集市时候才开。
      说是市,也就是露天的一个场子。这里卖的人多是死契,不少是全家获罪而贬的奴籍,所得银两全数充公。
      任何方避开另外几个挑人的粗壮汉子,往一边走过去。
      官牙子迎上来,任何方也不说话,塞了一块碎银过去。
      那四十来岁精瘦的老衙门也是油条,虽然从一个自己一半高的孩子手里接银子还算是头一遭,有些奇怪,看出两个是武林中人,知道不能惹过了,也没再揩油。当下道,“挑好了把人领过来,银契两清就好。”
      而后就让到一边,依旧啜小酒去了。
      虽然没有对着达官显贵那么谄媚弯腰,连他自己不知为何,语气里自然而然带上了几分恭敬。
      任何方示意知道了,往里面去。
      —— —— —— —— —— ——

      廖君盘在后面,却看得嘴角抽搐。
      这小师弟从来没有买过东西,哪里学来的?
      大概听师父们江湖故事听得太多了。
      只是师父们讲的会有这一节吗?
      那……八成是街上看来,现学现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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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何方本来打算好了,买七八岁的男童,过了这年纪再启蒙武艺,多少有些迟了。所以虽然一进去就是几个精瘦汉子,他却径自走过。清亮亮的眸子一扫,目光落在前面些的地方。
      那是一溜少年,清一色十三到十四岁,身子骨都长得还算可以,看得出学过些武。手脚上和其他人一样,戴着镣铐,衣服也都褴褛不堪。任何方的目光落在他们鞋上扫了一遍。肮脏烂旧了些,却是同一色鞋底鞋面的。估摸原先是大户人家里的家奴,训做护院,不知为何家主获了罪连带贬成奴籍的。
      少年人到二十岁,腿臂力量和耐力才算长足了。任何方踱过去,一边暗忖,自己这个师兄,原本就有些功夫底子,学得也拼命,照现在势头看来,怕是再过四五年就会下山,真买七八岁的,训人时间不算充裕,加上年纪太小,到时候对阵难免吃亏。
      能这么大排场训练护院的大户人家,挑人的时候好歹也看过些资质。只是不知道他们的启蒙师父教得怎么样,有没有耽搁了基本功夫。
      “你们,都起来。”任何方努努嘴,示意,“蹲个马步看看。”
      任何方猜得八九不离十。
      那些个少年往日都是专心训武的,虽然逢年过节也被带着去跟家主磕头,后来贬了奴籍也吃过些苦头,可哪里见过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这般气势,冲着人吆喝。当下面面相觑,亏得里头还是有几个机灵的,先反应过来,起身蹲扎了马步。另外些个见了,也跟着爬起来,照平日训练时候的样子摆了。只是他们一直不得吃饱,水也没得喝够,少不了被人推攘打骂,手脚上又戴了累赘,现下摆出的架势自然虚浮了几分。
      十五个。任何方挑挑眉,从左到右一个个看了一遍。基础都还算稳扎。
      “资质都差不多。”廖君盘拍拍手,结论。
      现下的场景有些滑稽。十几个少年蹲着马步,廖君盘身量高,年纪也不算小,在他们身上捏捏敲敲还没有什么。可前面一个不过三尺的小童,偏偏背着手,挑挑拣拣,老神在在的样子。一边看着的几个汉子虽说吃了些苦头,自己也是等着人买去,前途未卜的,却也有人笑了出来。
      廖君盘冲那人撇了一眼,任何方没有什么反应,道,“你们的家主叫什么?”
      “我们的家主姓张。”其中两个少年刚开口,旁边一个怕任何方以为自己这几个念着旧主,惹恼了,连忙改口补充,“小的们原先是洛城张家自小买去训做护院的,后来张家犯了连坐,小的们现下都是奴籍。”
      任何方点点头,一指旁边空处,道,“你,去那等着。”
      这意思就是要了他了。
      那少年松了口气,想着这人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样子,比起原来张家欺负人的几个公子好多了,定不至于太过苛刻了人,也算是个好去处了。只是他既然挑人,便是不会全买了,左右看看自己打小一起的伙伴,心下有些担心,想求任何方全部买了去,低头看看面前的小孩,心里居然一紧,竟然说不出什么。收了马步,走到一边,虽然乏累,也不敢坐下,站了等。
      他虽然机灵,毕竟年少,心思多少有些露在神色里。任何方把那些尽数收在眼中,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廖君盘身边,扯扯他衣服。廖君盘蹲下身去,附上耳朵,听他说了句什么,点了下头。当下众人忽然觉得眼前一花,那蹲着的一群人就都趴下了。廖君盘闪到另一边,任何方就那么盯着那些少年挣扎着爬起来又重新扎了,在第七个刚刚蹲好的时候,喝道,“停!”
      指指站起来了的那些,“好了,你们,跟我走。”
      刚从地上爬起来的七个不免沮丧,只好挪回老地方窝了。那八个少年听任何方的吩咐聚到一块,跟着往市口走了几步,越走越慢,互相看看,频频回顾。他们从小一块长大,虽然平日里免不了磕磕碰碰,落难时候却也互相照顾,毕竟有几分意气在,一下子哗啦啦全部跪了。
      任何方回头,“嗯?”
      “求公子买了我们全部弟兄吧。”
      “求公子。”
      “求公子。”
      ……
      一片磕头之声,有几个机灵的往窝回去的几个拼命打眼色,他们也连滚带爬过来开始求情。
      这些少年平日里被师傅主子打骂多了,下跪磕头不是没有。这时候虽然心诚,卯足了劲,磕得重了些,见了青紫出了些血,因为有求于人,也觉得应该。
      廖君盘心下却已经开始不忍。他自小虽有小厮婢女,买人却也是头一次。廖家家教严谨,仆人规矩也齐整,但苛刻之事是从来没有的。这种阵仗不是没见过,不过……任何方嫌银钱重,由他收着,所以他知道全买了这些也够了。
      “师弟……”虽然实在不觉得这个小师弟需要这么多下人。
      任何方看看廖君盘,心想我终于等到你求情。
      他不是没动这心思,之所以还要挑拣一番,本意就是送个大大的人情给廖君盘,毕竟往后是要他们为廖君盘搏命的。当下点点头,道,“停,行了,看在师兄的份上,都跟来罢。”扫了一眼这一串,撇撇嘴补充,“本来呆会要替你们好好置办些衣物,现在人多了,这上头的,也就没了。”说完也不看他们,转身就走。
      这话听起来不怎么样,有几个少年不免因此沮丧,不过毕竟抵不过能一起落得个好主子的好处,也就没有多想。老练机灵点的几个却更是暗喜,知道了原本的打算,心想这主子小是小了点,怪也了怪了些,待人总是不错。衣物?那些到时候总会再有的。
      他们本来就是这十五人里面有些主意的,私下免不了再这般这般开导剩下的。
      任何方自然不是无意说的这些。
      廖君盘则以为他毕竟是小孩心性,摇摇头,笑笑,揉揉他脑袋。
      —— —— —— —— —— ——

      一行人走到半路,却被两个穿着家丁衣服的精壮汉子有意无意挡了去路。
      这两人身后跟着几个女奴,官牙市若非小到不能自理的年纪,男女是分开的。他们想必刚从另一边过来。两人对看一眼,相中了任何方身后的少年,心想这里头挑几个倒也省事。一边的廖君盘毕竟年少,虽说带了剑,他们仗着自己拳脚了得,也没怎么放在眼里。
      廖君盘跨前一步,护着任何方,按上了剑柄。
      其实牙市里进了面善的买主,众人抢着跟是常有的。不过任何方太小,旁人本来是看热闹的心态,再看他摆明要有武功底子的,也大多打消了主意。后来惊于他小小年纪老成持重,知道不是一般的买主,有几个不免暗暗后悔。现在看就要出了茬子,心想没准能补缺,又来了精神。

      —— —— —— —— —— ——
      “李老板,你家儿子身子好些了吗?”
      众人一惊,看向出声处,却是任何方站在最后面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身边。廖君盘心道,师弟的轻功又有进步了啊。旁人却没有几个想到任何方原本站在廖君盘身后,此时怎么出现在那里。
      “小公子是哪家的?怎么知道鄙姓李?”那管事的摸摸小羊胡子,弯下腰问。
      指指管事手里拎着的糕点,“甘芳斋的老板姓李,这样子的糕点,我师兄给你儿子看病的时候顺便买给我过呢。”
      包糕点的纸上印着甘芳斋的图样,不难认。这话却是漏洞百出,哪有拎着自家糕点出门买奴婢的,那人也不是李老板,而是孙家的一个副管。
      任何方当然不那么笨,他只不过思忖着管事都是消息灵通的人物,想让面前这个的知道,我家是给李老板儿子看病的那户,一来省得廖君盘动手,二来也免得闹事。
      那人又摸摸山羊胡子,念头一转就明白了。甘芳斋的老板的确姓李,在这山城里也算不得什么大人物,那家也的确有个儿子,几个月前雨夜里惊马,摔了七七八八,请了城里几个医生都说难免落下残疾,没什么法子。后来老板娘娘家村子那边不知道怎么找来一个高手,居然给医得全好了。
      谁家没有生老病死,越是有钱有势越是金贵怕死。为了挑几个家奴得罪武林里的歧黄高手,正常管家都不会做这事。
      所以,下一刻,那管家笑笑把糕点塞给任何方,道,“原来是小大夫,来,你喜欢,这些糕点拿去甜甜嘴。”
      “谢谢李老板。”任何方也不客气,“那,李老板慢慢忙,我和师兄先回去走了。”
      说完不等管事的再开口,居然立马蹦蹦跳跳往市口去了。
      两个家仆让在一边,廖君盘不是喜欢惹事的,自然也就松了剑柄,示意那些少年跟上,也过去了。
      一旁从头看到尾的,眼下见任何方终于有了些小孩样,却反而觉得古怪,抖了抖,目瞪口呆。

      管事一伸手没有拦住任何方,示意其中一个家仆,低声吩咐,“去看看,记住地方,别惊扰了。”方便以后求医。
      那家仆走出两步,管事的忽然又想到任何方的身法,知道有武功底子,喝道,“回来,算了。”武林中人脾气古怪,这小的就如此功夫,大的那个难免发现跟踪,弄巧成拙。顿了顿,道,“去,追上去,就说……”
      他这边绞尽脑汁想着理由,那边廖君盘掏了银两收好十五张契,一行人早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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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息莞给的银钱只多不少,再说原本是按精壮汉子的价码算的。所以虽说买了十五个,还是有余钱给他们置办些东西。任何方拿主意每人两套粗布衣服,鞋子却买了两双好些的。另外似不过些被褥,还有却是几把斧头砍刀锄头之类。
      回得山上,任何方领着那些少年去了五里外的破屋子,廖君盘回去放采办的东西。

      午后时分,石二牛照旧埋头在药圃里,丁兰慧委屈兮兮地在凉棚下扎马步,方长元和任仲遥又在下棋。廖君盘放妥了东西,刚想去小师弟那里看看,却被何息莞叫去厅里问了会话。
      知道二师父是想听听头回下山的任何方做了些什么,当下也不等细问,一一道来。说完了,终究不放心任何方一个人带着那些少年整理地方,免不了过去张望张望。
      —— —— —— —— —— ——

      何息莞听完,静静喝茶,良久,叹了一口气。
      任仲遥掀帘进来,道,“夫人,方儿这样懂事,你还要担心什么?”
      “这么机敏分寸,性子却冷,我怕,没有东西入得他眼。”何息莞放下茶杯,“棉儿前些个来信,又和她夫君吵架了,她和王家的那孩子也都真不懂事,若是这三个均一均,多好。”
      “儿孙自有儿孙福。”任仲遥伸出一根手指晃晃,谄着脸贴过去,“要不,给我们的干儿子生一个妹妹,好让他们青梅竹马,均一均?”
      “去你的。”何息莞一掌打开任仲遥,笑唾。
      “夫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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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懵懂之时不懵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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