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柳色》七里

22、21

　　夜来泊岸，贾仁走出船舱，看了他们一回。韦天赐轻轻摇头，叫他不要出声，伸手跟他指指自己怀里的贾小山。他脸上挂着笑，睡得十分香甜。
　　贾仁站住，凝神望着他们，望了许久。
　　“韦小兄弟……”
　　韦天赐瞪他一眼，都跟他说不要吵了，还在这边啰嗦。
　　贾仁退后一步，把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下去，跟着转身就走。他走得很奇怪，步子又快又重，还有些跌跌撞撞的，一条手臂撞在舱门上，咔嚓撞掉一大块木板。
　　大少爷不知道是不是被打到脑袋了，怪怪的，完全不是平常冷静的样子。
　　如果贾小山醒着，不知道要怎么笑话他。
　　如果他醒着……
　　韦天赐猛然低头，紧盯着他的脸。夜色深黯，星光寥寥，只有一旁舱门上挂着一盏风灯，一团蒙蒙的光芒映照过来。他合着眼睛，眼睫落下两片晕影，唇角微微弯起。他睡得好沉，没有一点动静，甚至觉不出呼吸。
　　“小山？”
　　韦天赐探出手，摸到他的脸上。触手一片冰凉。
　　韦天赐呆了一阵，用力拍他的脸，掐他的人中，按他的脉门，戳他头顶各道大穴，用尽各种知道不知道的办法，想要让他醒过来。
　　“嗯——”
　　贾小山皱起眉头，长长的哼了一声，非常不满被他骚扰。眼睛也不睁，迷迷糊糊的在那边嘟囔。“都跟你说过了，这种时候应该嘴对嘴过一点真气，然后浑然忘我的亲个没完没了……才对嘛。”
　　韦天赐向后一倒，脊背重重的靠在船舷上，长出了一口气。
　　大少爷真是的，不要这么吓人啊。
　　“小山，不要睡了好不好。”
　　“可是我很困啊，柳树到了冬天都很没有精神的，会缩起来偷懒的。然后，等来年春天再醒过来。”
　　“你这辈子是人，不要装柳树。”
　　“嘿嘿，你不知道啦。老天爷很小气的，我魂飞魄散之后，是不能再入轮回的，多亏我娘帮忙偷到一轮十二年的阳寿。谁知道过了十二年还是没有遇见你，都不知道你在哪个山头上鬼混。后来这几年，还是柳树们借了精魂给我，一天天的延命，一年年的等着你来。”
　　“那你要是，就没有，了？”
　　韦天赐磕磕巴巴的问，心里面觉得是个严重得不得了的问题，可是，都不敢问出来。
　　“嗯。”贾小山点点头。“命书上从没记着我这一笔，我死了就没有了，来生来世，生生世世，再也不能跟你遇见。”
　　韦天赐眨眨眼睛，伸开胳膊，把他抱紧在怀里，脸贴到他冰冰凉的脸上。
　　“不怕，不怕的。等咱们找到那个能人异士、僧道半仙、妖魔鬼怪什么的，就请他帮你改命。实在不成，咱们再去寻访别的灵璧石什么石，拿来给你洒。”
　　“会魂飞魄散的。”
　　“如果是散在一起，也没什么。”
　　贾小山睁开眼睛，一双乌黑乌黑的眼眸汪着两潭水，幽幽的，映着韦天赐的脸。他的脸上无喜无悲，只有眼神中尽是坚决。于是贾小山就笑了，笑容漾开来，整个人都添了一层神采。像是早春的叶芽，舒卷着展开一枝的鲜活。
　　“天赐。”
　　“嗯。”
　　“我怀里有个东西，你帮我拿出来好不好。”贾小山细声说道。
　　韦天赐伸手摸到他衣襟里，摸出来两样东西，硬底软面，还是那一对黑布鞋。韦天赐给他的鞋，他一直带着，却没见穿过。
　　“我前世是个没鞋子的，到现在还是喜欢光脚跑，都穿不惯。不过这是你送我的唯一一样东西了，你帮我穿上吧。”
　　“好。”
　　韦天赐俯身过去，抓住他的脚腕，给他套上鞋子。他的腿很僵，沉沉的，好像冻硬的木头。韦天赐埋头不理，把另一只鞋子也给他穿好。
　　还是嫌大，他一直都没有长高长大过，两只鞋子套在脚上晃晃荡荡。
　　贾小山抬眼看了看，嘿嘿笑。
　　韦天赐小心的给他放下两条腿，让他在怀里躺好。贾小山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蜷着。眯着眼，满足的嗯了一声。
　　“这就好了。”
　　韦天赐抱着他，听着他说好了，看着他微微笑，然后慢慢的沉睡过去。过了很久，一动也没有动。总觉得少了些什么，那一股淡淡的柳叶香气，不知几时飘走了。
　　也许会顺着海风飘飘摇摇，一直回到一团云雾中的岛上，绕着灵山道观徘徊不去。
　　也许就那么没有了，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小山。”
　　韦天赐叫他。没有就没有了吧，他是人，又不是柳，为什么要有柳叶的气味。之前他这么说的时候，自己还跟他生气。
　　“小山。”
　　如果可以的话，以后要对他好一点。
　　“小山。”
　　人真是贪心，哪怕多一时一刻，都想要在一起。
　　韦天赐叹了一口气，看来是叫不醒这个贪睡的家伙了。就给他睡吧。他那么艰难才到这个世上来，每天每天都要挣命一样活着，要记得那么多难过的事情，他一定也累到了。
　　就给他睡吧。
　　一直睡到柳园，就可以陪着他娘，就可以满足他的心愿。
　　心里面都不痛的，原来难过到了最后，是这么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仿佛一起死掉了。
　　四周渐渐有些发白，一夜就快要过去了，晨雾起来，一团一团的从眼前晃过去，水意濛濛的浸在脸上，模糊了眼睛。韦天赐高高的扬起头，不要哭，不要再让他看见自己哭。
　　晨光薄雾里，有一道影子微微一恍，悄无声息的站在前头。
　　“给我吧。”
　　她伸出一只手来，像是要拿走什么。
　　韦天赐愣愣的看着，半天都没有认出面前的离荇，更不知道她想要什么。不想给她吵到贾小山，抱着他就要站起来，躲开好了。
　　离荇一手挥出，衣袖轻弹在他肩头，撞得他跌回去。
　　“我带他遗骨还岛。”
　　离荇长袖跟着一卷，缠裹住贾小山，顺势从他怀里提出来。韦天赐扑上去紧抱住，一手拼力撕扯她的衣袖，不许她抢人。离荇不愿跟他纠缠，劈空一掌把他推开。
　　“不成！不成！”
　　韦天赐终于出声，大喊起来。
　　贾小山说过，要回去柳园，怎么能给她带走！
　　离荇冷哼一声，索性伸手过来硬抢，韦天赐一拳打出，恨不得砸烂她的手。离荇冷声道：“我是不介意把他撕成几块，你要如何？”
　　韦天赐一怔，离荇捏着他的拳头，上下抖了一抖，韦天赐周身的骨头好像都给她震散了。她跟着甩手一抛，凌空将他丢出去，一袖拂过，远远的撞飞到船外。噗通一声响，跌落进海水里。
　　韦天赐人在水底，手足也不怎么管用，一直往深处坠落下去。
　　她一定把他带走了，韦天赐想着，心里面急得想要飞扑上去，偏偏动不了。胸腔中越来越憋闷，连神智都渐渐模糊了。
　　他奋力伸开一只手，要上去，一定要回到船上去。
　　好像有什么人抓住了自己的手，带着自己游向海面，破水而出。韦天赐呛了海水出来，大口吸气，周身内外都痛成了一片。
　　“韦小兄弟。”贾仁在身旁叫他。
　　韦天赐抓着他问：“人呢？”贾仁摇摇头，架着他的胳膊，带着他跃回船上。
　　甲板上只余下一双黑布鞋子，韦天赐捡起来，绕着大船前前后后找穿鞋的人，找不到。转身再抓住贾仁，问道：“她走到哪里去了？你看没看到？你知不知道？”
　　如果就这么让离荇带走他，连他最后的心愿，都不能满足了。
　　“我出舱时候，只看见你落水……”
　　“离岛！她要带他回离岛！大少爷，我们开船去离岛好不好？快点叫船夫开船，你要是不肯去，我就劫走这艘船！”
　　“好！”贾仁扬声道：“咱们往东去，去离岛！”
　　天光大亮，大船扬帆起航，复又往东行去，东边远远的海上，有一个云雾缭绕的小岛，岛上有道士，有小妖，还有有冬日里偷懒的柳树，要带他回柳园。

　　韦天赐是来打劫的。
　　不是，是离岛岛主抢去了他最重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抢回来。贾仁早就派人在这片海上探查过，谁也不知道那个什么离岛在什么地方，大船径直东行，每天看晨雾升起，暮霭散去，云雾之中始终不见仙山踪影。
　　韦天赐很少说话，每天练功之外，就是站在船头，看着远处海面。
　　贾仁有时候抬眼看见他，就陪他站一阵。
　　已经是深冬时候，天候更觉寒冷，一股股的冰风扑面而来，时常刺得眼睛也睁不开。风势稍止，再望出去，忽然发现海面上多了一艘小舟。
　　不足丈余长，数尺宽，窄窄细细的一叶扁舟。
　　舟上站着一个人，一身水绿衣裙迎着风，是个年轻姑娘。小舟在浪涛里上下浮沉，她却站得安稳，如履平地一般。
　　“这位姑娘，敢问前方可有一处岛屿，名唤离岛的？”贾仁站前一步，当先问道。
　　“我叫小严。”那姑娘仰头望着他笑，却不答他的问题。
　　“小严姑娘既然现身来此，定然是来给咱们指路的，多谢姑娘了。”贾仁抱拳谢过，翻身就想落去舟上，挟了她过来再追问。身旁韦天赐却快了一步，咚一声跃到小舟上去，害得舟身大摇大晃，险些翻船。
　　“怎么去？”韦天赐问道。
　　小严凑到他脸跟前，偏着头看了再看，忽然一笑。
　　“我认得你，你一定就是那个韦天赐了。岛主让我来接你，她说你虽然笨，总会用笨办法找回来的。”
　　“请小严姑娘指路。”贾仁道。
　　“那可不成。我不过是个摆渡人，只能带他一个上岛。要是泄露了通路，被岛主罚还好说，你们这些乱闯进去的人小命不保，变作厉鬼来找我可怎么办。”
　　贾仁给她一顿抢白，一时也无话可说。
　　韦天赐回身道：“大少爷，我一定会把小山带回来的，请你在这里等着我们一阵。”
　　贾仁无奈，只有点点头，嘱咐他自己保重。韦天赐转身坐好，小严跟贾仁摆摆手，这才坐下来划船。舟小桨短，划起来倒快，转瞬就远远离了大船。
　　“韦公子，你之前是岛上的道士吗？”
　　韦天赐闷声不动，小严偏偏要来找他说话，看他不应，索性丢开木桨，两手捧着脸凑到跟前来看。
　　“干什么？”韦天赐皱眉道。
　　小严抿着嘴巴笑，伸手一指他背后，道：“你看那是什么！”
　　韦天赐回头看去，小舟在海面上打着转，周围不知几时起了重重薄雾，接连在水天之间，望也望不出去。韦天赐再转过身来，小严已经不见了，舟上剩下他一个。
　　无桨无帆，只能任凭小舟飘摇来回，雾中水面却静，一波一波缓缓涌来流去。
　　韦天赐转着头，转着身，用手拍着船边的波涛，最后仍是困死在这一片迷雾里。他仰头大喊起来：“小山——”
　　雾气淡淡散去，又聚合而来。
　　仿佛听到近处有人声响起，在吃吃的笑。
　　韦天赐心中一动，左臂跟着痛了起来，像是有一道柳枝刺穿过去，翠生生的叶，沾着点点血。韦天赐捂着手臂，循声望去，一棵垂柳旁，有个少年正看着他笑。散着发，柔柔的垂到腰间，身上却穿了件道袍，并不合身，松松闲闲的挂着，随时会掉落下来一样。
　　“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