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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破帽遮颜过闹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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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沓的马蹄伴随着喧杂的人声渐渐远去。
杨朗望着天际那抹萧索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逝在残阳之外,不由微蹙眉头。回过头时,正对上一双乌黑铮亮、如春波般柔和的眼睛。
“你似乎对这个人很感兴趣。” 身后的女子盈然一笑,向前挪动了两步,与杨朗并肩靠在一处,“你以前认识他?”
杨朗摇摇头,他仰望着天边若存若现的残霞,“你听说过段浪此人么?”
“他便是段浪?”
“可能。”
“四爷的意思,”风雨楼侧过脸,看着杨朗,“是要我替你查查段浪的背景?”
杨朗颔首:“我只是有一个猜测。”他微微沉吟,复而一笑,“还应该谢谢十三娘子刚才特意替我解围。”
风雨楼的眼波如水般深幽:“说这么见外的话?我也是碰巧遇上了叶荣西。”
杨朗不语,似乎想笑,却又无法展露一个完整的笑靥。他沉默着转过头,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僵硬。
“你在愤怒?”风雨楼柔和的目光锁在对方紧闭的双唇间,“抑或是憎恨?”
“憎恨?”杨朗的声音淡远而缥缈,“你这样认为?”
风雨楼已然褪色的朱唇弯起一抹淡淡的笑:“他刚才让你颜面尽失,不是么?”
杨朗哑然失笑:“我不会同小孩子一般见识。何况是如此区区的小事。”
风雨楼掩唇一笑:“四爷,陈商只比你小了两岁而已。”她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个优雅而深沉的男子,莞尔道,“他是你的威胁。起码,此刻,在四爷的心里。”
杨朗诧异地抬起眼睛。
风雨楼一笑:“或许是我多心,只是,南安侯对四爷的敌意,便是秦王殿下对四爷的敌意。四爷,只怕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杨朗只是淡淡道:“我这样的身份,又能同他争什么?是他自己草木皆兵。”他仰头望天,神色间淡泊而宁远,“杨朗只求一席之地,如此而已。”
“四爷……”风雨欲言又止。
杨朗此刻背对着她。他面色凝重,手扶栏杆,眼中滚动着涩涩的寒意。
风雨楼轻轻叹息。
她从后面拥住杨朗,将脸埋在他宽阔的背脊上,幽幽轻喃,“朗。”
杨朗微微一愣,他既不挣脱,亦不说话,只是沉默着捉住风雨楼的纤指,缓缓摩挲,细细端详。这双手在年轻时应该是极美的。只是,无情的岁月依然黯淡了它的鲜活和光泽,淡淡的褶皱亦开始在细腻的肌肤建蔓延。
杨朗心中怅惘,风雨楼却已然抽离了双手,向后退了两步。
“我老了。”风雨楼的唇间含着笑,轻轻抚上自己的面颊,。
杨朗不置可否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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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从嘉!你给我站住!”
江寒汀望着前方不远处微跛的身影,胸中怒意陡升,声音中亦带上了不同于往日的厉烈。
萧瑟的背影终于停下了脚步,缓缓转过身,冲江寒汀淡然一笑。
江寒汀快步走上前,默默盯着眼前这个颓唐而惫懒的青年,抬手便给了对方狠狠一拳。
段从嘉一个踉跄,唇角亦渗出血来。他胡乱地擦擦脸,却只是嘿嘿一笑:“这便是见面礼?”
江寒汀怒气冲冲地看着他满脸的胡楂:“腊月底为什么不来燕京?我不是早叮嘱过你么,年末的会试最是要紧!就算有荣西给你做保人,你没有会试的成绩,如何参加堂试!”
“我忘了……”段从嘉的声音依然是懒洋洋的,“那天,我喝醉了……”
“喝醉了?呵!除了喝酒和赌钱,你还能做些什么?从嘉,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江寒汀咬着唇,微黑的脸膛涨得通红,“这也就罢了。但是你怎么能去得罪南安侯?你可知道……你可知道,那小侯爷可是咱们秦王殿下的宝贝!在秦王面前,他向来说一不二,或许他明天一句话,就会断了你的前程!你知不知道!”江寒汀的声音变得激动起来,眼中亦闪着潮湿的光芒,“为了你,荣西哥他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说动了秦王殿下,给你一个殿试的机会,可是你呢?你……”
“我根本就不稀罕。”段从嘉看着矮小而愤怒的江寒汀,负手望天一笑,淡淡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江寒汀的唇色立刻变得煞白:“你不稀罕?”她点点头,“是!你够清高!是我和荣西哥在瞎操心。”
“我不认为我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好。”
“天天醉生梦死确实没有什么不好。”江寒汀的语气中含着明显的嘲讽,“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穷愁潦倒,一事无成,连份正经行当都没有!难道你要当一辈子贼?还是乞丐?”
段从嘉定定地望着江寒汀,残缺的左手抓着褴褛的衣袖,眼中渐渐浮上了一层冰冷的疏离。
他突然呵呵一笑,道:“对!我不求上进!我自甘堕落!我什么都不是!我段从嘉的命还不如你们御影堂里的一株草,但是我就是乐意过这种日子。乞丐怎么了?贼又怎么了?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本就没什么道理可言。”
“你总是这样!你总是破罐子破摔!”江寒汀冲着对方大声喊道,“为什么要活得这样颓废?段从嘉!是男人就不要怨天尤人!”
“我怨天尤人?”段从嘉仰天大笑,闪烁的眼神仿佛是一匹受了伤的狼,“我从来只怨我自己……”他低下头,压抑的声音自喉间溢出,“对我而言,活到二十岁,还是活到七十岁,没有丝毫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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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从嘉像一个游魂般在人潮涌动的大街上慢慢彳亍。
他的怀里抱着一壶酒,微微的醉意使他的脸色显得有些潮红,步履亦越发蹒跚。路人或是侧目,或是闪避,眼神中不免有些厌恶。
段从嘉似乎并不在乎。
这样嫌恶的目光他自小便司空见惯。
他只是笑嘻嘻地一边喝酒,一边踉踉跄跄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去哪儿呢?
刚才把江寒汀气走了,看来叶荣西那里是不用去了,话不投机,又何必去自讨没趣、遭人白眼?
白云观倒是个好去处。只是……
段从嘉摇摇头。
对他而言,谢云眼中无法掩饰的怜悯犹如一把刀刺在他的心头。
怜悯?
不!他不需要!
凭什么,任何人都可以……用那种高高在上的眼神看着自己?
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
『从嘉,可怜的从嘉。』
『从嘉,可怜的孩子,你受苦了。』
『从嘉!天哪!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你?』
……
段从嘉低低地笑出声来,倚着墙慢慢坐倒。
墙根的碎石咯得腿生疼。
他却浑若不觉。
酒壶里已经没有一滴酒。
他懊恼地将酒壶狠狠摔在地上。
满地破碎的残片。
……
『从嘉,你爹爹回中原了,他只求见你一面。』
『从嘉,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爹爹当年亦是无可奈何。』
『从嘉,无论如何,请原谅你爹爹。就算云姨求你!这么多年,你爹他何曾快活过?』
不。云姨。你错了。
或许,他见了我,只会徒增痛苦。
就当我已经死了,不是更好么?
他既已出家,就该了断所有尘缘,我是谁?我过得怎样?已与他毫无干系。他又何必自寻烦恼?
憎恨亦罢,忏悔亦罢,折磨亦罢,原谅亦罢,又有何意义?
他于母亲,母亲于我,那些前尘往事,不过一场噩梦。
……
他于是哈哈大笑,笑声嘶哑,犹如狼嚎。
何所谓生?
何所谓死?
生又如何?
死又如何?
只不过——
此时此刻,他又何去何从?
天下之大,却无他容身之处么?
夜幕已经慢慢降临。风中带着萧瑟,让人不寒而栗。
他伸出苍白而残缺的手指。茫然若失的孤寂感噬咬着他的心。
生若蝼蚁……
死若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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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小子!要饭到别处去!看清楚这是什么地方!这儿可是秦楼!去!去!去!”
“阿发!那边是什么人?”
“回萧姑娘,是个叫花子。不知怎么的,在墙脚边发酒疯呢。”
“哎!看他也是可怜人,给他几两银子,打发他走吧。”
“萧姑娘真是菩萨心肠。”
“少说奉承话,别叫恩主看到了。”
“是。”
……
“小子!你可真是走运!咱们二当家看你可怜,赏你五两银子!喂!还不快走?要是待会儿云夫人回来了,少说一顿胖揍!”
段从嘉缓缓抬起头,不远处的女子正含笑着望着他。
那女子三十余岁年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一双丹凤眼婉转灵动,刚中带柔,柔中含媚,仿佛要滴出水来。
萧紫烟……
段从嘉咧嘴一笑。
他仰起头,眨眨干涩的眼睛。
眼前的秦楼带着森然而浮华的气息。
他忽而一笑。
怎么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来了?
他就这么站着,定定地看着眼前的高楼。
檐牙高啄,画梁玉饰。
靡靡奢华,却不是他应该来的地方。
『从嘉,你生来就是一个错!要怨就怨你自己命不好!』
『从嘉,你是我百里追云的儿子,我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记住!不许忤逆我!』
已经是,很远很远以前的事了。
快……十年了吧……
十年物是人非,只是,对她来说,自己的生死又算得了什么呢?
“喂!小子!还赖在这里做什么?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现在的乞丐越发地猖狂了!五两还嫌少么?小心我放狗来咬你!”
段从嘉嘻嘻一笑,伸出油腻腻的手接过银子,懒懒地道了一声谢,便转过身摇摇晃晃地离去。
转身的那一刻,他看到对方正不断地用衣襟擦拭着手,嘴里低低咒道:“妈的!脏死了!哪里见过这么邋遢的人……”
段从嘉低低一笑,只管慢吞吞地往前走着,跛脚点着地,发出“塔拉塔拉”的闷响。
身后,萧紫烟正望着年轻人笔直的背影,摇头惋惜道:“可惜,怎么会是个残废呢?”
她微微叹了口气,转身进了秦楼。
华灯初上。
夜凉如水。
月色笼罩着康河的柔波,幽幽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