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醉云边》黯夜妖灵

73、 恻恻今日聚无欢

　　晨曦初透的山谷，一片沉寂。

　　秦思思的声音，沉寂中在人们的耳畔回响，声音未落，她的人已经到了列龙川的对面，厉娇娆跟在秦思思的后边，看神色也同样吃惊。

　　满面肃然，列龙川沉声道：“思思，谦儿殉国了。”

　　听到列龙川确切的回答，秦思思好像被施了魔咒一样，钉在那里，双眼发直，厉娇娆试探地拉拉她的衣袖：“姐姐？”

　　那张尚自姣好的面庞，慢慢失去了润红的血色，秦思思的唇，也变得青紫，她目光空洞地望着列龙川：“你要我们来童城帮忙的时候，谦儿就已经去了，是吗？”

　　沉默良久，列龙川深深地叹了口气。

　　没有人说话，气氛异常的压抑和窘迫，皇帝也犹豫了一下，却也不愿开口，打破现场的沉默，对于一个失去孩儿的母亲来说，一句节哀顺变来得太过虚无缥缈，而一番褒奖追封，只能徒增生者之痛，毕竟这身后之名，无法给生者带来任何慰藉。

　　和薄骊幽会的时候，皇帝常去列龙川的家，那时候秦思思还没有离开，后来列龙川和秦思思大打出手，闹得阖府人荒马乱时，皇帝也正好赶上，处于他的身份地位，也只能避开，秦思思这个人，他尚有印象，如今当着众人，皇帝也怕自己一时言语不慎，惹恼了秦思思给自己下不来台，自己又不能认真降罪，故而犹豫后还是缄默。

　　兵卒们已经将大部分的人犯押解走了，沐天涯在远处督促着一对兵卒清点现场，看看有没有逃脱遗漏的人犯，沐珥在沐天涯身边探头探脑看了一会儿，颇觉无聊，见这边气氛凝结了，跑了过来，一把拉住澹台梦的手：“娘啊，你们怎么了？刚刚不是将不法之徒都绳之以法了吗？”

　　澹台梦低头抚摸着小沐珥茸茸的额发，语带忧伤：“凡有较量，不免伤亡，江湖之中，缠斗不休的多是个人恩怨，边疆沙场，捍卫的就是社稷黎庶。沐珥，你伯父就是为了捍卫社稷江山，以身殉国了。”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只是场中太静，反而凸显着她轻柔悦耳的声音，皇帝有些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此时此刻，也没有别人能够站出来说句话解围，澹台梦的身份，最为合适，而且，难得她的口吻语气，和靖边王列龙川一样，即使堂而皇之的道理，又有痛失亲人的痛楚。

　　皇帝接着澹台梦的话，也叹息一声：“秦夫人，令公子铁骨铮铮，英雄垂范，如今为国捐躯，朕痛失肱骨之臣，王爷和夫人也痛失爱子。只是往者已矣，慰缅英灵，秦夫人还请节哀。”

　　皇帝说话的时候，秦思思也转过身，直愣愣地听着，等到皇帝话音落下，她还是直愣愣的，没有什么反映，身后的历娇娆极为担心，从她认识秦思思那天开始，还没有见过秦思思如此的表情。那般疾风烈火的性子，现在好像是具掏空了脏腑的傀儡，历娇娆也跟着手心发冷，张皇失措，情不自禁地看向自己的儿子印无忧，满眼中都是极为怜惜之意。

　　列龙川示意侍卫保护皇帝先行，又向皇帝抱拳：“万岁，此处不宜久留，让侍卫们和驻童城军护卫万岁先到临时行在安歇，臣还有些善后事宜需要处理。”

　　皇帝心里是真的叹息，列龙川果然清楚他的为难之处，愿意为他铺设台阶，免得让他陷入尴尬，身为人父，爱子阵亡，心里一定也悲痛欲绝，尤其是屡经丧子之创，还得提起精神运筹帷幄，对付宵小叛逆之辈。

　　看看列龙川，又看看澹台梦，皇帝心中涌出一丝复杂的情绪，说不上是羡慕还是嫉妒，然后又把目光转向妹妹尚施，尚施美丽依旧，那双凉如秋水的眼眸，还是波光不兴的恬静，可是尚施心头的沧桑，还是不能被眼中的平静掩饰住，皇帝依然可以体会到她心中深积下来的幽恨。

　　看到尚施公主，皇帝又想到没有走脱的大乔，他心里也明白，那个大乔是故意留下，不然方才那般混乱的场面，凭借着大乔的武功以及趣乐堂手下的掩护，他应该有机会逃出去。

　　方才大乔和个年轻美貌的姑娘也随着人犯被押解离开的时候，还意味深长的看了自己一眼，皇帝心里有点儿发堵，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是这件事情，他不想任何人插手，所以连亲如兄弟的列云枫都没有告诉。

　　众人簇拥护卫之下，皇帝、公主等人离开。

　　沉音寺的废墟上，只剩下列龙川的人马。

　　列龙川的神色也黯淡下来，声音微哑：“思思，谦儿的事情，我日后会详细告诉你，他的灵柩也随军运回来。枫儿，你和梦儿先照顾一下思思，这里的事情，就不用你们了。”

　　列云枫和澹台梦应声过去，一左一右搀扶住秦思思，秦思思还如木雕泥塑一样，没有反映。

　　印无忧也跟了过去，在地下室时，他还有满腹疑问，当时无法细问，现在他必须问个清楚。

　　历娇娆早过来，一把拉住印无忧，低声道：“你姑姑现在需要枫儿他们安慰，等一会儿，娘和你说点儿事情，再陪着你去看她好不好？”

　　历娇娆的语声柔婉，一副央求商量的口气，她还是头一次和儿子如此说话，当着好多人，印无忧特别尴尬，他方才还用了天魔转世大法，现在气血逆行，身体不适，便暂时顺着母亲的话，随着
　　历娇娆先离开。

　　看看众人的事情都安排得差不多了，躲在人后的林瑜感觉喉咙里有些干痒，他强自忍住了不咳嗽，眼光还是向着列龙川瞥过去，正好与列龙川的目光相对，林瑜觉得像被劈头掴了一记耳光，那种威压之感，让他连躲闪都不敢，也保持着目不转睛的姿势，和列龙川对视，在列龙川目光的审视下，林瑜冷汗淋漓。

　　手，被轻轻捏了一下，林瑜才微微动弹了一下身子，是霞露清霜拉住他的手，她的身体也挨过来，凑到近前，低声说：“放心，他不会在这儿揍你的。”

　　玉面涨红，林瑜更是尴尬。

　　列龙川的目光没有在林瑜身体停留太久，处理完事情的沐天涯奔向这边来了，列龙川冲着林瑜道：“去军法营还是晚上到我书房里边，你自己选吧。”

　　是。

　　林瑜低头答应，霞露清霜冲口道：“王爷，林瑜方才还救了驾……”

　　列龙川哂然：“霞露姑娘是说，功高莫过救驾，对吧？若非如此，林瑜不服从军令，无故脱逃，按律当斩！霞露姑娘还有疑义吗？”

　　本来就不是能言善辩的人，霞露清霜从来都习惯用手中宝剑说话，只是列龙川是她不能仗着宝剑讲道理的人，他又说得没错，霞露清霜自己先有些气怯，她道不怕列龙川，却要顾及林瑜的立场和感受。

　　林瑜的手，紧紧握着霞露清霜，暗自传递的意思，霞露清霜焉能不知，她还玩笑着答应林瑜，要是挨揍的话，陪着他一起挨，于是悻悻地：“没有了。”

　　看大家都不注意自己了，沐珥也要过去澹台梦那边，还是被列龙川一下子拉着他粉生生肉嘟嘟小手：“奶奶现在需要清净，小耳朵跟着爷爷过去。”

　　小沐珥抬起头，看着列龙川，满脸诧异：“你也知道我的小名儿？”

　　列龙川点点头，低头看着沐珥：“我听你叫梦儿做娘，你喜欢梦儿？”

　　沐珥歪着头，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点头：“是啊，她长得漂亮，人家说，男孩儿大了，长得一定像母亲。那她要是成了我的娘亲，我长大了，还不得玉树临风，气死潘安，吓死宋玉啊？”

　　童言无忌，听到秦思思的耳中，如万箭钻心，两行冰冷的泪水，潸然而下，痛彻肺腑的惨呼，终
　　于从她的喉咙里边嘶吼出来：“列龙川，谦儿殉国的时候，还姓秦！”

　　一句话没有喊完，秦思思悲恸于地，痛哭失声。

　　列龙川此时已经转身了，沐天涯也迎了过去，听到秦思思的哭声，也浑身一震，却没有回头，只是吩咐：“枫儿，梦儿，你们照顾好思思。”说着话，还是拉着沐珥过去。

　　那些兵卒也都跟随着列龙川过去，废墟之上，就剩下了秦思思、列云枫和澹台梦。

　　坐在冰冷的地上，秦思思哭到抽搐，列云枫和澹台梦跪坐在旁边相陪，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落泪，空气里边，满是焦灼的味道，阳光，慢慢投射下来。

　　忽然一抬手，秦思思给了列云枫一巴掌，哭道：“谦儿活着的时候最疼你，现在他去了，你一颗眼泪都不肯为他掉？”

　　脸上红了一片，指痕隆起，列云枫本来跪坐着，此时腰直起来，端跪在地，淡淡地：“姑姑，眼泪是起死回生的仙丹妙药吗？”

　　秦思思泪眼朦胧，愣了愣。

　　掏出贴身罗帕，澹台梦为秦思思拭泪，柔声道：“阿姨，生死无常，谁又能躲？大哥已经去了，汨罗姐姐和尚在襁褓的孩子，还需要我们照顾呢。”

　　汨罗。

　　秦思思又止不住悲从中来，捶地痛哭：“早知道谦儿不是个长寿的，我又何苦害了汨罗！如今她们母女变成了孤儿寡母，我，我……”

　　澹台梦扶着秦思思的胳膊：“阿姨，汨罗姐姐虽孤，总有个女儿可以膝下承欢，那是她和大哥琴瑟和鸣的记忆，若是让她可以重新选择，姐姐也不会后悔嫁给大哥。”

　　忽然止住了悲声，秦思思拿过澹台梦的罗帕，拭干了泪水：“不行，我还不能难过，汨罗怎么吧？我们该怎样才能瞒住她？这件事一定不能告诉她，那孩子心里再苦也不愿意和人说去，她都憋在心里，会出事儿的。”

　　列云枫道：“姑姑，汨罗姐姐虽然温婉，性却刚烈，如此大事，又焉能瞒她？”

　　两个人说着话，把秦思思扶起来，秦思思陡然又揪住列云枫的衣领，目光如电：“列云枫，你给我说实话，谦儿真的去了吗？是不是你们父子又安排什么阴谋诡计，联手骗我？”

　　列云枫苦笑道：“姑姑，我又不在边关，怎么可能和爹爹联手骗你？姑姑觉得，哥哥去了，我好像没有伤心，才会怀疑？姑姑，枫儿已经长大成人，不可以再是任性胡为的孩子，在一个人长大
　　的岁月中，必须经历一次次的生离死别，也许只有无法挽回的死亡，才能够锤炼人的心智沉稳成熟起来。等到身边的亲人朋友一一故去，人啊，这一生也就走到了尽头了。”

　　若说方才听到噩耗是晴空炸雷，列云枫的这番话，听到秦思思的耳中，如钝刀割肉，痛得不能形容，也无法言说。

　　眼前的列云枫，不再是个男孩子，而是一个经历着沧桑的男人。

　　秦思思又心酸又痛楚，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枫儿，你师娘呢，怎么没有见到她？”她和历娇娆是奉了列龙川的命令，暗地监视前来童城与兆梦山庄林照等人接洽的武林人士，在阴阳长老带着的黑水教教徒里边，秦思思看到云真真身影一闪，等她再要去追，又不见了。

　　后来秦思思和历娇娆追随过黑水教的人，证实了见到的那个是云真真。

　　虽然奇怪云真真竟和黑水教走在一起，秦思思还是没有冒然行事，若是别人，也许秦思思会跑过去对面质问，她和云真真的关系，还是很尴尬。

　　她给师兄澹台玄发了消息，也没有接到回信。

　　事情不过就在几天之间，发生并过去。

　　列云枫眉头微皱：“姑姑也再也见不到她了。”

　　秦思思愣住：“她，她出事了？”

　　澹台梦慢慢松开挽着秦思思的手，转身看着那片崩塌的废墟，尚有青烟，幽然一叹：“红颜绿鬓泥中骨，狐兔荒茔墟上烟。她没有出事，因为世间，再也没有她这个人了。”

　　百感交集，涌上心头，秦思思伸手抱住了澹台梦：“你也是苦命的孩子，别难过，紫珊和依露会
　　待你如女儿一样，我也把你当成亲生女儿一样痛爱。”

　　澹台梦反而神色淡然：“阿姨，终是这一身，难逃那一日，梦儿并不难过。所以有一天梦儿也狠心抛下你们去了，阿姨也不用难过。”

　　不许胡说！

　　秦思思被触痛了，横眉立目，扬手要打，却难以落下。

　　澹台梦黯然一笑：“梦儿若是胡说，阿姨何须动气？”

　　心被搅得七上八下，秦思思感觉都要窒息了，忽然，她目光冷厉起来，一指列云枫：“不对，你方才说，你没有在边关，怎么可能和你爹联手骗我，那就是说，如果有人骗我的话，那就是你爹了？”

　　说着话，形容大变，立刻甩开列云枫和澹台梦，飞身疾驰，列云枫和澹台梦一把没拉住，在秦思思的身后，紧追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