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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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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小山真的没有再回来。
从秋天到冬天,然后冬去春来,天门山上的花朵渐次开放,满山遍野都是青碧的叶,绚烂的花,连山风里都带着芬芳的气息。
那个弄得到处是花的贾小山,一去之后,竟然再也没有回来。
那个像是牛皮糖一样黏人骂也骂不走打也打不过最后还是要被他大占便宜的家伙,居然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如果不是每天清早起来就能闻到满鼻子的花香,随便走一步都能看到满眼的花朵,真的会以为他从来就没有出现过,根本是做了一场梦。
韦天赐绝对不是怀念他,这样麻烦的人,绝对不想再见到,一个时辰一炷香一盏茶的功夫都不要见。
只不过,只不过,他走的时候要死不活的那个样子,出于道义都应该少少担心一下。
“你要是想着寨主的话,不如去贾府看看他?”洪品方捧着账本跑到山顶上来,跟韦天赐说话。
韦天赐还是每天坚持练功,练完拳就练刀,练完刀接着练拳。从良之后的兄弟们都在田地里忙着种花,对于他这种不务正业的行为,不是没有怨言。然而今时不同往日,韦天赐再也不是天门寨的笨蛋新人,不仅跟寨主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而且一直都黑口黑面满怀心事,谁也不想去惹他,只好不跟他计较。
春天到了,花田里的收成很好,在花市上大大的赚了一笔,还有很多大户人家来山上订购名贵的花朵,请兄弟们下山做游园会的花匠。
兄弟们赚了银子,打算孝敬寨主一点,但是寨主一去无踪影,唯一知道内情的韦天赐,整天摆出一副“不关老子的事”的样子,怎么也不肯说寨主为什么不回来了,就知道练功,练功,又不是要去考武状元。
“就算是你们吵架,也不用斗这么久的气嘛。寨主对你那么好,你多少也知足一点,这次换你去哄哄他好了。”
韦天赐手里的大刀一挥,“呼”一声从洪品方面前划过,几根胡须断开,飘飘的落下去。
“作死啊!你个小王八蛋!”洪品方捧着账本跳开,吓得不停大骂。“要不是寨主问你,谁要爬这么高来跟你说话!没事跑到悬崖跟前练功,等你一脚踩空,摔死你才好!”
“你见到他了?”
韦天赐终于肯收起大刀,随手一刀戳在地面上,入土三分。洪品方吸了一口冷气,这个家伙这么傻练傻练的,居然练得蛮厉害了。
“有个兄弟在花市上听到消息,贾府要办喜事。说是有位少爷身体不好,要给他冲喜,婚事就定在二月十二花朝节。既然是寨主家中有喜,咱们做手下的怎么说都要孝敬一点,给寨主长长面子。”
韦天赐愣了一下,贾仁明明说贾小山没什么大碍,怎么搞到要冲喜,冲喜就可以治好他吗?
“……咱们盘算过,贾府里头堆着金山银山,也不稀罕一些些卖花银子,就拣了几盆顶顶珍稀的花木送去,权当贺礼。出来见咱们的是一位管事,人倒和气,回的礼物也足份,就是没见着寨主。管事问咱们姓什么,还特意问是不是有一位姓韦的,我看啊,寨主多半是想要你去……”
洪品方还在自顾自的絮叨下去,抬头一看,面前已经没有人影了。韦天赐提着刀跑到四面亭里面去,一刀砍在亭柱上,跟着放声大吼起来。也不知道他喊个什么,好像鬼哭狼嚎一样大声,四面的山都跟着回响。
洪品方捂着耳朵,还是被震到跌倒。
韦天赐望着山崖之外,还有更远的什么地方,面前只有一重重的青山,耳边只有一层层的回音,很久都没有停下来。
“你嚎丧啊!我跟你说喜事你在这里嚎什么丧,耳朵都要被你吵聋了!”好不容易等他的吼声消停了一阵,洪品方终于可以骂到他了。
“我高兴。有喜事,我也跟着高兴。”韦天赐把刀扛上肩头,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转头看着洪品方。“还有几天?”
洪品方瞪了他好几眼,哪有人高兴起来叫得这么惨的,看看他手里的大刀,没敢拿账本敲他的头。“今日是初九,就在三天后。喜宴咱们就不要去了,去也上不了台面。你要看寨主的话,就在这两天,最好换一身整齐的衣裳,不要太丢寨主的人……”
话还没有说完,韦天赐扛着刀就走掉了。
洪品方跳着脚喊他:“你干什么去?你带着那把破刀怎么去做客?”
“谁要去做客?”韦天赐扬起手里面的刀,劈空斩落下去,摆了个十分威武的姿势。“我韦天赐,堂堂天门寨的强盗,要下山,肯定是要去打劫的!”
韦天赐是来打劫的。
贾府家大业大人丁多,一个人劫不过来,山里面的别院就不一样了。既然他要成亲,别院肯定没有人防范,趁机就来洗劫一空,抢走他的金银珠宝,拆他的屋,砸他的床,烧他的花,赶走他的仆人还有小猫小狗,把这些柳树也给他折了!强盗报仇,十年不晚,去年被他劫色的仇就在今晚报了!
韦天赐爬到院墙外面的柳树上,用力折断一根枝条,甩手扔出去,然后盯着前方打望一阵,没有动静,墙里墙外墙头上都没有什么奇怪的人。
“贾小山,你给我等着!”
尽管去成亲,去洞房花烛吧,再别跑来说什么喜欢喜欢的了。等他把这个破院子打劫得精光净,去年的恩怨就算两清了。
韦天赐跳上墙头,落进院子,沿着往日走过的路朝前去。
那次是白天,盯着他的脚丫子走路,好像是这么一转,这么一绕,见到回廊就到了房间跟前了。韦天赐发现夜晚的景物跟白天似乎有点不一样,转来转去,绕来绕去,眼前还是一堵院墙……他迷路了。
天好黑,院子好大,夜风里乌鸦刮刮叫着飞过去,韦天赐扛着一把大刀孤独的站着,眼前只有柳树的枝条飘啊飘。
“太可恨了!”
这个破院子,就跟它的破主人一样,只会捉弄人!韦天赐挥着大刀就要往柳树上砍,一棵一棵都给他砍掉,只剩下光秃秃的院子不信找不到路!
一刀还没有斩上树干,忽然听到一点声音,好像是有人在说话。
韦天赐收起大刀,轻手轻脚的往前走了一点,躲在树丛中,探头看过去。原来是这个宅子里的仆人经过,前头一个小厮提着一盏灯笼,后面跟着一个丫鬟,端着一盏汤盅。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还在吵嘴,小厮很恼火的样子。
“大半夜的喝什么药,他都说不用喝,你非要给他熬。只要大少爷交代一句,你就当圣旨一样听,自己少爷的话倒不当话。”
丫鬟也恼了,尖牙利嘴的骂回去。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再咒他,他要是真的不好了你就欢喜?不就是上回往外跑,扒了你的衣裳,让你多打了几个喷嚏,你就盼着他死?”
“我没有!是他自己说喝也喝不好了,谁愿意他死?”
小厮说着说着,快要哭起来了,那个丫鬟跟着掉眼泪,一边哽咽着说话。
“咱们少爷这一世,真是可怜。小时就没了娘,孤苦伶仃的活了十几年,年纪轻轻的还什么都没经过,这就要去了……”
韦天赐在一旁听着,越听越不对劲,他们说的那个少爷究竟是哪个少爷?贾小山不是还在贾府的正宅里拜堂成亲?
只顾着出神,直到两个人都走过去了,这才想到往前追。
手心里不知几时出了一片冷汗,韦天赐用力攥住刀柄,大步跟上。事到如今,只有自己去看个究竟。
两个人转来绕去,走到了一片水池,沿着九曲桥进到水中央一座八角亭。正是春寒时节,夜风挟着水气,吹得八方通透。韦天赐站在岸边,遥遥看过去,不知他们来这空荡荡的亭子里做什么。
那小厮在亭子中间站住了,高高打起灯笼,那丫鬟一直往前,走到临水的一面,在尽头停了步,低头同人说话。
韦天赐这才看到,亭子的地上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放着石凳不坐,放着石栏不凭,就在地上呆着,看着一池子水。这么久不见,他还是这么疯疯癫癫的,大半夜的跑到水池来,是要来喝风吗?
丫鬟跟他说话,他光是摇摇头,脸都没有转过来看。丫鬟最后把药盅放在石桌上,拉着小厮出了凉亭,上到岸边,沿路回去了。
韦天赐正在考虑要不要把刀架到他的脖子上,逼他把金银财宝都交出来,还是看在他病得一直喝药的份上,随便拿刀子吓唬他一下,就算报仇好了。说起来,他是病到不能娶亲了吗?那怎么要放他一个人在这种地方,贾府的人难道又嫌他不祥了?
“天赐。”
“哦。”
还在低头沉思中的韦天赐,听到有人叫,顺口就答应出来了。
然后,就看到面前放大的一张脸,贾小山不知几时到了自己面前,弯着腰,仰着头,笑眯眯的面孔凑上来。韦天赐虽然吓了一跳,倒没有一巴掌推开他,而是盯着他的脸发愣。
他瘦了很多,先前圆润的脸蛋小了一圈,下巴更显得尖俏。一双杏核眼乌溜溜的看过来,也像是没有那么亮了。
“小山。”
韦天赐咽了一口,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你终于来找我了!”贾小山才不给他更多时间想事情,整个人都扑到他身上,牢牢的抱住,一边把脑袋往他怀里蹭。“你知不知道我一直都在等你,从秋天等到冬天,整个冬天都过去了,你都不来看我!你是不是移情别恋了?”
“我,我,我为什么要看你!”韦天赐翻着白眼,果然他还是有本事三句话就怄到自己噎气。
“因为我一直很想你啊,你都不想我吗?他们不让我去找你,我只好等你来找我。过年的时候我还给你准备了饺子,元宵的时候准备了汤圆,里头放的有存下来的桂花,不知道多香甜,你都不来吃……”
听着他罗里八嗦的说个没完,精神得不得了,哪像什么有病的人。刚才还为他担心,真是白痴一样。
“你不是要成亲了吗?留给你娘子吃去!”
“我几时要成亲了?天赐,你终于愿意嫁给我了吗?娘子!”贾小山一脸欢喜,对着他的嘴巴就要啃下去,一副色中饿鬼的样子。
“你离我远点!洪品方明明说你要冲喜,还来骗人!”
“啊,那是我叫他骗你的。你听见我要成亲就急了对不对,你担心别人把我抢走对不对?你一定是不好意思直接去贾府抢亲,所以找来这里一个人难过,天赐,你一定好喜欢我,我觉得好感动。”
“你去死吧!”
韦天赐真的要给他气炸了,把他拽下来,掉头就走。
“天赐。”贾小山在身后叫他,叫得很轻,像是怕他听到,又想要他听到。
韦天赐不由得站住了,回头看,他还是光着两只脚,静静的站在原地。他的衣裳和头发拂动着,夜风里人影浅淡,笑容也浅淡,像是要融进夜色里,要不见了。
“我就要死了,你陪我一阵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