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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番外 艳慕阳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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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之二
一
呐,你听过一个英文故事吗?
是的,我高中辍学,没读什么书,这篇是在“那个地方”学的。
一个抢劫犯,在十年刑满释放时写了一封信给他的妻子。
……如果,你还愿意接纳我,请在我们村那棵树上挂一条黄丝带。如果你已经另有打算或是爱上了别人,那就什么也不要挂。
我便不会在那里停车,我会静静离开……
那男人内心紧张地等待着大卡车开过那村,那树。远远的,他看见了树梢,树梢上是光秃秃的冷桠,萧瑟灰败,一瞬间,他突然绝望。
然而他身边的人都欢呼了起来,在那瑟瑟冷风中,那棵他和她定情的大树上,挂满了黄丝带,像是每一片永远不落的叶子,招手——等待——
我也常想,会不会有人挂上黄丝带,在灿烂的春天等我归来。
二
A市临江滨路汇展中心,静静伫立在这城市最中心的河畔边上。当初这一带是渔村,交通不便,泥泞难行,却也有人独具慧眼,相中了这一片本来无用的河床。
随着A市日益扩张,汇展中心俨然成为了城市的最中心,商业繁荣,高楼林立,白天是新城区最大的办公用地,夜幕降临,新兴的白领阶级和小资们的积聚地。生活竟可以如此奢华美丽,大概是许多人料也料想不到的。
从这儿能看见这个城市的繁华,
绚烂,
奢败,
腐朽。
向西45度上角,刚好能看见全国最高的大厦,在太阳的光辉下静静伫立。而向东45度下角,是全市出了名的城中村,贫民窟。
不,不应该说是贫民窟,这儿酒店林立,都市少有的仿欧建筑群,俱乐部、夜总会、桌球城、电影院应有尽有,只是精神上的贫瘠,知识上的缺乏,已经到了不能想象的地步了。这儿的居民从前是渔村的朴实人家,十几年来依靠土地发家,开的是桑塔那住的是小洋房。明白了经济发展所带来的钱财,却不明白文化繁荣所带来的富足。
有钱能使鬼推磨,其实这句话说得很对。而这儿的人们,也是如此信奉着的。
苏慕阳望着城市浑浊的天空出了一会儿神,他实在不喜欢这个城市,连带着这里的土地,这里的天空也不喜欢。他想起了墨尔本大学葱绿的草坪,布里斯班金澄澄的海滩,悉尼赌场那份奢侈却不庸俗的质感。在感受到了那些浮华之下的完美,虚伪到了极处生出的真诚,他实在有些吃惊,他的眼前,古老而新颖的事物纷呈,落后了发达国家将近50年的城市,为什么也能如此之美,糜烂得迷惑人。
父亲在国内生意失败后心灰意冷,已经好几年没回到这生养他的土地。商场上的事情,尔虞我诈,贪污腐败,牵扯得太多,也实在不适合他老人家了。至于母亲,语言并不是问题,到哪都是一样的。反倒是自己,还是恋着某些东西时常回来几次。
浩云嘛,出来了就接到外边,有案底怕是不容易出去,弄不好还要漂上个八九年。那没关系,他还年轻,人都是这样的,只要年轻,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慕阳望着太阳眯了眯眼睛,露出一丝不熟悉的笑。那些忘记了的没忘记的事情,一件又一件在他脑海里苏醒了。
出生不详,早年被收养的苏慕阳,毕业于上海交大美术院系,因成绩优异由学校担保出国深造三年,第一年过去得了澳大利亚留学生绘画大赏金奖,第二年就和学校毁约,交纳10万违约金宣布不再回国。这是许多有钱又难出去的中国学生惯走的伎俩。
然而他还是回来了,以一个归国华人的身份。转了籍,度了金,他到底还是个中国人。中国留学生在国外——特别是读政治和历史的学生——毕业了都找不到工作,又往祖国回跑,慕阳是个自由人,为自己打工,不存在这样或那样的顾虑。
回来,实在是因为还有牵挂。就像这次画展,本来能在吉隆坡展览,他还是选择了A市。这不仅是因为这里的商业繁华文化贫瘠,政府拼了老命地搞文化建设,提供免费场地甚至还提供绘画资金。更因为这城市郊区三十里的地方,坐落着一座不大不小的劳教所,小小的封闭的空间里,有个占据了他整个心灵窗口的人影……
或许还有更多的理由吧……但他不愿意去想了。
展览是一周时间,去掉看望浩云的两天,第十天上就启程去上海,画展不仅是艺术的,商业更为重要,慕阳已深明这些道理。
走下天台,迎面就看见策划人陈荫,笑盈盈地迎上来:“怎么呢?大画家,不去看看自己的空前盛况,跑到天台喝西北风?”
慕阳笑着挽过她的手:“不敢,我让美女久等了吗?”
陈荫怪瞄了一眼:“怎么?今天心情好?有事没事和我套近乎,平常不见你这么热情。”
他顾左右而言它:“给电视台的票寄了吗?”
“四家电视台都寄了,有三家说会来,一家想做专访,瞧,你面子够不够大?”
“那是陈大小姐的面子大。”
两个人瞎扯了一阵子,终于走入画廊。
陈荫说慕阳的画是不真实中的真实,画的人没有脸孔,画的城市扭曲,画的自然却如此之美,向往、灿烂、艳丽的云霞,热烈、动人、妩媚的太阳,看画久了,就情不自禁地迷失了自己。或许陈荫本人,也就是在一步步的感动中把自己的心迷失了。
艺术家都是不好过生活的,老于事故的陈荫很清楚。在国外几次撞见苏慕阳和别的男人牵手走在街上,她就有了这样或那样的失落。他的伴侣是不固定的,一段时间会有一两个,一时间半个人也没有。这样一个斯文漂亮的男人,在悉尼夜来香的酒吧里,是很有吸引力的。他是沉默的冷漠的失落的傲慢的卑微的恶毒的扭曲的一个人,他是热情的快乐的狂放的一个人。作为大学同学的陈荫很清楚,再清楚不过了。
王小波说中国人是沉默的大多数,愤怒的一小簇。陈荫不太确定自己属于哪一类,她对自己心仪的对象保持沉默,冷眼旁观他情人换了一个又一个。这不影响他和她的友谊,因为他们的世界毕竟是不同的。
慕阳是回来看他弟弟的,陈荫明白。然而只是这样的吗?只是如此吗?她实在怀疑自己的好奇心是否用对了地方。
为什么呢?机场的狂奔,情绪失控。那个冷眉冷眼冷心旁观着世人的男人,惊得全身发抖几乎颤栗。他抛下行李、画册、陈荫和一干前来协助画廊的同事,疯狂地向前奔跑。他的眼睛紧盯着一处,陈荫在尾随时看不清楚,她眼睁睁见他震惊、疯狂、悔恨、悲伤、迷惘、彷徨。最后他蹲下来,无声无息地哭。在雪白的机场里,他穿着黑色毛衣的身体像是一个纯黑的小点,一点点地萎靡、消失。
他看见了什么呀?爱人?仇人?他带着怎样的情感呢?悲伤?痛苦?爱恋?陈荫惊得说不出话来,原来,原来他并不是冷如冰山的,只是在很久以前,在她还不知道的过去,他被冰冻结了身躯、心灵,乃至于整个灵魂。
慕阳出机场后再没说过一个字,洽谈、商议、达成协议、欢迎宴他保持了沉默。傍晚这个游离的男人从外边带回了一个长得很媚的男人。凌晨,愤怒的陈荫让服务生打开房间的门。
陌生人已经走了,一地的狼籍,色情暧昧的痕迹。陈荫气得发抖,望着抽烟保持沉默的苏慕阳,抖得差点说不出一个字。“这不像你啊苏慕阳,你召鸭子你疯了吗?!”她对着他大吼。
他拿烟的手顿了一顿,冷到了谷地的声音沙哑得难以辨认,良久,他叹了口气。
对不起。
疯了,真的是疯了,这世界都他妈的疯了算了。
阿荫,抱抱我吧,我冷,很冷。
凌乱的桌子上,无数的白纸上,一个修长平凡的影子,一双支离破碎的眼睛,一种意味不明的顽皮的笑。碳素笔下黑成一团的脸,模糊的描摹,纠葛不清的身影。画上的人有着很清淡的眼睛,顽皮的笑容,优雅的姿态。
完美。
一切整合,陈荫只从其中感受到了
悲恸。
这是陈荫第一次见到慕阳笔下的人物涂鸦,也是第一次,她突然泪如泉涌,啜泣难忍地望着他的画。比起他其他的色彩艳丽奢糜的画风,这清淡的,伤感的笔触,给了她更大的震撼。
帮他收拾桌面时,她悄悄拿走了其中一张,小心收好,他这半生最大的秘密。
那是他的过去,那是她不能理解的过去。
因为他毕竟不是啊,不是沉默的大多数。
三
画廊清淡的被隔成迷宫般的回廊,黄晕的灯光温柔地洒在每一幅作品上。浓艳的色彩,浓郁的风情,一笔一笔流露出的潋滟,抢夺眼球,再难忘记。这些画装饰性强,手法偏西化,带有一些印象画色彩。
恰如其分地扮演着小资、高层所玩弄的艺术。
每个人的生存空间,总要比想象中的来得小。生活的艺术在于是否能在仅有的空间里玩出跨界的质量。擦边球,这是个专有名词。
艳慕阳光——记忆中的太阳,这是画展的主题。然而或许每一幅画都积聚着作者本人的光与热,激情与光芒,真正与之相呼应的,不过是角落中一张16*16的正方形铅笔画。黑色的墨线是阳光的触手,纵横交错的线条是太阳的光热,云层密布中洒下的光辉,感召、信仰、虔诚、热爱。
但,无论是手法,还是作画工具,简单。
随性。
不足以称得上艺术,
不足以出自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之手。
而他,立在这小小方寸之地,痴了。
染成黄色的头发,遮蔽了苍白无力的色彩,歧视偏见的社会,好歹给了有所天赋的人一块小小的空间。他紧紧抓住这一点机会,哪怕是一个手掌便可遮蔽的地方,表达着那些不能表露不能想象不能倾诉不能触碰的事物。
人生在世,竟然有这样一个机会,让你完全剖开心脏,看动脉跳动,看心房起伏,看血液循环,你怎么能不欢喜得放声大哭。我的心啊,连同那些美好不美好,丑恶不丑恶,混乱又清晰的事物,连同整个世界一切跳动。这一刻世界是我的啊,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啊,是表达着我一个人的情感的啊。
不,不求谁能明白。不求谁会在这画前停步,触摸,感动,泪流。只是那些太阳的影子,终于深深刻在墙上、心上,烙印在繁华的都市里了。
那是少年踏花时,无知无觉的一场梦啊。
梦中,看见你了,看见你的影子愈来愈远,看见你随性的笑容温柔的目光注视,看见你眼眸中的幸福自然释怀。只是回转的一瞬间,分明看见你迟疑了犹豫了悲伤了,最后的最后,你只是对我微笑了。
划清了最后一条,界限。
划清了十年来,划不清楚的梦。
这时我才明白,一切旖梦的结束。我不是为你而哭,不是为那些纠葛而哭,我哭的是我行尸走肉的十年,没有一刻忘记过你;我哭的是我付出的情感,被你的温柔生生打回,撕碎。在你印象中,我就是那个只知道哭的男孩吧,就是那个懦弱的胆小的需要去保护需要爱的男孩吧。其实我多么想告诉你,我也有想要守护的人,我的情感,比我的意志更为强大。
只是你看不到,你看不到罢了。
在机场偶遇,在机场别离,那大概是我们之间,最后一个花火。
一辈子的句号。
完结。
转身,回眸,不经意间的盼顾,这个已不再年少的男人,难再悲恸的男人,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尔后,他,惊疑,释然,微笑,大笑。
他向自己这一生决定保护的人走去,他为他张开了怀抱。
无声的感谢融合了无言的动作。谢谢,谢谢你,在他人关闭了的门边,为我打开一扇窗户。不,我不求我们忘记过去,只是那么自私地想谢谢你,谢谢你对我的等候。
救赎了我的人是你,一直是你。只是年少时,我却没有发现。
四
呐,我想继续那个黄丝带的故事呢。
争取保外后的某一天,当你忐忑不安地走入城市的中心,走入陌生的画廊,你看见了一幅幅陌生的画,一张张陌生的脸孔。
你失望了,犹豫了,绝望了,想要放弃,想要离开那些不再属于你的东西。最后那一瞬间,你看见了墙上的阳光,黑色的墨线是阳光的触手,纵横交错的线条是太阳的光热,云层密布中洒下的光辉,感召、信仰、虔诚、热爱。
一个熟悉的背影,一张熟悉的画。我于是明白,你的等待。
我坚信,我们都可以变得幸福,凭着内心对阳光的执着。
忘不掉的东西,就不要尝试忘记,生命,在忘不掉中继续,发光,发热,直到太过美丽。
《艳慕阳光》完
《记忆中的太阳》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