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良年》凤鸣朝

12、第十二章：母亲

　　安隅走进病房的那一刻，清楚感觉到房间的温度瞬间降低了许多。她的视线径直探向病床上的病人，女人瘦得可怕，两颊深深地凹了下去。要不是看到床边的二姨和外公，安隅还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
　　“小……安？”二姨不确定地喊出了她的名字。外公的笑容僵持在脸上，额角青筋却不知不觉鼓起来。
　　杜安隅摸了摸鼻子，想挤出一个笑容。杜昌明侧身从她身边走过去，熟练地检查了一遍输氧仪才拉过凳子坐在床边握着女人的手。
　　那是……母亲吗？杜安隅咽了口唾液，喉咙泛起的涩感让她不自觉向后退，二姨连忙过来拉住她，“这么多年不见，还是那样子没变啊。”
　　印象中母亲才是杜家给所有人山一般压迫气息的当家，这个山不仅体现在她隔三岔五站在闹市挽着袖子和人口水混战上，她有小山一样的体形，和父亲并行而走的时候总会形成巨大的反差。
　　可如今……
　　杜安隅揉揉眼角，二姨问她什么她只是点头，目光不住地在病床上的女人身上逡巡。她觉得这时候自己应该掉眼泪，而且泪水明明已经盈满眼眶，可就是有东西堵着它们，也堵在她心里。
　　“小安这次回来会呆多久？”二姨熟络地问道，仿佛七年未见只是安隅的错觉。
　　杜安居早早扒在床边一个劲儿和母亲说话，虽然没有回应，但他很兴奋，不时偷偷望一眼茫然无措的安隅。对于这个问题他比任何人都要关心。
　　“不知道。”杜安隅勉强笑了出来，“看情况吧。”余光瞥向母亲，她闭着眼睛一脸安详，似乎耽溺于甜美梦乡，对外界的一切都无从知晓。
　　“好不容易回来了，就多留几天吧？”外公也开口了，“都这么多年了，那些事也该放下了。”
　　杜安隅一口气堵在嗓子里，脸色涨得通红。二姨拍拍外公的手臂，以儿女的责怪语气说：“还提那些干啥。”
　　外公低下头摩挲着衣角不再说话。

　　后来当时光把怨恨渐渐褪色成思念之后，杜安隅千百次幻想过她和父母重逢的场景，最常出现的画面是在家里某个人的葬礼上。她模拟过太多，最终丧失了悲伤的能力。

　　“我同事在外面，我先走了。”杜安隅说完，踟蹰了一下。外公和二姨对望一眼，杜安居的眼睛里流露出明显的恳求。
　　杜安隅假装没看见，但她转身的时候听到背后小声的哀求。
　　“姐，妈醒了。”
　　杜安隅扶着墙僵硬地扭头，母亲看到她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而后别过头不愿再看她一眼。氧气管让这个笑容变得模糊而遥远。仿佛之前横亘在她们之间二十年的鸿沟。
　　那一刹那杜安隅真的听到了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
　　“姐，跟妈说说话吧？”弟晃着她的手，低声道，“妈真的很想你。”
　　安隅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又回头看了一眼，母亲睁着眼睛看窗外，方才的笑容完全淡去，似乎从来没有过。
　　二姨大大咧咧地把她拉到床边，“这孩子，跟自己妈倔啥子倔？”
　　母亲把头扭到另一边，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安隅的视线。杜昌明在她耳旁说什么，安隅并未在意。只是从侧面看到母亲紧锁起的眉头又让她觉得心里那把刚刚找到的钥匙被高高在上的声音宣布已作废。
　　过去的事情永远都是定局，谁也改变不了。

　　杜安隅从病房出来时天黑了。看了看时间还早，虽是秋末，但印象中这个时节算是雨季。怕是又要来一阵暴雨。安隅急急忙忙来到停车场，却没看见夏良的身影。拨电话过去只有冷冰冰的关机提示。
　　郁结的心情被从天而降的大雨浇个通透，杜安隅一手抱着头蹲在车旁，握着手机突然觉得雨大的可怕。
　　想打电话给维姮，却想到她应该在忙，按出数字后她又一个一个消除掉，最后屏幕闪了几下，无声熄灭。
　　想到封林，可她的事无关封林，谁的事关乎自己呢？
　　手机在缓慢积起水的地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迸溅起的水花迅速淹没在弥漫四周的水尘雾里。
　　“姐？”
　　弟撑着伞直直地站着。
　　安隅忽然意识到那件事最大的受害者其实应该是无辜的安居吧。离家那年他才十一岁，眼睁睁看着她被一贯温和的父亲打个半死，又被母亲推搡着踢出家门。安隅还记得那时的场景，她捂着被父亲打出血的眼睛，弟站在门外背着书包一脸茫然和瑟缩。他还拉了父亲一把，可是杜昌明一脚把他踹开。后来弟就那样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她被母亲拽出那个家。
　　经过坡道的时候安隅被砖绊倒，弟爬起来要去扶她，母亲冷冷地甩过来一句：“你去你也别进这个家门了。”母亲那样强势的人不会表达温情，可是发泄怒气却驾轻就熟。安隅回头看安居，他死死地咬着自己的手，哭声压抑回荡在那条小小的巷道。
　　后来安隅是爬着离开那条小巷离开那个地方的。
　　弟的哭声到现在也会偶尔出现在她梦境里，尤其是在冬季夜晚，毫无征兆地响起，之后她就再也无法回到梦中。
　　安隅拽着弟伸出的手费力站了起来。他比安隅高出一头，低着头看她，眼神一片空白。
　　“没事。”安隅抱了抱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安居撇了撇嘴，似是要哭出来。
　　“还哭啊？多大的人了。”安隅笑着捏捏安居的脸。
　　少年丢开伞，抱着她痛哭失声：“姐，妈真的很想你。”
　　安隅的额头贴着他冰冷的脸颊，想安慰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究竟有多大的恨才能让人七年念念不忘，那真的是单纯的恨吗？安隅不愿多想，从很早起她就学会唯有以局外人的身份看待一切，才能避免自己触景伤情。无情可伤，亦无情可念。

　　那场雨下了很久，当车驶出穰城外仍然未停。
　　安隅握着方向盘保持着高速车道允许的最高速度，直到夏良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对不起。”安隅放慢车速，绷紧的脊背也骤然放松。
　　“票是明天晚上的。”夏良慢慢地说，“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不知为何，她一直躲在车里看杜家姐弟在雨中谈心。少年的悲伤和杜安隅的平静形成鲜明对比。她忽然觉得，大概伤到极致才能彻底治愈一个人吧。怨不得杜安隅对一切都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