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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辟邪 lustration(初稿) ...

  •   景德元年春正月丙戌朔,大赦,改元。
      都说“正旦辟恶酒,新年长命杯”,大清早店门一开,来抱琴楼打酒的便络绎不绝。街上炸着花炮,小孩儿们挤着抢那炸剩的。小贩举着插满彩纸风车和糖葫芦的稻草秸棒走来走去。大伙儿笑着招呼道:“小华,新年发财啊!”“那得托大伙的福。”媒婆杨氏眼儿笑成一条缝:“小华,你也不小了,可要说房媳妇?”“杨婆子,这你就多事了。盯着他的姑娘家,我老张手指头脚趾头全算上都数不清,还愁没有好的?”“隐香居的胭脂姑娘倒不错,可惜了脸上那一块,不晓得克不克夫……” “依我看还是莲花楼陈老板的五闺女好,模样儿没得挑,嫁妆嘛更是一流,哈哈哈……”人们的言笑又被霹雳炮的声响压过。
      少年微笑着,躬身舀酒。温暖的酒香薄纱般覆上清冷的面庞。
      新年吗?新年不一定比旧年好。人们过得一样地苦辛,甚至更为艰难。但年是一定要过的。勉力置办出鱼肉来,吃顿团圆酒。灯笼挂起来,鞭炮响起来,映得人脸上都是冻得红通通的喜色。不为别的,就为给人一个盼头,在这欢娱热烈的凡尘中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哎呀!”不知哪里伸出来一只爪子,他惊叫一声,手里酒瓮已经飞了。“抓贼呀!”挤在柜台前的人转脸向那人追去。“抓贼呀——抓贼呀——”早在巷子西头玩耍的小猴子们完全是兴奋多于气愤,举着竹棒砖头往这边冲了过来。两下遭遇,铁壁合围。那人比泥鳅还滑,躲避着众人的厮扭,东窜西逃。人堆里哇哇大叫,又给绊倒了几个。那边“轰啦”炸了一个鞭炮,妇人尖叫着躲闪。局面顷刻大乱。那人洋洋得意挤到了外围,正要从缝隙里开溜,抬眼看见酒家主人高举着五颜六色的鸡毛掸子,气呼呼地等着他。
      “逮住他了!”“小华好厉害!”
      慕容华劈手夺下酒瓮来,揪着那汉子的衣袖不放。那人一身粗布衣衫,襟怀大开,臂上刺了设色牡丹,腰里挂着一把生锈的烂剑,样子十分粗鲁。他被这么多人围观,倒一点也没不好意思,反露出嬉皮笑脸的神气。
      “任无弦!又是你!”
      大汉眨眨眼睛,很无辜地说:“什么叫‘又是’我?”
      狗肉店小学徒吕布韦叫道:“三天前我就在这条街上逮的你!”
      老秀才道:“这个惯偷,京兆尹大人不是说关上半个月好好治治吗?”
      任无弦手一摊:“天下大赦,犯了多大事的都出来了,我一个小小的偷酒贼还关什么?”
      慕容恼得用力晃他一下:“再敢动我的酒,有你的好看!”
      孩子们挤到他身边嚷嚷:“小华小华,让我们揍他一顿罢!”
      慕容瞪他一眼:“他皮子痒,打不怕。”
      “那怎么办?”
      少年拱手对众人道:“多谢街坊乡亲援手,此人我带回去处置。新春佳节,莫扫了大伙的兴致。”围观的人开始散去。
      大汉满不在乎地叉手道:“小老弟,你还有什么新花样?”少年拖着他,在前阴森森地说道:“我家招财可等你好久了。”大汉猛地一挣,拔腿想跑。慕容华大喝一声:“招财——”那趴在柜台上晒太阳的懒猫一个激灵蹦起三尺,一路狂飙扑倒大汉阿呜乱咬。任无弦哇哇大叫,用力甩也甩不脱。
      慕容华怕真的伤着他,呼道:“够了招财,停下!”
      招财左扑右窜,跟任无弦一双肉掌搏斗得不亦乐乎。
      “招财!招财!不要玩了!”好像仍然没效果。少年真心实意地同情道:“谁让你上回偷了它的三鲜鱼脍,它早憋了一肚子气啦。”
      任无弦叫道:“招财大爷,小的有眼不识您真面目!放过小的,小的再不敢偷你的鱼了!”
      招财这才满意,跳下地来。
      任无弦捂着胳膊怨道:“你这是猫吗?整个一饿虎。”
      眼看招财又弓起背“咕噜咕噜”,慕容华忙道:“别惹它,它听得懂骂人话。”
      任无弦把到口的脏话咽下肚去,故作潇洒地瞥了猫一眼。
      少年从腰里的小麻袋里掏出一幅略长于巴掌的小算盘,噼哩啪啦打将起来:“任大侠,去年的旧账,利滚利的已经不得了,我是不指望从你手里拿了,还是直接呈给六扇门罢。”
      任无弦忙道:“兄弟,我说兄弟,有话好好说!”
      慕容继续划拉着算珠:“我这店堂虽小,还容得下你这尊大佛。任大侠爱酒自是雅好,还望大侠赏脸,带够了酒钱人模人样打那前门进,兄弟一定好生伺候着。我看这样吧,大过年的客人多,我院子里还攒了两宿的杯碗没洗……”
      任无弦连声答应着:“是,是,掌柜的只管吩咐!”
      少年把他拉到店堂,擘开楼梯后的水精帘,启了后门指给他看:“杯盘都在井边的木盆里。可以用辘轳取井水用,不要看井里的东西。干完后把竹篓里的两把鲜菜切了,把鱼弄干净,晚上客人订了三鲜鱼脍。”
      任无弦肚里嘀咕道:“这可是你自己引狼入室,我不把这里的酒偷光,我就不姓任!”
      只听得慕容叱一声:“招财,看着他!”
      大汉跟那双饿虎般的绿眼睛对视一阵,嗤的泄了气,悻悻地净手洗碗去。

      “哈哈,这就是你新收的伙计?”夜色中听来少女的声音分外幽谧甜美,偏隔了一道门板听不真切,挠得他越发心痒难耐。任无弦三两下把鱼剖好,放碗里冲了过去,推门喊:“掌柜的,鱼弄好了。”余光赶紧搜索周围。那少女十五六岁模样,身段玲珑窈窕,著嫣紫小袖对襟旋襖,下面束一条梅花绫裙,高髻束了鱼骨冠,一对眼清亮亮的,玉面上指肚大一块红斑。他陪着笑上前道:“哟,这不是胭脂老板吗?几日不见,简直风华绝代了。”
      胭脂偏了头,手抚右腮微笑:“当真?”
      任无弦狠狠点头:“可不当真,姑娘好比那美酒白坠春,光看看就醉得人腿发软头发昏。”
      胭脂捧着脸,幽怨地看向那边:“我既然有你说的这么好看,莲若为何从不赞我貌美?”
      少年一脸快晕过去的表情:“你是我什么人,我哪敢哪。”
      任无弦失望道:“是否真如外头所说,二位已有婚约了?”
      慕容华忍无可忍,一鸡毛掸子打过去:“闭上你的臭嘴,她是我妈!”
      胭脂竖起指头“嘘”了一声:“莲若,客人都来了。”
      任无弦怪道:“有人么,我啥也没听到。”
      一阵香风飘来,一大帮稀奇古怪的人排闼而入。说他们怪,是因那美的极美,丑的极丑,却偏生是一路。三丽人携手而入,肤色玉映,衣服轻细,袅袅然一片彩色的香雾。那老的童颜鹤发,一把墨黑长须垂到肚脐,一进门就敲着桌子喊:“小华,温一壶好酒来,再来碟茴香豆!”又一个眇目跛足的青衣道人,学那老者模样道:“小华,温一个美人来,再来盘三鲜酢!”
      胭脂笑道:“左慈先生,这里美人没有,丑丫头倒有一个。我给嘉宾做三鲜鱼脍罢。”她接了盘子下厨去了,一会便飘来诱人的香气。
      左道人捻须叹了一声:“元日佳期难得,可惜漆黑无月,可见世事不能十全十美,待鄙人来补足罢。”他拿出剪刀和白纸,剪了一个圆抛向空中。
      后壁突然门扇大开,月光泄地。一个极大的月亮悬在院子里,连桂树的叶子都片片看得分明。树下若有人在斧斫,枝叶摇动不休,一个个光点从上面轻轻飘落,原来是月中落桂子,香气约略可闻。水精帘影影绰绰化在月中,店堂里浮光跳跃,恍惚似海底龙宫。
      少年拍拍手,庭院草木深处飞出两只洁白的蝴蝶,翩翩飞入店堂,嬉戏相逐。
      任无弦愣在那里,半日说道:“好美。”
      那著碧纱裙的美人忽地转向他,上下打量。
      任无弦见美人青眼,正待狂喜,忽见她白眼一翻,“嗖”地吐出什么长长的东西,又吞回嘴里。是蛇信子!他看的真真的,是蛇信子!
      那穿藕色衣衫的小美人儿上前摸摸他,然后惊喜万分地说:“小华,这好像是个人哎。”
      少年苦笑着“哎”了一声。
      小美人儿接着问:“那我可以吃他吗?”
      招财蹲在柜台上,忙不迭地点头。
      任无弦被这天真无邪的问话吓得汗毛都竖起来:“小姑娘,我皮糙肉厚,又酸又臭,岂合众位美人儿香口大嚼,玉齿撕咬?”
      少年忙把他们隔开:“诸位诸位!我这伙计滋味差得很,吃了肯定闹肚子。他倒会拉把式卖艺,让他给咱们舞剑助兴如何?”
      嘉宾们嬉笑拍手。任无弦刚得了性命,忙不迭跑到外头掣出剑来。一看是把生锈的烂剑,丽人笑得眼睛都没了。待他一招一式舞起来,笑声越发肆无忌惮。任无弦汗都下来,打点起精神来,举动却越发滑稽。老翁笑得直咳嗽,道人翘着腿靠他肩上哈哈大乐。碧纱裙美人青巾掩口,肩膀还不住地抖。粉衣佳人双手伏案,笑得出不了声儿。小美人儿半倒在粉衣少女怀里,一个劲地揉肚子,笑得泪眼花花的。
      笃、笃、笃……门外又响起敲门声,这回连任无弦也听见了,抚胸暗自庆幸离开了众人视线。慕容华叫道:“打烊了,您请回吧。”门外的人依旧执拗地敲着:笃、笃、笃、笃……隔着门板透过来的是压抑的幽冥气息……粉衣少女笑盈盈起身开门:“小华,难道你还请了谁,要给我们惊喜么?”门闩抽去,“吱呀”一声,堂中一片静默。
      门外的幽暗之中站着个穿着大红罗斗篷的人。许是怕冷,连头都裹着看不清面目,只露出一双极清美的眼睛。“我买辟邪酒。”歌唱般婉转的悦耳音色,像冬月的一块薄冰,抛在水中无声地化去。是个女子。她递来的那只右手真冰霜仿佛,丝丝缕缕都透出寒意来。
      有时店中蕴积的灵力也会把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酒客招来。少年冷得微微哆嗦一下,伸手接过那块小小的碎银子。触到她指尖的一瞬,过往流光电闪,幽怨如冰冷沉重的潮水,排空压顶而来,冲击得几乎连他也抵挡不住。
      “姑娘,就在店堂里喝么?”
      来人点点头。
      左道人翘足吟道:“香气徒盈把,无人送酒来。”
      粉衣少女跺脚:“小华,过了好一会了,还不上酒!”
      少年做个鬼脸:“小桃,你若急了自己去拿。”
      小桃粉面薄嗔:“谁不知道你的酒认主人,擅自取了,莫不要喝出事!”
      任无弦听得心里咯噔一下。
      慕容笑嘻嘻掂了掂手里的银子,上楼一会后下来,用红漆托盘端出玫瑰瓮并数只一等琉璃浅棱碗呈到案上。胭脂端着香气四溢的鱼脍上来。美酒佳肴,令人食指大动。
      慕容走去为那不速之客斟酒。
      老翁挥手招她:“小娘子,良宵难遣,何不入席同乐?”
      女子不答,捧起琉璃碗凑到唇边,无声地饮尽。慕容又添一碗,她仍旧端起,喝尽。“姑娘……”她摇手止住他的劝说,温婉宁静地微弯下颈项,无声地饮酒。
      这边众人依元日辟邪的规矩,由少至长干了一杯。虽也说了几句贺辞,气氛却冷冷清清。
      辟邪酒的辛烈芬芳弥漫在月色中,似乎连月光也成了美酒。琉璃碧碗中春波荡漾,融入了中夜的露水。动了两三筷的鱼脍慢慢冷却,不知何时被招财拖到一边去享用了。
      良宵难遣。
      小桃勉强催促那“姓任的傻大个”继续挥剑舞跳,却再也激不起欢声笑语。
      一人向隅,举座不欢。
      任无弦把掷剑跳丸的把戏也耍完了,席上还是没有笑声。
      不知过了多久,光亮陡暗,一片圆圆的白纸从空中飘落下来。慕容华点起灯烛,粉香犹在,席上已空。
      再看,那裹红罗的女子也消失了。桌上的玫瑰瓮不见踪影。
      蝴蝶飞上他肩头。少年倚门望去。那抹凄红静静消失在巷尾,很快浸透了夜的漆黑。
      他垂下眼帘,将手中那块碎银轻轻一捻。它立时化成轻细的纸灰,纷纷吹散。

      “任大侠,任大侠!”慕容攀在梯子上,远远看见任无弦混在人群里喝酒,朝他直招手儿。任无弦一抬头看见他活像见了鬼,脚底抹油逃得比兔子还快。一到巷尾,正看见胭脂手执花枝,笑得比白坠春还醉人三分:“任大侠,今儿有何贵干哪?”他掉头就跑,迎面被少年轻轻拉住手儿:“任大侠,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你跑甚么?”任无弦赔笑道:“呵呵呵,近来筋骨酸软,奔走一下有利身心。”
      “原来任大侠要舒展筋骨,不如帮兄弟一个小忙。”少年微笑着指指门边沉重的牌匾,“这个太重了我举不动,若任兄肯代劳,就算抵二十文酒帐。”
      任无弦苦笑:“依我看,慕容兄弟可比老虎可怕多了。”
      慕容眨眨眼,一个手指顶着下颌,歪了头道:“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招财才是。”
      圆滚滚的虎纹猫在梯子下方仰头,用很不友好的眼神望着他。任大侠又激伶伶打了个冷战。
      慕容把牌匾递给他。任无弦低头一看:“抱琴楼?”
      “是啊,昨天哗喇一下震掉了。连二楼楼顶也塌了一块。”
      任无弦大叫:“不会吧?三天后就是灯节,我还想去东市钓姑娘哪。这一闹不活扫兴嘛。”
      少年怪问:“你不知道?今天街上跑来跑去都是泥瓦匠呢。”
      任无弦挠头:“我在土地庙喝醉了,躺倒了一天。”
      胭脂执花枝姗姗走来,仰头笑道:“怪道早上土地跟我抱怨,说屋子里酒气熏天的。”
      任无弦乍闻仙鬼之语心悸不已:“阿弥陀佛,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胭脂见他那模样哈哈大笑:“逗你的!”她对慕容道:“近日土石水脉都不稳。你小心些,把铺盖搬去院子里,万一又塌一块,砸伤了可怎生是好?”
      任无弦怪叫:“这个新年还让不让人过啦?”
      胭脂笑他:“你叫‘人无闲’,横竖都是无事忙。”
      柜台前有人呼唤:“小华,你修好了没有?我家等着酒做菜哪。”
      慕容忙松开梯子跑过去:“来啦,来啦!”
      “喂!喂!”任无弦松开牌匾,一下子失了平衡,手舞足蹈勉力晃悠一会,终于“砰”地甩进蔡河里。白花花的鸭群大片惊起,从他头顶上优美地飞过去。

      一个正月过得前所未有的不太平。西夏党项首领李继迁中了凉州吐蕃六谷族大首领潘罗支的伏兵后大败奔回,至灵州界三十井一命归天,时为大年初二,其后野利氏所生子李德明嗣位。火患亦发,平虏军营起火,烧了不少民居庐舍。京师癸卯震,丁未震,闹得人心惶惶,做梦都不安生。街上游窜着些个相士半仙,凄凄惶惶地念叨:“灾异啊,灾异啊……天下要大乱啦……”到了癸丑日,冀州又地震了。这下朝廷也着急了。钦天监占卜,上奏:“土工兴,有急令,兵革兴。”流言得到了肯定,街巷纷纷传说契丹人要打过来了,更兼妖鬼传说甚嚣尘上。在京城酒楼茶馆本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这一来人没事儿都往那贴只耳朵。抱琴楼一下子生意火爆,慕容忙不过来,只得把姓任的那位硬扣下来做了大半月的伙计。
      却说那散布流言的人,张家长李家短的和巴和巴能编出传奇。不知谁先说那收夜香的牛大伯见了个红衣女鬼,后来打更的也说见了。口口相传,就有了千百种变相。老秀才姚补光说:“我听说太学院有个书生,前儿夜里在仙洞那遇见个绝色美人。他一路尾随到白杨古墓,结果电光一闪,转过来分明是张罗刹脸。书生一路狂奔到家,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大病了一场。世人只知耽于美色,却不知红粉骷髅,害杀人也。”沈三儿笑他:“您老说个鬼话也不香不艳的。我听人说是一个外地的商人在小甜水巷买了个相好,结果回了乡就把人家抛脑后了。可怜那女子凄惨惨相思至死,如今化成了冤魂厉鬼,遇见年轻男子就出来索命!”赵婶娘的大嗓门把这帮人的惊叹声又压了下去:“这都是胡说!那任店伙计的老婆偷偷跟我说,几年前有个赶考的书生就住在任店。他带着个病得厉害的女人,咳嗽吐血,发榜前就痨死了。到了阴雨连绵,客人困着困着摸到身边冷冰冰的有个人……”在旁的妇孺一迭声惊叫起来。
      任无弦忍不住插嘴:“越说越玄乎了!不就是个女鬼吗?有什么好怕的!”
      布韦、富贵一帮小孩子朝他做鬼脸:“吹大牛,不要脸!”“鬼娘娘一根指头比你腿还粗!”“让他跟女鬼睡一觉,看他怕不怕!”
      任无弦把胸口一扯,甩开膀子:“爷爷我不但见过,还跟女鬼喝过酒呢!”
      众人指着他哈哈大笑。
      任无弦恼道:“我说真的!我还耍剑给她看!你们看,我就是这么耍的……嘿,嘿,哟——”他摘下那把烂剑舞弄起来。
      众人笑得越发止不住。
      慕容过来把他往后拖:“诸位打扰了,伙计不懂事儿……”
      任无弦挣扎叫道:“哼!有什么大不了的?爷爷我今晚就去把女鬼捉来给你们看看!”
      富贵大叫:“一言为定!说话不算的是小狗!”
      任无弦瞪大眼睛说:“爷爷我要是办不到,你就是我爷爷!”
      富贵拍着手和一帮娃娃跑远了:“噢——明儿我抱孙子去喽——”
      慕容华忍笑歪了头,刮着脸皮羞他:“羞羞羞,没脸没皮当小丑。”
      任无弦将他胳膊一把抱住:“好兄弟,你可得帮我!”
      少年嘻嘻笑着甩开他:“没得商量,没得商量。”
      黄三爷举杯指他:“该你自各去,拉人家小华做什么。说来说去啊,这鬼就出在内城东。禳治的术士夜里候着,已经丢了好几个,八成是治不了,跑了。你要有本事,就从皇城东角楼起把潘楼、瓦子、任店、榆林巷、两条甜水巷走个来回。潘楼的生淹水木瓜放不过夜,明儿你带来给大伙做个见证!”在场的人们哄然叫妙,只有这位任大侠脸色不善。

      到了天擦黑的时候,抱琴楼早早打烊,慕容自己去洒扫院子,把任无弦赶了出来。月亮初升时还有人看见他嘀嘀嘟嘟不知念叨什么,提着那把烂剑在宜男桥边晃悠,敲一更的时候就没了踪影。
      这任大侠当真到了皇城东脚楼下。当此际,春寒料峭,月黑风高。他摸出腰里葫芦灌了一口,抬脚起步:“一、二、三、四……二百……三百……”近日似到了多事之秋,瓦子、酒楼来往稀少,夜晚便似一座空城,冷风呼啸,尘埃灰茫。他打了个寒噤,继续往前:“四百……五百……”许是因为喝了点酒,许是生了惧意,这街巷越发昏暗,越走头越昏沉。一会估摸着过了一更三点钟了,便提防着值班查夜的,可走了半日别说值夜的,连火光脚步也不见不闻。他心里觉着蹊跷,定了定神停下来,看前头好像是座桥,靠上去一看,桥下那水仿佛是鲜红的,岸边那沙倒是碧绿的,风吹起来裹着沙打得脸生疼。他低头弄眼里的沙子,睁开一看,这一吓非同小可,整个人都吓醒了。那水里映的哪里是他的脑袋,分明是个骷髅头!他一巴掌打在脸上:“呸,我喝醉了,喝醉了!”闭眼咕咚咕咚又喝了几口,再望河里看,这回又是自己的脑瓜了。“好险好险,我果然喝醉了。”他拍拍胸脯,打了个酒嗝。
      眼角红影一晃。他猛地抬头,看见仿佛是那晚裹红罗的女子过去,大喝一声:“小娘子留步!”赶了两步,人影便消失了。忽一只冰凉的手搭在他肩上,任无弦一跳老高:“我的妈!”
      回首见慕容提着碧纱灯笼,著一领紫道服,戴头巾,脚下穿一双乌靴,通身齐齐整整的。少年人原本生得好,这一装扮更显仪态绰约、风骨冷秀。任无弦又吃了这一吓,醉里糊涂,气笑道:“好小子,敢情是瞒着胭脂偷姑娘来了。”
      慕容微笑着竖起一根白皙的手指,两只发亮的蝴蝶冉冉落在他指尖儿上。他揶揄道:“我当任大侠是胆小鬼,没想到真有这个胆子,失敬失敬!”
      任无弦摆手:“客气客气!鬼怪之事扰民太甚,为了英雄侠义,我也得走这么一趟!”他回望一眼,叫道:“我看见那红衣女鬼啦,她刚才就从这里飘过去了!不跟你说了,我得快追!”
      慕容将他一把拉住:“走错了,应该是这边。”
      任无弦挥着剑挣道:“我亲眼看见的是这边!”
      慕容“嘘”的一声:“任大侠,你闹这么大动静,可容易把妖怪引来。”
      任无弦汗哗的下来:“真……真有妖怪么……”
      少年脸色凝重地点点头:“你听……”刹那间河上寒风倒吹,呜——呜——呜——
      任无弦脸上僵硬,任由慕容牵着转。“你是喝醉啦……来,这边,走十步,好……往东二十步,站住,再往西二十步……”路上仿佛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但他确信自己醉了,心里也不甚害怕。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消逝,那座怪桥也不见了。任无弦定定神,见眼前是寻常屋舍,飘了半天的心好像咕隆一下掉回肚子里。这回是真醒了。
      慕容放开他手:“任大侠,就此别过罢。”
      远处忽然火光一亮。有人大叫:“什么人?站住!”
      少年拔腿就跑。见任无弦还愣着,又奔回两步狠扯他一下:“还不跑,等着挨笞棒么?”
      两个昏天黑地跑了许久,终于把甩脱了值夜的,相对气喘吁吁。
      慕容抱怨道:“都怪你!要不是你误打误撞闯进鬼门,我也不会现形被他们发现。原本还闻得见女鬼的气息,现在把她给跟丢了。都快过五更了,要是鸡鸣时分还寻不到,可就白忙活了。”
      任无弦讶道:“你也是来抓女鬼的?”
      慕容瞪他一眼:“人家姑娘是枉死了才变成游魂厉鬼的。偏有那爱管闲事的,又是和尚又是道士,要捉她灭她,一点都不会怜香惜玉!”
      任无弦失笑:“你才多大?见过几个女郎?跟我谈什么怜香惜玉!”
      慕容华正色道:“长者如母亲,幼者如闺女,少者如姊妹。若见着别人家女子,也跟自家人一般敬重爱惜起来,才谈得上真正的怜香惜玉。”他举目四顾,高举右手,放飞掌中双蝶:“辟邪,请你们往东西二百步再搜一遍。”
      两只蝴蝶振翅而起,冉冉升空,明亮如两颗流星,各带一道浓烈的异香分头飞去。慕容仰头观望,见一蝶自半空往北折去,一蝶逡巡一阵翩然向东。他扯任无弦一下:“好像找到了!”二人拔步往那边飞奔。
      天光惨淡,露水清凉,远方像在灰衣上扎了一针,忽地有了血点。少年揉揉眼睛,见那灰蒙的背景慢慢渗出了一抹妖红。元日晚上的来客。
      慕容伸臂拦住任无弦,轻轻走到她面前,行了一礼:“姑娘……”
      大红罗斗篷裹住了整个人,只露出一双妙目。只那眼波一转,便有千万种风情,难言难说。这红却是冷的,索索的,直燃到骨子里,冰凉。无光的地上,连个虚淡的影子也没有。
      见她没有反应,少年伸手探去。指尖甫一触及红罗,深巷遥遥一声鸡啼,金光破云而出。红影梦幻般消失,只余苍白的地面。
      任无弦问他:“怎么办?”
      “跟着辟邪香走。”少年抬起手背,承起两只飞回的白蝶。
      任无弦诧异道:“这蝶儿是什么来历?好生奇异。”
      蝴蝶在少年人修长皎洁的手指上栩栩飞动,宛似玉枝上雕琢出的琼瑶花朵。“听胭脂说,它们是唐肃宗赐给李辅国的一双香玉辟邪所化,打小就和我一处,我也不知道是哪来的。”他微笑着举起手指,“很可爱吧?它们都叫辟邪。要区分的话,这翅尖稍圆的叫鹔月,这只触须长些,就叫鹴眉。”
      不多时已行到一座大宅外。双蝶忽然掠起,飞入院中。慕容华露出笑意:“就是这里啦。能在内城繁华地界买这么个宅子,看来不是大官就是巨商。”
      任无弦啧啧说道:“这儿住的是枢密院同知李大人。不想女鬼竟出在这里。”
      “蹲下。”少年一把将他按低,踏着他的肩膀踮足望了望,吐吐舌头,“好大的排场,果然是大家气象。”一纵身落地。
      任无弦奇怪了:“不进去吗?”
      慕容把大门一指:“自然要规规矩矩从前门进去,才是敬重主人的道理。”

      “就是这里么?”陶道士手执拂尘,飘飘往前一指。
      “是了,大师请。”李大人道,“在下年初回家,家中便怪事不断。说出来不怕笑话,先是妾室跟仆役跑了,接着又地动,生生把我家这口井直的颠成了横的,近日上上下下都说有厉鬼作祟,贱内惊吓过度,发起热来,吃了好几日汤药也不见效。”
      陶道士在井边踱了几步,拈须道:“只怕是动了风水,把地下恶鬼给放出来了。但贫道禳治一番。”他令摆上灯烛供品,披发仗剑舞弄一番,突然大喝一声,直冲进夫人卧房里,喷出一口净水。床上的妇人失声尖叫起来。李大人忙赶进去:“夫人莫慌,道长是在驱鬼哩。”
      妇人听得“驱鬼”两字,叫得越发厉害。
      陶道士摇摇头:“尊夫人只怕是给恶鬼缠住了。”
      李大人作揖道:“恳请大师。”
      陶道士袖出一枚桃木钉,一下钉在床沿。窗外寒风飒飒而过,尘埃灰茫。
      妇人目光呆滞地止了声息。

      门外传来喧闹之声。
      李大人听到吵嚷,推开窗子大声喝道:“何故喧哗?”
      家丁隔了院子远远地大叫:“老爷,外面一个邋遢汉子硬说他是术士,还带了个道童来,说要捉宅子里的女鬼!”
      李大人向陶道士拱手道:“大师,这……”
      陶道士拂尘微摇:“无妨,倒不若让他们进来,好见识见识贫道的本事。”
      李大人吩咐家丁:“请门外的先生进来!”
      他话音刚落,一个著紫道服的童子拖着一个大老粗直奔进来,不待那粗汉站稳便行了一礼:“李大人,这位是我师父老面皮山呼噜洞不靠谱真人,此番下界斩妖除魔,祛病禳灾。见大人宅中一股怨气冲天,特来化解。”
      陶道士上前拱手:“原来是卜好古真人大驾,贫道有失远迎啊。”
      那紫衣道童一脸愕然:“小陶,你在这做什么?”
      李大人哦了一声:“原来各位仙家是认识的。”
      陶道士撩起一朵笑花,挤挤右眼:“我来帮你啊。”此番表情宛如顽童,乍现在皱巴巴的老脸皮上,不知有多滑稽。
      紫衣道童推他:“好啦,你玩也玩够了,快给我回去!别添乱我就求之不得了,谁敢要你帮。”
      陶道士撅起嘴,气呼呼说:“小华最讨厌了!”
      大风刮过,尘沙忽起。众人掩面之际,似有一物噭然飞起,掠上树杪。任无弦一睁眼,正看见那晚的粉衣美人骑在飞檐上,笑眯眯冲他们招手儿。
      李大人身向后倒:“妖!妖怪啊……”老管家连忙上前扶住。
      粉衣少女袖出一幅卷轴掷来,扬声道:“还说不要我帮,给你罢!”说毕飒然离去,只余微风震动枝桠。
      慕容华展卷。明月里倒垂一枝素瓣老梅,虬枝横过瑶琴。少女淡妆雅服,端坐琴前,姿态明秀,若有所思,若有所遗。左上墨色甚旧,题着:“幽人在何所,紫岩有仙躅。月下横宝琴,此外将安欲。”
      任无弦目光甫触画卷,浑身大震。他一把夺将过来,神色瞬息万变。
      慕容推他:“喂,你怎么了?”
      任无弦猛然扑过去揪住李大人:“说,她在哪里?!她在哪里!!!”
      老管家去掰他的手:“真人,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
      任无弦大吼一声:“放屁——”
      李大人怒道:“放肆!”
      慕容忙去拉他:“大人,我师父有时候犯点疯病,过一会就好了。”
      任无弦怒气冲冲挣开,跳到李大人面前,指着画道:“这是我胞妹任紫音,五年前被奸人拐走。她当年的小照,怎么在你这里?”他冲上去,一把揪起李大人颌下的三缕清须:“说!那爬我家院墙的书生,是不是你?!当日逮住你没打断你的狗腿,算你小子走运!”
      李大人勃然大怒:“哪来的这厮,简直一派胡言!那贱人家里人,果然是一般的没品!”
      任无弦举起醋钵大拳头:“你说谁是贱人?爷爷我把你的狗嘴拧下来!”
      李大人梗着脖儿瞪他:“那女人跟我院里贱奴跑了,你还有脸跟我要人!”
      任无弦蒲扇大巴掌扇过去:“你混账满嘴里放屁!”
      李大人一个踉跄,捂着脸大叫:“来人!来人!把门关上,别放走这暴徒!”
      少年一把拉住欲逃走的管家,厉声喝道:“都给我住手!”他转面质问李大人:“您做过朝廷命官,可知诱拐民女该当何罪?杀人灭迹又该当何罪?”
      任无弦惊怒交加,抓住他使劲摇晃几下:“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妹子死了?!”
      李大人怒道:“什么诱拐民女?什么杀人灭迹?任紫音是我明媒正娶,杀人灭迹更是从何说起!”
      少年人唇角一动,横流出一缕莫测的笑纹。“尸首就在这院子里,李大人还要抵赖么?”
      李大人怒目斥道:“再撒野我便绑了你们送到衙门!我行得正坐得直,你等造谣生事辱骂动手,也欺人太甚!”
      少年漫步走到井边,轻轻把手搭在断壁颓垣上:“这里,有女子的尸骨。”
      任无弦一声悲恸扑上井沿,声泪俱下:“紫儿,紫儿!原来你已被这狗贼害了!”
      李大人喝道:“且慢给我嚎丧!小子,你倒是先变出个尸首与我看!”
      慕容华忽扬声道:“大人,莫非你再不念与发妻的恩情了吗!”
      李大人昂首:“笑话,我的夫人好好的在家……”
      忽有一个小丫鬟边跑边叫直奔过来:“老爷,不好了!夫人发狂了!”
      李员外暴怒之下上前揪住少年:“妖人,你使了什么邪术?”
      少年淡淡一笑,踢开脚下一片土,二人惊呼——
      湿泥下血点般一片红罗,半裹着森森白骨。
      慕容冷冷道:“你家夫人就是在这儿将紫姑娘推入井中。敢问夫人是怎么跟你交代的?”
      李大人惊倒,手抖抖地指着他,只说不出话。半晌扭过半边脖子,问管家:“老胡,你可知晓?”管家嚅嗫不语。
      内院又一声凄厉的惨呼。
      慕容道:“只怕是紫姑娘寻到夫人了!”
      李大人拔脚奔去,大呼:“紫儿——你放过荔娘!”
      一路听见那轻柔的呼唤:“李郎,李郎……”他愈奔愈急,大叫:“紫儿,求你放过荔娘——”穿游廊,启朱扉,入暖堂。
      床沿上的桃木钉已经爆起,沾满刺目的鲜红。床上满头乱发的女子腕上流血,撕扯着被子嘶声嚎叫。他冲上去抱住她:“荔娘!荔娘!”
      眼角有个幽幽的红影。他转过头。
      裹着大红罗斗篷的女子站在荒凉的微光里,只露出一双明丽的眼,勾魂摄魄。
      “紫儿,紫儿!”他忽地跪下,自批其颊,“我不是东西!我不是东西!我不该贪图钱财,我不该见异思迁!千错万错在我,求你放过荔娘,她腹中还有我的骨肉啊!”
      那双眼镀了一层银亮的水光,莹莹颤颤。
      他膝行上前,抓住她的斗篷,惨痛地呼道:“紫儿啊,紫儿啊——求你放过荔娘——”
      她的泪终于滚下来,穿过他的身体,落入不可见的虚空。
      “紫儿,紫儿!”他抓着斗篷的手愈来愈紧,忽地撕坏一块,破洞里寒气袭来,空无一物。他大骇:“紫儿,你,你……”
      她默默转身,向门外走去。

      少年人赶到这里,悄悄松了一口气。
      任无弦冲到,手哆嗦着指着荔娘,咬牙切齿,目眦尽裂:“是不是她?是不是这个婆娘害了紫儿!我……”他伸指一弹,佩剑铿然而起,啸若龙吟——
      “噗”的一声,剑尖没入男子肩头,鲜血飞溅。他泪流满面,死死抱住任无弦双腿:“大舅子!你放过她吧!”
      任无弦红了双眼:“你这个杀千刀的滚开!”
      荔娘神情骇极,缩在床角双手乱抓:“鬼!鬼!鬼别来找我!鬼……”
      慕容走上一步静静伫立,容颜不见悲喜。
      任无弦奋力挣措,试图摆脱那男人的纠缠:“滚开!老子定要劈了那贼婆娘!再拦连你一块砍!”
      李大人扭住他手臂,流泪叫:“大舅子,我错了!你把我砍了吧!放过她!”
      暖堂中漫逸过一缕辟邪香,双蝶翩翩斗于画堂。
      慕容华的声音从虚空中流过一道,又飘飞上帐顶:“鬼未必都会害人,但人心里的鬼,却比那真鬼要可怕千百倍。李大人,夫人是被她心里的恶鬼缠住了。心里的恶鬼若放了出来,人便不像人了,会变成邪魔妖鬼。夫人是因心中孽障太重,才会迷失本性。治这种鬼,求神无用,药石无灵!”声音越提越高,越飘越近。最后几字,嗡嗡震在头顶。
      慕容骤然按住任无弦握住剑柄的手:“放下。”
      任无弦怒目:“凭什么?”
      少年一双眼平静无波:“凭你的心。”
      “我的心是宰了这泼妇,一把火烧了这房子!”
      慕容华轻轻摇头:“紫姑娘刚刚出去。她……已经放过他们了。”
      任无弦吼道:“不可能!我要为紫妹报仇雪恨!”
      慕容长叹一声,低低吟道:“覆水不可收,行云难重寻。天涯有度鸟,莫绝瑶华音。”他抬头正视着任无弦通红的双眼:“荔娘被心中的恶鬼缠住,她再也不会得到安宁。紫姑娘芳魂犹在,你若顾念妹子一片痴心,便成全了她的宽恕,成全了她的善意。把剑放下。”

      苍青的天上,落了几点微雨。她在废井边徘徊。
      “紫姑娘。”假山后露出年轻人半面,一只明湛的眼在黑暗里发着幽光。“任大侠已经走了。真不去见他吗?”
      她垂首,点点头。“代我向他说罢。我对不起哥哥。”
      地下似有什么感应,有哼哼的声响,少顷土石崩裂,清泉喷涌。一个长约数丈的水牛般的怪物在土里蠕动,半晌露出一对眼,青森森的,光耀明亮。女子上前抚着它道:“阿青,我已经不伤心了。你去罢,尘归尘,土归土。我不用再念着谁了……”
      她袖出玫瑰瓮,将酒液温柔地倒在它头上。
      怪物“吱吱”腾起一片青烟,一点点消去形体。
      假山后传来一声轻叹:“这就是‘患’吗?听闻此物为人忧伤之气所凝结,唯灌酒能消。”
      早春的清风吹过。湿漉漉的枝头,新绽了第一朵梅花。
      红罗斗篷被风吹起,空荡荡的,不见雪肤玉肌。
      “紫姑娘,一开始你就这么决定了吗?我追踪你多日,唯恐你做出什么傻事。这样看来,是我错了。”
      她目光中流露出一种微笑的神情。“多谢了。本听闻红衣就死,可以化为厉鬼出入门庭。但我终不忍李郎……”她摇摇头,幽幽说道:“李郎他,终是爱过我的……”
      他于贫贱之时娶了她,待上得京来得了功名富贵,他图钱财美色另娶她人,反置她做了妾室。新夫人性悍奇妒,趁他在外终于下了毒手……尸骨浸在寒水中,不见天日……一段墙头马上的风流韵事,不料结尾竟至凄惨如斯!
      “为什么……”慕容叹道,“为什么原谅他?”
      为什么还要原谅他?为了他当日洞房花烛时温柔的眼,还是他今朝为他人流的泪?他……待她,终是有过真情实意罢。哪怕只有那么一点儿,也已被她深自珍藏。
      那些遗落在尘埃中的岁月,他会在午夜梦回时忆起吗?明月当空,白梅花下弹琴的少女,泠泠七弦上,轻栊慢捻,弄一曲《高山流水》,飞出高墙……一个布衣书生悄立墙下,聆听那时而磅礴壮伟,时而琤琮伶俜的音律……恍惚的,又是五年前的光景,她还是那个高门大户里少不更事的丫头,养在深闺人未识。春初醒,噪莺飞燕,似水流年,恰姹紫嫣红都开遍。倚在朱栏上吟诗赋,念到“春”、“花”、“蝶”这些字眼儿,托腮想一会,讪讪地红了脸。
      不知不觉地,红影在这片废墟上旋舞起来。往事成烟,唱道是:“百金买一声,千金传一曲。世无钟子期,谁知心所属。”清越的歌声流泉般升上半空,溶入苍茫的天际,捎上飞燕的翅膀,散作一根根透明的雨丝,潇潇漠漠。
      红罗飞起,像天上的舞蹈。
      只那一双美丽的眼睛停驻在虚空,慢慢消失。

      郊野起了一座新坟,碑上铭曰:“深深葬玉,郁郁埋香。”渐渐的,爬满离离春草。
      墓碑前放了一大束素瓣梅花,零落成泥,暗香如故。
      任无弦提着他那把锈剑,沉默地走下坡去,隐进远方初泛淡青的杨雾柳烟,留一个虚淡的背影,给慕容和胭脂。
      “莲若。”胭脂唤他一声,提竹杖在泥地上划了“山西任家”四个字,又慢慢用脚擦去。
      慕容没有回应。他背着手儿,昂首迎风而立。衣袂吹动,像在山坡上的一朵浮云。两只白蝶从他们脚边飞过,越发越高,没入苍蓝的天。少年眼底流动着一抹晶莹的水色,明镜般映出这霭霭春山。年轻的声音飘扬在风里:“胭脂,春天到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辟恶酒 即屠苏酒。古时元日饮酒辟恶,故称辟恶酒。自三国以来,中国就有元旦饮屠苏酒的习俗。陈延之《小品方》云:“此华陀方也。元旦饮之,辟疫疠一切不正之气。”
    酒方: 用赤木桂心七钱五分,防风一两,菝葜五钱,蜀椒、桔梗、大黄五钱七分、乌头二钱五分,赤小豆十四枚,以三角绛囊盛之,除夜悬井底,元旦取出置酒中,煎数沸,举家东向,从少至长,次第饮之,药滓还投井中,岁饮此水,一世无病。——明·李时珍《本草纲目·味部·造酿类》
    香玉辟邪 唐肃宗赐李辅国香玉辟邪二,各高一尺五寸,奇巧殆非人间所有。其玉之香,可闻于数百步。虽鏁之于金函石匮,终不能掩其气。或以衣裾误拂,则芬馥经年。纵澣渥数回,亦不消歇。辅国尝置于座侧,一日方巾栉,而辟邪忽一大笑、一悲号。辅国惊愕失据,而冁然者不已,悲号者更涕泗交下。辅国恶其怪,碎之如粉。其辅国所居里巷,酷烈弥月犹在,盖舂之为粉而愈香故也。不周岁而辅国死焉。初碎辟邪。辅国嬖孥慕容宫人,知异尝,私隐屑二合。鱼朝恩以钱三十万买之,及朝恩将伏诛,其香化为白蝶,升天而去。——明·周嘉胄《香乘·异香》
    患 身长数丈,类牛,青眼光耀明亮,四脚于土中,虽在动却不移开。唯灌酒能消。因为其为忧伤之气所聚,酒能忘忧,所以可消。——晋·干宝《搜神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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