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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寒食细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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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食细语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题记
很多很多年后,我手仗长剑,接受着别人敬仰而崇拜的目光,微微的笑。
我是寒食御柳。
依稀仿佛,我的名字,叫做花若成。
曾经拜入天下第一的杀手组织,不为别的,只因实在孤苦无依。
父母很早离我而去。
唯一的财产,是父亲留下的一把生锈的铁剑。
父亲最想做的事情,就是仗剑江湖,成为人人崇仰的大侠。
一个男人,本应养家糊口,而父亲,却只是日复一日的做着这个美丽却荒诞的梦,母亲持家,艰苦而又辛酸,终于在我五岁那年,撒手人寰。
父亲抚着母亲的尸体,泪流满面。
只三天,他干脆用这把铁剑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从此,浪荡天涯。
我在街上浪荡,不时地偷或抢,只为了保住这条卑贱的生命。
那个时候,并不清楚——活着,或许也只是一种痛。
清晰地记得,那一天,是寒食节。
我被一个黑衣人带走,只因他对我说了一句:跟我走,我给你活下去的资格。
后来知道,他是我的大师兄。
师父注视了我良久,应了大师兄。
从此,你不叫花若成,你叫寒食御柳。
那么,你就是我的师弟?
人不到,声先闻,我悄然抬首,面前的少女,笑靥如花。
我叫柳盈儿。她伸手拉我起来。我是你的师姐。
师姐?我上下打量她,不过七岁上下的年纪。
师父威严的声音传过来。
你不叫柳盈儿,入我门下,就要忘记你的过去,你再说一遍,你叫什么?
她微一撅嘴,倔强的说,我就叫柳盈儿。
你再说一遍。
柳盈儿。
她的声音一遍比一遍小,却固执地响着。
等到师父第五遍重复这个问题时,她终于喃喃地换了回答。
春城飞花。
我却永远记住了这三个字:柳盈儿。
师父满意地捋着长须。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记住这两句诗,这是你们名字的由来。
她小我一岁,却始终让我叫她师姐,只因她比我入门早一个时辰。
你叫什么?
寒食御柳。谨记着师父的教诲,我轻声回答。
她撇撇嘴。
到底是什么?
寒食御柳。
她眼睛一转。
不愿意说算了。
翩然而去的身影,宛似当天漫天飞舞的桃花。
注视着她的背影,我低低地念了一句。我叫花若成。
我记住了。
她转过身,对我眨眨眼,笑靥如花。
但我不会对别人说的。
从此,习惯叫她师姐。
只要没人的地方,她向来是叫我若成的。
她对门规熟视无睹,总是想着偷偷跑出去玩。
我劝阻过,没有用。
师父雷霆一怒,我便悄悄出门去找她。
怎么?又让师父发现了?
她揉揉头,苦恼地皱着眉。
师父,是弟子带师姐出门的,如若师父处罚,就请降罪于弟子。
于是,每一次我都会被打得皮开肉绽。
对不起……
她怯怯的对我说,我……
没关系。我勉强对她笑笑,我不疼。
她红了眼,嗫嚅地说:我再也不跑出去玩了。
一次两次,她却依旧我行我素,我也不再劝她,只是依旧帮她顶罪,替她挨打。
那一年,我学艺终初有小成。
永远不会忘记,我第一次杀人。
那是个养尊处优的富绅。
我是天一城的人,寒食御柳。
他脸上顿显恐惧之色
于是我明白,天一城这个名字,确实威慑天下。
可惜的是,那年我年纪太小。
趁我一刹那的闪神,他飞身而起,身法迅捷得让人吃惊。
他的短刀也在那个瞬间出手,几乎碰到了我的额头。
那一刹那,我脑中竟浮现出了那个甜美的笑颜。
此后的无数次,我都碰到过生死的交接,却再未如此恐慌。
手。
那只手持短刀的手,伴着鲜血掉落。
大师兄站在他的身后,冷冷地看着我。
御柳,杀掉他。
我颤巍巍地拔出剑,那个适才几乎要我命的人,竟然如此无助如此软弱地瘫倒在我面前,我的剑架在他的颈旁,却迟迟不动。
我不能忘记,幼时流落江湖时,对生命的那种紧张与呵护。
如今,竟让我亲手结束它。
这是杀手的宿命,御柳,动手。
我没有动,看着他那双充满惊惧与告饶的眼睛,我竟莫名地惶恐。
大师兄的剑指向我的后心。
一个不敢杀人的杀手,对天一城没有作用,如果你不杀他,我就杀了你。
我感受到那冰凉的剑尖,已经刺破了我的衣衫,我感到湿湿粘粘的东西,划过我的脊背。
我的生命,我自小紧紧呵护的,不能如此轻易地丧失,于是,我手腕稍一用力,看到那双眼睛,慢慢合拢。
这就对了。
大师兄收起剑,满意地笑了,在淡淡的月光下,那笑容残酷得让我恐惧。
那一年,我十二岁,学艺恰满三年。
很多次,我都会从梦中惊醒,看到那只鲜血淋漓的断手,那双惊慌失措的眼睛,然后我大口的呕吐,直到虚脱得躺在床上。
这个时候,她总会从隔壁房间跑过来,用她那粉色的手巾轻轻擦拭我额上的冷汗。
若成,没事的。
我紧紧抓住她的手,那样柔若无骨温暖的双手,让我抛却恐慌。
从那之后,又过了几次,我开始独自完成任务了。
因为我终于明白,身为杀手,如果不杀掉他们,我的性命就将终结。
——杀人,就是当初大师兄对我说的活下去的资格。
四年过去了。我成了一个熟练的杀手,寒食御柳这个名号,也已经响彻武林。
我常常想,如果父亲在天有灵,得知他的儿子竟然与他的理想背道而驰,成为了一个人人痛恨的杀手,不知将做何想法。
四年内,武林中发生了很多事情。
大师兄、二师兄相继在执行任务中死去,师父又收了很多弟子,天一城的名字,愈发响亮。
只有她依旧甜美无邪,常常如蝴蝶般穿梭在天一城的每个角落,和所有人打成一片。
可是,她从不用心练武。
天一城内,每年都会有一次弟子比武。
她唯一能胜过的人,只有我一个。
但是所有人都明白原因。
因为我已经是天一城弟子中的第一高手。
我只是,不忍将她击败。
她从来没有出过任务,师父明白,她的失败是必然。
那一年,她十六岁。
二八芳龄的韶华,怎能不发生故事?
她依旧常常跑出去玩,只是师父不再管她,因为她的不成材已经成为必然,我的呵护也让师父无可奈何。
这一夜,我擦拭着那把生锈的铁剑,久不能寐。
师弟,我可以进来吗?
她在门口,叩着房门。
进来吧。我放下剑,打开房门。
嗯……我有点事情想跟你聊聊。
她面色潮红,略有些羞涩。
进来坐吧。
她拿起我的铁剑,半晌没有开口。
我自然不会问她,从小到大,八载光阴,她对我无话不说,我却从来只是倾听。
——我只是,不惯于表达任何事情。
嗯……你可曾,思恋过何人吗?
我微微一怔,看着她嫣红的面颊,摇了摇头。
是吗?她咬着下唇,那么,问你也是无用的了?
我看着一反常态的她,无言以对。
若成,你我自小一起长大,我虽叫你师弟,在我心中,你却如兄长一般……
我一愣,说不上心头的那丝酸楚所为何来。
你在天一城呆得可否快活?
我不懂。我皱皱眉,你怎么这么问。
我只希望你告诉我,快活还是忧愁?
这个……我迟疑半晌,却始终没有回答。
其实,你很不喜欢这里吧?
我一惊,凝视着她有些悲伤有些怅然的眼睛,一时之间,有些酸涩。
自你十二岁出任务开始,你就再没有笑过了。她笑笑说,你自己都没有注意吧。
是吗?我淡淡地说,那又如何。
若成,我想离开天一城。她鼓足勇气说。
什么?离开天一城?我一惊,一进天一城,代表往事尽去,终身不可反叛,你不懂?
我懂,可我还是要走。她坚定地说。
为什么?
为了……一个人。她低声说。
一个人?我心底隐约有些明白,什么人?
是……她摇摇头,算了,你不懂。
我不懂?
你自己说过,不知思恋为何物,怎会懂。
我顿时了然。
不知思恋为何物?我几乎要仰天长笑,自我九岁那年,我就清晰地明了何为思恋。
只是这话我没说罢了。
师父不会答应的。
我知道,我偷偷地走。
叛徒逃不过天一城的追捕。
就算避到天涯海角,我也不怕。
师姐,你何苦。
为了他,我甘愿。
他究竟是何人?
武当掌门林游进。
正派弟子?我更加惊愕,他如何容得你的身份,师姐,你走我不拦,但不能嫁一个不相容的武当掌门。
晚了。她凄然地笑了,我已无法抽身?
此话怎讲?师姐,纵使痛楚也要挥剑断情。
可我……已经有了他的骨肉……
如五雷轰顶,我顿时一阵晕眩。
恍惚中,我听到她的声音,依旧如此甜美,一如她的笑靥。
若成,我决定走了,如果你向师父揭穿我,我不会怪你,我希望将来有一天,你可以离开天一城,从此不再做一个见不得人的杀手。
她何时离去的,我已经不再知晓。
第二天,她走了。
师父自然大发雷霆,他派出了天一城大半弟子,追捕师姐。
我留守城内,日日接受师父的盘问。
她从小和你一起长大,你会不知道她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
你跟我招了,我不会怪你。
我不知道。
如果你说了,我就下令把天一城主的位子传给你。
我不知道。
师父忍无可忍,拂袖而去。
抬首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师父鬓边的苍白。
一年之后。
天一城的大半弟子依旧散落在外,师父的门规极其森严,叛徒绝对不容于世。
可是师姐依然杳无音讯。
师父终于相信了我确实不知道,于是再不盘问我。
我曾借出任务的机会上过武当。
看到了她,看到了他。
她的笑靥,如此甜蜜,那是我从未见过的耀眼。
我苦涩地一笑,看着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唯有祝祷。
那一天,红日当空,是难得的好天气,我陪师父在城后花园漫步。
师父,七大剑派攻进天一城。
怎么可能?师父一惊,天一城机关处处,怎会进得来。
有……有人带路……
何人?
春……春城飞花……
师父沉默了,长须飘飘,脸上竟无丝毫怒气。
迎战。
可是师父……天一城内仅有数十人,对方却有百余人……
迎战。
城门大开,我手执长剑,屹立于前。
为首的正是他——武当掌门林游进。
于是,双方混战在一起。
我从没有迎接过这样的局面,死亡触手可及——别人的,我的。
那个时候,我根本没有思想,只是茫然地挥舞着长剑,感到鲜血从我的面庞划过,腥气,滑进我的嘴里,咸咸的。
且战且退,队伍从门口退到大厅,又退到后花园,人越来越少……
我们在后花园对峙——我和他。
井水不犯河水,你们为何定要置我们于死地?
天一城人,丧尽天良,杀人无数,人人得而诛之。
已经不记得我们对峙了多久,只是这一仗,拆招过千,不分胜负。
其实我有很多机会可以置他于死地,我却都错过了。
我不想,不想师姐下半生孤苦无依。
杀手是不能手软的。
我的一念之差,终于毁了天一城。
师父的长啸在我身后响起,悲愤莫名。
天一城始于他,却也终于他。
很快,天一城所有弟子皆殉城。
只有我一个,依旧不倒,却也摇摇欲坠。
他胜利的笑容在我面前不停摇晃,我心知回天乏术,于是收剑闭目待死。
冰凉的剑尖向我的喉咙而来,我不再闪躲。
等一等……
熟悉的声音传到耳边,我不禁睁眼。
她面容凄楚,带着无比的歉意。
你放过他,你已经毁了天一城,我求你放过他。
不可能,寒食御柳是天一城最得力的爪牙,我不能养虎遗患。
我只求你放过他一个,你已经杀了天一城主,还不能放过他一个吗?
不可能。他冰冷的说。
她走过来,坚定地说。
如果我一定要放过他呢。
这不可能,除非你杀掉这里所有的七派弟子。
你真得如此固执。
非我固执,是我不能留下任何隐患。
那么,我对不起你……
她手腕一翻,夺过他手中的长剑,架在他颈旁……
盈儿,你……
对不起,我不能看着他死在我面前。
她一手扶起我,一手把剑架在他颈旁,向外走去。
七大剑派的弟子目瞪口呆,却无人敢阻,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离去。
盈儿,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对不起,我跟师弟从小一起长大,我不能让他死。
我头脑一片空白,始终没有力气思考。只是约略知道,我们一步步远离了天一城,走向后山。
她放下我,剑却依旧没有松。
我们回去吧。
你可以放下剑了。
不行,我知道你不会放过他。
现在七大派弟子不在,我单独打他没有胜的把握,怎么如此冒险?
我不放心。
盈儿……
放心,回到天一城我就放开你。
她回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从今以后,后会无期,珍重。
小心!
晚了。
我看到她手中的剑转瞬到了他的手中,如此迅捷的身法,让人惊叹。
柳盈儿,你的武功跟我相差太远,若不是我一时疏忽,怎会为你所困。
你要待如何?她柳眉倒竖,愤怒的问。
我说了,我不能给天一城任何一个死灰复燃的机会。
如果我不让你杀他呢?
我非杀不可。
他仗剑向我而来,我看到了他狰狞的笑脸,如此得意。
刹那间,我想到了十二岁那年,大师兄满意而残酷的笑容。
我万念俱灰。
她拦腰抱住他。
师弟你走,走啊!
我看着她澄澈的眼中,如此焦急,如此绝望。
你走,快走。
我定定的站着不动。
你还不走!快走!快走!
声声急促,我心痛如绞。
花若成!你不是最珍重生命的吗?
我眼前一亮,刹那间,想到无数无数……
我的母亲,父亲,大师兄,师父,杀掉的第一个人……
看看她的决绝,我咬咬牙,转身而去。
师父,武林大会即将开始了。
我从回忆中醒来,看着面前那个牌位。
师姐柳盈儿之位。
如若回到当年,我不知道会不会再让她用她那条命,换回我的命。
也许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她信任挚爱的丈夫,最终背叛了她。
我不知道那柄长剑刺进胸膛的感觉,是冰凉彻骨,还是痛彻心肺。
我只是清晰地记得,她眼中的不相信。
二十载中,这对眼睛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那个时候,我万念俱灰。
剑上,流淌着鲜血——是我从九岁起,一直深深爱着的人。
我看着他毫不在乎的面容,再看着她充满了绝望圆睁的双目,。
也许他没有想到,天一城弟子都是有最后的疯狂的。
天一秘籍最后一招——天剑式。
我看着他在我面前倒下,鲜血流淌在地上,和她的融合在一起。
离开了天一城,我养伤一年,出家为道。
我的门派,叫做寒食派。
二十载光阴,我也终成武林统帅。
忽然,我眼前一黑。
猜我是谁。
我微微莞尔,她已是二十岁了,却依旧如此顽皮。
当然是我的盈儿。
猜对啦!
她放开手,跑到我面前,那张面庞,正是二十年的师姐。
即使是那天真无邪的笑靥,也如出一辙。
只盼,你莫像师姐般苦命就是了……
爹,外边已经齐了,就等您了。
齐了?
永远,都差着一个人。
我的师姐,你在天有灵,可曾怪过我?
我的师姐,你在天有灵,可看到我的今日?
我的师姐,你在天有灵,可喜欢你那最可爱的女儿?
恍惚间,我回到了我九岁那年,她的笑靥,甜美如同满城飞舞的桃花,她的身影,翻飞如同追逐桃花的彩蝶。
挽着盈儿的手臂,我走上了高台。
手仗长剑,我接受着别人敬仰而崇拜的目光,微微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