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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第48回:弃图纸陶仲文命不该绝,为报信江紫台戴月披星 ...

  •   发觉身后不远处有点儿异样的响动,黄芩收回望向巨船的目光,反身如鹏鸟般掠了过去。被李自然唤作‘仲文’的弟子正挺直身体杵在那里,‘噗通’一下双膝跪地,面朝李自然坠落的方向,倒头毕恭毕敬地‘咚咚咚’连叩三响,口中喃喃不歇。仔细听得,尽是些歌功颂德、感念师恩、盼着李自然跳出轮回直升仙界之类的言辞。

      显然,他是在祭奠刚刚命陨的太玄天师。

      照一般人的逻辑,大敌当前,要么先下手为强,孤注一掷冲上去搏命;要么瞅准机会,悄没声息地调头逃跑。可这个‘仲文’居然不顾强敌环伺,只顾自说自话,自行其事,到底是天师门下,超乎寻常啊。

      其实,他有如此冷静,皆因看得明白,想得透彻,深知自己远非韩、黄二人的敌手,若是冲上去拼命,一个照面就呜呼哀哉了;倘是趁二人适才发愣的当口偷偷转身逃跑,不说两个绝世高手的反应速度,能否迟钝到等他逃得没影了才有所察觉,就说科萨蒂的船已被敌人控制,在这四面环海、方圆不足十里的孤岛之上,纵使长了一双飞毛腿,又能逃到哪里去?

      换而言之,敌人若要杀他,和碾死只蚂蚁一样容易,不过是迟早的问题。倒不如抓紧时间,把能做的、该做的事用心做完,算是有个了结。

      黄芩的‘流光遁影’何等高绝,身形几个伸缩间,就到了‘仲文’跟前。这时,天光微亮,‘仲文’撩袍站立而起,头发上沾满了沙砾灰土,显得灰蒙蒙的。

      他不慌不忙地抬手抚掉脑门上的污垢,举起手中的锦盒,目光淡然地望向黄芩,以没有丝毫起伏的语调道:“你是要这个吗?”他的声音很轻,这是因为虽然不觉惊怕,却难免有些气短。

      黄芩有点儿好奇,“你不怕死吗?”

      ‘仲文’忽然笑了,不是那种疯狂的、歇斯底里的笑,而是很镇定、很平和的笑:“怕,就能不死吗?”

      黄芩微微歪了一下头,挑了挑眉毛,冲他手中的锦盒努了努嘴,道:“你想用它来保命吗?”

      ‘仲文’直接把锦盒向他扔了过去,是很轻巧的那种扔法,不是砸,更不是袭击。

      黄芩微觉意外,伸手接下,伸手时还运足了内力,多加了几分小心,生怕他做什么手脚,出什么状况,但什么也没有,锦盒顺利到了手。

      “恩师他老人家几成半仙之体,尚且因此丢了性命。”‘仲文’叹了口气,道:“如此不祥之物,怎么能保我的命?你想要就只管拿去吧。”

      稍稍停顿了一下,他又道:“来之前,我曾夜观天像,也曾向恩师提及,南方朱雀七宿的位置隐有煞气相冲,实为大凶之兆,预示着此番不宜南下。恩师还笑我大惊小怪,疑神疑鬼,岂料不幸被我说中。也罢也罢,天意如此,如果你要赶尽杀绝,不如快些下手,送我上路吧。”说罢,他闭上双目,俨然老僧入定一般。

      黄芩没料到他有如此反应,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冷声道:“我不杀不相干的人。既然你交出锦盒,就是不相干的人,可以放你一马。”

      ‘仲文’闻言,赶忙睁开眼,怔了一刻,道:“当真?”

      黄芩不耐烦地撇了撇嘴,没再搭理他。他的目标本来就是弗朗机炮的图纸和李自然,至于这个太玄天师的弟子,从未被他放在眼里,死与不死有什么干系?

      ‘仲文’瞧他说话的样子不似有假,顿觉天一下子亮了,气一下子长了,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却原来,他之前的一番说辞并非仅是冷静分析情势后的听天由命,也有精心思虑计划后的刻意选择。他也曾想过以那只锦盒来威胁黄、韩二人,来保全自己的性命。可后来又想,以那二人的本事,来硬的,可以直接生抢,自己反抗成功的机会着实不大;来软的,也可满口答应下来,等拿到东西再翻脸不认人,对自己痛下杀手。所谓人心隔肚皮,主动权全部在别人手里,他真是一点儿底也没有。情急之下,他也想不出别的好法子了,干脆来个置之死地而后生,就盼黄、韩二人没把他这个‘小跟班’放在眼里,反而可能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

      现下看来,他的此种选择无疑是明智之举。

      这时候,韩若壁终于也到了。他刚才并没有跟着黄芩一起过来,而是一个人趁机不知跑到何处去了。

      “这位高人答应放了我。你呢?”‘仲文’提心吊胆地问道:“你们是一伙儿的,应该也不会为难我吧?”

      韩若壁不答话,只是眯起眼,拿猫儿瞅看爪下鼠儿的眼神玩味地瞧着他。

      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仲文’越来越紧张,一种强烈的恐惧感如洪峰压顶倾泄而至,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动了几下,手心、额角开始沁出汗渍,连胃里也不住地翻腾起来。已经望得到的生路,转眼间又可能覆灭的痛苦,令他再也无法像先前一样冷静了。

      终于,韩若壁甩了甩手,嘿嘿一笑,道:“没想到李自然的弟子不但懂得装腔作势,而且还擅长见风使舵。”想来,他已看透了‘仲文’的心思。他又‘啧啧’了两声,勾了勾嘴角,道:“按说,我向来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凡在我跟前耍心眼子的讨厌家伙,一律一剑一个,杀了干净……”

      ‘仲文’闻言,暗呼一声‘吾命休亦!’喉头一紧,心尖一颤,目光立时散乱了开来。

      韩若壁故意拖延了片刻,才‘哼’了声,又道:“不过,这会儿我心情格外好,而且今天这里我兄弟作主。他既说不杀了,我自然也不杀。你走吧。”

      ‘仲文’闻言,犹如阎王殿上过了一回堂,如释重负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用力咬住苍白的嘴唇思索了一阵后,开口道:“我叫陶仲文。你们记着,若是言而无信,我——陶仲文!做鬼也绝不放过你们!”

      黄芩瞥了他一眼算作回答,韩若壁则轻笑了声。对于这种无力的威胁,他们当然不会放在心上。‘陶仲文’这个名字之于他们,和阿猫阿狗没甚区别,只觉风过回廊、雨打窗棂般过耳即忘。

      黄芩打开锦盒,从里面拿出一叠卷成卷儿的羊皮纸递给韩若壁。韩若壁点了点头,把羊皮纸铺展开,低头盯着琢磨了好一阵,确信无疑是弗朗机炮的制造图纸后,又卷起直接揣进了怀里。黄芩见状,随手把空了的锦盒扔在了沙滩上。一旁的陶仲文胆颤心惊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生怕二人临时变卦,又来杀他灭口。二人连瞧都懒得再瞧他一眼,转身一起往科萨蒂大船的方向去了。

      见他二人越走越远,陶仲文突然意识到这鲨鱼礁上既没吃的也没喝的,若是困在此处早晚是个死,于是有些发了慌,扯开嗓子喊道:“喂!说好了不杀我的,总得给我留条小船啊!”他怕一个不小心触怒二位凶神,只敢在原地呼喊,没有冲上前去。

      黄芩回头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又继续往前走。这一眼的意思很明确,就是不杀你、容你自生自灭已是你赚到了,还啰嗦个什么劲。

      陶仲文被瞪得不禁颤抖了一下,焦眉苦脸地张了张嘴,不敢再发出任何声响了。

      韩若壁却停下脚步,转回身,十分和善的笑眯眯道:“放心,我保证给你留条船。”说罢,他紧赶几步追上了黄芩。

      陶仲文的心总算放下了大半截,但还有小半截仍在担心韩若壁是否忽悠他,可即使忽悠他,他也无能为力。

      黄芩边走边道:“你何时做起大善人了?”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鬼才做大善人。”

      “那还留船给他干什么?为何?”

      韩若壁偏过头挨向黄芩,眉毛灵动地上下摆动着,调侃道:“说不定……我是瞧上他了。”

      黄芩先是一愕,而后歪了歪嘴,摇了摇头,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有点儿正经好不好?”

      “正经都是论本卖的,哪有论点儿的?”韩若壁腆着脸笑道:“哈哈哈……你老实说,听见我说瞧上他,有没有点儿喝醋发酸的感觉?”

      “才和李自然干完一仗,你就闲得无聊了?”黄芩狠狠刮他一眼,道:“是想和我再干一仗吗?”

      “岂敢岂敢。”韩若壁伸伸舌头,嘻嘻笑道:“没的聊才‘无聊’,有的聊就不无聊了。都怪你不上赶着找我聊,否则我不就不无聊了嘛。”

      被他那绕口令般的胡搅蛮缠弄得头疼,黄芩一时拿他没辙,只得举手投降,道:“ 不是正在找你聊吗?你到底对那小子安了什么心思,说来听听。”

      韩若壁的目中流露出无限自傲的神情,道:“和李自然这一战,你以为如何?”

      黄芩神色凝重道:“我以为……若是没有‘小五哥’的火炮,结果尚未可知。”

      韩若壁忽然站定,不往前走了,道:“你就这么在乎结果?我说的是过程,重在过程。”

      黄芩随着他也停下了脚步,道:“看戏的才看过程,拼命的当然要看结果。你我若被‘飞天夜叉’夺了命去,再精彩的过程也是白搭。”

      韩若壁冲他翻了个白眼,强词夺理道:“我偏要一边看戏一边拼命。”

      黄芩只道:“你说的这么多和留船给那小子有关系吗?”

      “你且听来!”韩若壁摆出说书先生的架势,口沫横飞道:“‘弄风猛虎转背抡掌生灿烂,捣海蛟龙星前月下吐寒光!’我这标题起得怎样?有没有点儿千军破、鬼神惊的意思!”

      “啊?什么呀?”

      “我是说,咱们这一役若是拿到茶馆里说上一回书,定能搏个满堂彩!”

      黄芩噗嗤一笑,道:“舌长嘴大的,莫非你不做‘北斗会’的老大,要改行去说书了?”

      韩若壁甩了甩脑袋,‘唉’了声,道:“如此精彩的一役,却不能被江湖人知道,你就一点儿不觉得遗憾?”

      黄芩不为所动地摇了摇头,道:“打都打过了,有什么可遗憾的。”

      韩若壁强调道:“莫忘了,死的可是‘太玄天师’李自然!半仙级的、一等一的高手!”

      黄芩提醒他道:“你好象忘了,李自然是被弗朗机炮轰死的。”

      “敢不敢和我赌一把?”

      黄芩不解道:“你要赌什么?”

      韩若壁言之凿凿道:“我赌江湖上不会有任何关于李自然死于火炮下的消息,只会传出两个旷世高手同太玄天师恶战一场,战况之精彩足令天地变色、星月无光。最终,李自然虽然败亡,却也死得轰轰烈烈。”

      “‘轰轰烈烈’?”黄芩耸耸肩膀,道:“这说法倒挺贴切。”

      “哈哈,我也这么觉得。”韩若壁夸张地比划着手势,形象地演示着李自然被火炮击中的整个过程,毕竟李自然是先‘轰轰’——再‘烈烈’——最后完蛋的。二人没憋住,一起笑出声来。

      “你的意思是,等那小子回去江湖上,只会透露这场恶斗两厢对决的部分,而不会提及是弗朗机炮打死了他师父。”

      韩若壁胸有成竹道:“死在炮口下便等于死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海盗手里,若传将出去,对垂威江湖多年的‘太玄天师’绝对是奇耻大辱。从方才那小子使劲叩头的模样看,简直是李自然的孝子贤孙了,没可能说出有辱先师英名之事。李自然和一般闲散江湖人不同,归属于宁王麾下,人是怎么死的,是一定要给宁王一个交代的,我想那小子也只能如此说了。”

      黄芩‘哼’了声,道:“说的好像你是那小子肚里的蛔虫一样。”

      “不能够!”韩若壁的手指都快戳到黄芩的肚子上了,笑道:“是蛔虫,也得是黄捕头肚里的蛔虫,别人的肚子,我哪瞧得上?”

      “那我问一问这条虫,”黄芩轻快地露齿一笑,嘴角溅出两朵梨涡:“可知道我敢不敢应这个赌?”

      韩若壁手一扬,头一昂,道:“敢!当然敢!还有黄捕头不敢应的赌吗?”

      “我输了如何?”他既这么问,就是已经应下了。

      “输了,回程就得听我的安排,切不可心急火燎、没日没夜地一路赶回高邮去。”

      “你可是又生了不让我回去做捕快的心思?”

      韩若壁连连摇头道:“哪能呐?我又不傻。你要回去谁拦得住?”

      黄芩不解道:“那你的意思……”

      韩若壁的嘴角似笑非笑,弯出一抹温柔,道:“这一路,我送你,咱们不急不忙,但也不拖不拉地回去,成吗?”

      黄芩点头道:“要是你输了呢?”

      那抹温柔转瞬化成了一片狡黠,韩若壁眯起眼,自信道:“我怎么会输?”

      “这么肯定?”

      “肯定、一定、笃定、必定!你就老老实实认输,安心听我的安排吧。”

      黄芩摇头笑道:“高兴得太早了吧。等那小子回报宁王后,消息传到江湖上,最快也得个把月。结果没出来前,我凭什么认输?”

      韩若壁贼兮兮地笑个不停,道:“不错,等他们传消息自然要个把月,可由‘北斗会’传消息,几天就够了。”

      原来,韩若壁早打算通过‘北斗会’的消息网,把这一仗的消息传将出去,如此不但能保证消息的时效性,更重要的是其中每一个词、第一句话,都可按他的意思尽人皆知。

      黄芩‘哎呀’了声,挠了挠头道:“韩若壁啊韩若壁,我居然上了你的套。”

      韩若壁叹息一声,道:“上我的套,不如上我的‘船’。只可惜黄捕头终究和我不是一条船上的。”接下来,他又恬不知耻地想:不肯上我的船,终归上了我的床。可惜事赶事的,已有好些日子没一起寻‘快活’了,回头定要......想着想着,他的脸上不禁浮现出带有几分淫邪之气的笑意。

      见他笑得古怪,不知在想些什么,黄芩‘喂’了声,道:“你不会要把自己的身份也一并宣扬出去吧?”

      “当然不会,我要的是江湖人都知道是我,却不知道我是谁。”韩若壁回过神来,得意笑道:“其实,我只是想把这一战传扬出去,至于你我二人,是‘狂尺傲剑’也好,是‘霹雳闪电’也罢,‘青龙白虎’什么的都无所谓,不过是个代号。我想不久后,江湖上的说书客们就会抢着说‘李自然命陨鲨鱼礁’的段子喽。”

      “如此说来,你费尽心思穷折腾,并非为着名利?”

      韩若壁含糊道:“说不清,不为利是真的,但追根到底算是为了名吧,却不是旁人以为的那种‘名’。我总觉得,有一些事情本身,要比做事的人是谁,更值得传扬下去。”

      黄芩无所谓道:“是谁不是谁,传扬不传扬,我才不在乎,事情做便做了。”转念,他又问道:“既然你不需要李自然的弟子传消息,为何还许他一条船,送他一条生路?”

      “其一,我需要一个口实,他活着就是那个口实。只要他活着回去,哪怕闭口不言,江湖人都会认定是他把‘鲨鱼礁之战’的详情传出来的,毕竟他是此战唯一的旁观者。当然,‘北斗会’在暗中散播消息时,也会指明是从李自然那个幸存的弟子口中得知的。其二,这一战,你我都参与了,不能算是见证,只有他——才是真正的见证。这么值得记住的一战,我私心想留个见证。”

      黄芩忽然道:“想想真有趣。”

      “什么有趣?”韩若壁不明所以。

      黄芩望向他,了然一笑道:“你想传扬和铭记的,居然是平生最有可能输掉的一仗,也是最有可能丢掉性命的一仗。”

      韩若壁也笑了,道:“是啊,但也是超越自身极限的一仗、更是与你携手赴死的一仗。”

      海面上初升的朝阳,慷慨地将第一抹霞光赠送给了他二人,仿佛替他们披上了一匹柔滑、鲜艳的绸缎。二人沐浴在清晨的海风里,目光望向海平面处徐徐升起的红日,因为不用看对方,也知道心里的那个人就在自己身旁,所以眼里的世界看上去是如此美好。

      韩若壁不禁慨叹一声:“你我若是能停留在这一刻,该多好啊……可惜还有很多事得去做。”

      “你真要把图纸交出去吗?”黄芩似有几分犹豫地问。

      “有什么问题吗?”韩若壁不理解,反问道:“王直那边不是宁王,没什么可担心的。至于王守仁那边,如果他能按图纸把弗朗机炮造出来,正好可以拿来对付宁王。”

      指了指李自然被打落的方向,黄芩道:“你也瞧见它的威力了,不觉得心惊肉跳吗?这样的东西无论落到谁的手里,都是极其可怕的。利用它的力量,就像用一个魔鬼去对付另一个魔鬼。”

      韩若壁想了片刻,道:“但现在,这个能对付另一个魔鬼的魔鬼就在你的眼前,你能够视而不见吗?”

      黄芩无言以答。

      “我觉得,你未免有些杞人忧天了。”韩若壁冷笑了声,又道:“能怎么办?把图纸毁掉吗?难道毁掉图纸就万事大吉了吗?世人在制造杀害同类的武器这方面,从来都极具聪明才智,从木棒石块,到刀剑弓弩,现在又有了火炮,威力越来越大,杀伤力也越来越强,天知道以后还会制造出什么来。你以为毁掉这套图纸,一切就能停留在现在了吗?”

      黄芩举棋不定道:“我……不知道。我没本事做这样的决定。”

      韩若壁道:“我恰恰觉得,也许当人人都拥有杀人利器的时候,反而就是谁也不敢轻易杀人的时候。因为,大家都同样拥有强大的威力,在杀人之前就不得不考虑一下自己的脑袋,反而只有在少数人拥有这种利器时,是可以大开杀戒,没有任何顾虑的。”

      黄芩面色犹疑地摇了摇头,道:“那要看拥有杀人利器的人是否有能力考虑自己的脑袋。如果那人是幼稚孩童,或是癫狂疯汉,甚至因为各种理由充满仇恨之人,那么,情况只会更糟。”

      韩若壁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总之,王守仁、王直都绝非会让情况更糟的那类人。你也说了没本事做这样的决定,我也一样。所以,我们还是把决定留给有本事做的人去做吧。”

      黄芩虽不太情愿,但还是点了点头。

      稍后,二人去到大船和王直会合一处。陶仲文则驾着韩若壁许给他的那艘小船离开了鲨鱼礁。
      ********
      话说,江紫台跟着宋素卿的船离开‘放鸡岛’后,眼见大事已成,剩下来要敲定的不过是些旁枝末节、零星琐碎之事,没甚大不了的,便一股脑儿全交由冯承钦去处理了,他自己则抄近道,昼夜兼程地往家里赶。途中,遇到陆路走得快的地方,他就往死里打马,拼命赶路,反正把马打残打死了,到沿途驿站里换新的即可;遇上水路走得快的地方,他干脆弃马上船一日千里,如此这般,没几月功夫就赶到了京城。

      见义子比预期回来得早了许多,而且还是一个人奔忙而回,江彬颇感诧异。没等他询问,江紫台已张开被风尘侵袭得满是裂口的嘴唇,迫不及待道:“义父,孩儿有紧要之事向您禀报!”

      虽知必是出了大事,江彬仍是一派不动如山的模样,道:“怎么?是此行遇上了什么不顺利吗?”

      “托义父的福,这一趟真是顺利得不能再顺利了。”江紫台摇头,忙不迭道:“只是孩儿在途中,无意间得到了一个极其重要的消息——那个被义父收归已用的高邮总捕黄芩,竟是曾经刺杀圣上的刺客!”

      江彬的左眼角不经意地跳了跳,沉声道:“这种大事可不能捕风捉影。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可靠吗?”

      江紫台忙将前因后果如实说道了一番。

      江彬沉吟许久,道:“这件事可大可小。除了你和宋素卿,还有别人知晓吗?”

      “没有。”江紫台无比恭敬道:“临走前,我特意叮嘱过宋素卿,不许他再对任何人提及此事。我想,目前他正依仗义父,应该会听话,是靠得住的。”

      “靠得住?……也许吧。”江彬抬起右手,用小指上的指甲刮了刮眉毛,面上神色难以捉摸,道:“我以前对你说过,这种想法不是不能有,但绝不可太多。否则,总有一些靠得住的人,不知怎的就变成靠不住了,会令你防不胜防。”

      江紫台立刻顺着他的话头道:“义父教训得是,孩儿正是担心此事横生枝节,才马不停蹄地赶来向义父禀报。”

      江彬微微一笑,道:“那你说说看,会横生什么枝节?”

      江紫台微有发尴,欲言又止道:“这个......或者……”

      江彬不耐地挥了一下手,道:“休要吞吞吐吐,像个婆妈,叫你说就说。”

      江紫台低眉顺眼道:“钱宁及其党羽或义父的其他政敌,万一得知此事,极可能抓住机会大做文章。”

      江彬挑起嘴角,露出不屑之色,道:“你以为他们能利用这个‘刺客黄芩’把我牵扯进去,陷害于我?”

      江紫台连连摆手道:“义父在朝中的威望之高无人能及,就算个别奸险小人借机寻衅,怕也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说罢,他偷偷又瞄了一眼江彬的脸色。

      “你知道就好。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这样一件尘封了多年的往事,想大做文章?哼哼,真要做起文章来,充其量不过是用人不察。更何况,借用黄芩一事乃刑部指令,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能拿到台面上来的,与我何干?”

      他心里明白很,在政治斗争上,以这样一个不痛不痒的茬儿来落井下石是可以有很好的效果的。但是,要想用这招扳倒他这个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可就没那么容易了,而且万一被他瞅准机会反咬一口,对手也极易偷鸡不成蚀把米了,是以大概率不会有人敢借此事向他发难。

      江彬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面色一缓,又皮笑肉不笑道:“其实呢,你回来报信也很好,毕竟小心驶得万年船嘛。这几年,咱们江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深得皇上器重。但树大了就容易招风,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嫉妒咱们,盯着咱们,盼着咱们出错。就拿你的哥哥们来说,平日里耀武扬威,飞鹰走狗,惹麻烦从没间断过,想来那桩桩件件的错漏都有人盯着,早入了别人的算计,只不过暂时没摆出来罢了。”

      以为他在影射自己,江紫台吓得一哆嗦,连忙双膝跪地,道:“孩儿们行为不检,还请义父恕罪!”

      “快起来。”江彬微微一笑,道:“几个孩儿里,就属你最收敛了。说到底,人生乐事,不过酒色财气,年轻人放纵些,何罪之有?如果当真戒酒戒色,用度节俭,凡事与人无争,何苦要争权夺势聚来万贯家财?难道权势和钱财,当真那么容易得来吗?哪一样不是花足心思,卯足力气,甚至拼了性命抢来、挣来的?”

      江紫台站起身,顺应地点头不止,唯唯诺诺的几乎插不上话。

      江彬语重心长道:“所以啊,费尽心机得来的东西自当好好享用,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话锋一转,他又道:“只是,凡事不可太过,别把一世的快活在一时用尽了则可。当然,话说回来,那些无法预料的麻烦,不管多少,咱们都来者不惧,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你放心,别人攥了咱们的错漏,咱们自然也有别人的把柄,大家伙儿谁的屁股都不干净,到最后不过是针尖对麦芒,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敢怎样。真要斗起来,弄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谁都落不到好处。”

      江紫台道:“义父说得极是,这件事倒是我庸人自扰了。”

      江彬的面上挤出一个古怪的笑意,道:“话也不是这么说。现下,我既已知道有了这个麻烦,就一定会小心翼翼的把它剔除掉。不管怎么说,知道的麻烦,总比不知道的麻烦要容易剔除多了。”

      到这刻,江紫台只觉实在摸不透江彬的心思,也不知道自己这趟辛苦回来,到底是对,还是错。

      顿了顿,江彬又道:“依着当今圣上的脾性,若非我犯了谋逆之罪,一切都好说。而我,对吾皇一片忠诚,绝无二心,这一点,圣上再清楚不过,所以你不必太过担心。”

      拿眼光在江紫台身上巡了一圈,他做出循循善诱的样子,道:“你啊,就是太容易着慌了。心慌则乱,似你这般一路千里迢迢、着急火燎地赶回来,肯定瞒不过别人的耳目,反倒不妙。记着,以后遇事无论大小,首先要沉得住气,否则敌人还没怎样,自己就先乱了阵脚,岂不让人笑话?”
      他这番话说来,虽然语气平和,却听得江紫台的两颊火辣辣发烧。这时候,他什么话也接不上了,只剩一个劲的点头称是。

      江彬哈哈大笑起来,道:“当然,你说的事不可不防。想当年,圣上面前的大红人刘瑾,也一定想不到最终会被扣上一个谋逆的罪名处死。有道是,‘世上无有遮天树,只有一物降一物’。嘿!我是不会给别人降服我的机会的!”话到最后,他眼中似有寒光一闪即没。

      刚才还一直低着头的江紫台,正巧偷眼想窥看江彬的脸色,眼光一瞟间,把江彬那可怖的眼神瞧了个一清二楚,只觉心头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那眼神,如豺狼似毒蛇,凶厉极了。

      这样的眼神,江紫台很熟悉。他知道每当义父露出这样的眼神时,就一定有人要倒大霉了。

      转眼间,江彬的目光恢复成了平素模样。稍后,他慢条斯理地替江紫台倒上一杯茶,关怀备至地送到他的手里,口中道:“这一去一来的,你不但辛苦了,而且带回来一条相当有趣的消息。对了,我还没有问你这一趟的买卖谈得怎样?”

      江紫台这才意识到,从刚才到现在,他几乎把同冯承钦南下的任全忘置脑后了。他连忙打起精神,把平江沈家、宋素卿以及‘五龙船’的情况原原本本地说道了一遍。因为这笔生意已经算谈成了,所以他说道的时候,偶尔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些许得意之色。

      听着江紫台的汇报,江彬的双目越来越神采飞扬。看到有这样巨大的利益,江彬也兴奋起来,但他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并没有打断江紫台的话。

      听江紫台说完,江彬故意皱眉又沉思了片刻,才道:“这桩生意看起来的确利益巨大,你觉得可行吗?如果我们就此去做,会有哪些风险?”

      知道义父是在考量自己了,江紫台谨慎地思前想后了好一阵,才道:“应该可行。至于风险,在孩儿看来,至少目前似乎还没有什么风险。”

      江彬的脸色一沉,道:“没有风险?天下间哪有这等好事?”

      江紫台呆了呆,道:“孩儿愿听义父教诲。”

      江彬严厉道:“要知道,如果有一件事,你觉得没有风险,却明显有着极大的回报,那么就绝对不要去做,因为要么那是别人在耍你,要么就是你对这件事还不够了解!去做一件不够了解的事,那是白手起家闯事业时才干的,赌的成份更大,所谓富贵险中求。但是,在你已经有了一定的根基时,就一定要分分清楚哪些事是可以做的,哪些事是不能做的。”冷笑了一声,他又道:“就像倒卖军器给瓦剌人这件事,钱宁也一定是因为觉得没有什么风险,才会参与其中,可实际上又如何?”

      江紫台紧皱起眉头,道:“这个我也想过,但这笔买卖虽然违背了海禁之令,可海禁之令毕竟比不得倒卖军器那么敏感,所以不该有什么大麻烦才是。”

      江彬的面色越发更冷了,道:“这件事,其他的都好办,只有一点,宋素卿也好,‘五龙船’也罢,包括他们身后的倭人、红毛子,这些人,说到底就是一群海盗,没有一个善茬儿。”

      江紫台点头:“的确如此。不过,只要有钱赚,他们还是很好对付的。”

      江彬摇头道:“钱方面不出事,不代表别的方面不出事。我担心,他们之间一旦起了纠纷,就会引发刀兵之祸,如果仅仅是私斗火并,杀伤一些人,也就罢了,可万一这些人凶性大发,或是酒后闹事,做出像掳掠良家女子、杀伤普通平民这等容易激起匪患民变的祸事,我们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听他说完,江紫台额上的汗水已涔涔而下,惶恐道:“孩儿......孩儿思虑不周,没料到这一层。”

      伸手摁了摁额角,江彬道:“广东按察使汪鋐是我们的人,此人骁勇善战,有他在那里坐镇,量红毛子闹不出什么大乱子来。但是,倭人这边,唉......我缺少能镇得住场面的人啊。如果这边出了什么乱子,将会很难处理。”

      江紫台踌躇道:“那,照义父的意思,我们到底该不该掺合进这桩买卖?”

      江彬撇了一下嘴,阴笑了两声,道:“不忙,先合作几次看看情况。如果确实如姓宋的所言,有那么大的利益,我想,应该安排一些得力的人手到浙江、福建那里坐镇才稳妥。”说到此处,江彬又咬牙切齿地恨恨道:“可恨那兵部尚书王琼。这老贼整日里与我作对,此前,我数次想安排几个得力的将领到各地军中任职,都被他一一否决。哼,总有一天,我要拔去他这颗眼中钉、肉中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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