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貓鳥

1、第一次死亡

　　伊洛今年二十出頭，有份相當體面的在市政廳裡的工作，今年春天時才娶了年輕貌美的妻子娜塔拉，不久前妻子又懷了個孩子，正是人生最幸福的時候。
　　他有時會想，自己這輩子如果就這樣渡過也不錯，平淡無奇，卻安穩可靠。
　　可是他也知道，他自己做過些什麼，正在做什麼，還有將會做什麼，這些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卻可以輕易地在他的幸福泡沫上戳個孔。

　　娜塔拉不知道這些，她是個性格很好的女孩子，即使現在算是一腳踏入上流社會，也沒有染上富太太們虛榮的壞毛病。在伊洛眼中，方為少婦的她臉上那種喜悅溫柔的笑容，就是他見過最美麗的景象，比花了上萬金幣用了十年時光建造的聖安東尼大教堂和皇宮內殿的天國花園更為美麗。
　　因為那是他的妻，他孩子的母親，也是他喜愛的女人。

　　在娜塔拉懷上孩子後，他有考慮過孩子出生後的事情，他的工作，還有以後的日子。他想退休，和娜塔拉搬到鄉下，遠離巴帝那的中心城市，當名花農也好，就靠微薄的收入過日子，直到兩人都老去的一天。
　　而他所知道的事，他會守口如瓶，用他對國都的忠心保證，直到死亡都絕對不洩露一句話。

　　他想過許多，也想過眼前的情況可能發生，可是他真沒有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

　　在計劃裡，裁判局那些人想要殺人滅口，起碼也得等到把他的利用價值榨乾為止，那起碼要花上五年十年的功夫，到時候他早安排好退路，帶著娜塔拉躲得國都的大人物遠遠的，絕不是像現在這樣，在他察覺不妥前，就在驚愕失措中被抓到收押特殊犯人的塔牢裡。

　　黑暗的房間中一點光亮也沒有，就連牆上的石頭縫隙都被填滿了石泥，又用銅漿澆死。伊洛根本沒想過逃跑…他對這裡的每一個角落都了如指掌，只因為這裡的設計當年他也有份參與。
　　逃出去是不可能的，他也根本沒想過逃跑，就算他能成功，他的娜塔拉和那尚未出生的孩子又該怎麼辦
　　他只能不停的想，想著娜塔拉，幻想他們的幸福未來，好讓自己不被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逼瘋。

　　至於他為什麼來到這裡的原因也根本不重要了，那些人既然出手了，就代表沒有挽回之地，像他們這些人，不過是用完就丟的棋子，又哪有誰會為他們求情
　　再說這也不是幾句話就能解決的事情。

　　只可惜了娜塔拉…希望她以後能過得好好的，帶著孩子離開國都，不要太深究他的消失。
　　再想了想其他需要告別的人，卻不由得苦笑…因為工作的關係，他根本沒敢跟任何人深交，說不定也只有酒店老闆會奇怪他這個常客的失蹤。

　　門外有誰的腳步聲，隔著鐵鑄的大門相當模糊。有人打開了鐵門外的鎖，走了進來。

　　燭光亮起，一張沒有任何特點的中年男人的臉就出現在伊洛面前，他生硬地說：“老朋友，看見你現在這樣子可真讓人不舒服啊。”

　　“……廢話少說，這次的罪名又是什麼”
　　“販賣國家機密軍車情報給敵軍卡魯斯龍軍上將菲爾德萊，造成三千人死亡，八個村子焚毀慘案。”

　　伊洛忍住沒一鎖砸在石牆，咬牙低罵了一聲：“這不是老頭讓我去做的嗎理由也不找的好點。”
　　中年男人看著他，眼裡似有一抹憐憫，臉上卻仍然面無表情：“你該明白，就算理由好點下場也不會改變。”
　　“我知道，但我心裡會舒服點。”

　　明明是軍情局的老頭子們要用自己人的犧牲去麻痺敵方，卻把這起碼上萬人的死亡推在他頭上，讓他怎麼甘心咽下這口氣

　　男人不想和他爭辨，麻木地掏出一張紙：“簽了吧。”
　　“……”伊洛幾乎要把牙咬碎，但想到簽了就不會禍連親人的默認條例，即使滿腹怨氣，還是在上面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娜塔拉她怎麼樣”
　　“你真的想我告訴你”男人把紙收好，看了他一眼：“終審會在三天後舉行，審後立即死刑，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你都明白的。這是我們作為同事的最後一次見面，看來你還算是認命，這很好。”想了想似乎想不出還有什麼要說，便徑直道：“再見。”

　　“等等!…告訴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男人轉過頭看了看他，有點煩惱地說：“我都說了再見了…伊洛，你有點傻，你怎麼能以為自己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呢你不應該結婚太早的，也不應該想著還有退路，很多年前認識你的時候我就說過，你想太多了。”

　　“就是因為我太早結婚!”
　　“你自己明白的，其實我挺羨慕你，不久後你就可以在另一個世界一家團聚了，我還要繼續熬下去。”
　　伊洛猛地瞪大了眼睛，想要站起來卻又被鐵鏈扯回床板上，在鐵鏈互擊的雜聲中又驚又怒地吼道：“你什麼意思他們還準備把手伸向娜塔拉嗎!不是說簽了紙就…”

　　男人再次憐惜地看向他，常年下垂的嘴角扯了扯：“所以都說，你想太多了。我一直覺的你很愚蠢，真的，你對這個國家太忠心了，同時卻又想要滿足自己的私願，這怎麼可能呢別忘了，幹我們這行的下場多半就是這樣，你能死在絞刑架上不是已經很幸福了嗎沒有拷打沒有審問，你還想保存別人作為曾經的同事給個忠告你吧，別想太多，一直睡到死刑那天，順利的話痛五分鐘就完了，別人的事是別人的，即使娜塔拉活著，你又指望一個剛懷孕的少婦要怎麼在這個污濁骯髒的集中地生存下去”

　　發現自己說太多了，男人很快住了嘴，看著伊洛那急的嘴角都滲出血來的樣子，嘆了口氣：“這麼說吧，也許不久後我也要下去陪你，這種事誰知道呢伊洛，你這個人雖然很傻，但我還是喜歡你的，別跟自己過不去好嗎”

　　“…幫我…”
　　“怎麼幫你是幫你逃走還是幫你自殺前者你別忘了寄生在我們心臟上的鬼玩意，後者說不定你前腳一死我後腳就來了。我知道你想我幫你保護娜塔拉，但你覺得可能嗎”

　　看著伊洛不再說話，男人拍了拍他的頭，看了他半響，再次說了聲再見便推門而出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說的話已經太多，如果不是伊洛，他才不會這麼囉嗦。

　　像他說的，伊洛傻是傻，可是在他們這種連自己都能賣掉的人裡面已經太少見到了，如果多說幾句話能讓他走的甘心點，他也不介意費點口水。

　　關好門，在守衛檢查過後帶著他走出走廊，門口等著的另一個人看見他，站了起來：“話說完了”
　　“說完了。”

　　兩人默默無語地走了一路，那穿著斗蓬的另一個人突然若有所思地開口：“說不定…我就是下一個。”
　　“已經確認了”
　　“幾乎。”

　　頓了頓，中年男人面無表情地問：“不想逃”

　　那人笑了笑，笑容無奈：“怎麼逃心臟那被種了那種東西要怎麼逃巴帝那的溝渠裡可從來沒逃出過一隻老鼠呢，我可不認為我是例外。”

　　他們這些人，都是很小的時候從各地選出的孤兒，略微考驗過後便做了手術，在心臟那處的皮膚上開個口子，花幾個月時間慢慢種入一種有追蹤功能的異種寄生植物，由母株控制，即使千里之外也能知道人在哪裡，只要一聲令下，寄生在心房的種子就會瞬間生長綻放，用艷麗的花朵填滿心臟裡不大的空間，人便會因為缺氧而痛苦地死去。

　　這些事他明白，克拉克明白，伊洛也明白，但伊洛卻仍然抱有僥倖，這才是克拉克覺的伊洛最傻的地方。

　　“我會去送你。”男人冷不丁地吐出這麼一句話，身邊的人沉默著，渾身散發著和夜霧一樣森冷的氣息，聲音卻很溫柔：“謝謝。”

　　然後一路再無話語。

　　比黑夜更冰冷的塔牢裡，伊洛縮在牆角，渾身勒在關節處的鐵鏈讓他幾乎無法動彈，他也不想動，靠在金屬表面的牆上任由那寒意滲入，偶然發出哭泣般的□□。
　　腦裡一直幻想的幸福畫面在想到娜塔拉將會死去的瞬間全部變成折磨，他見過多少痛苦血腥，就有多少恐怖加諸娜塔拉身上。

　　黑暗中無法計算時間到底過了多久，直到那扇門再次打開時，伊洛才清醒過來。

　　說是清醒其實基本還在半昏迷中，張開的眼睛看不清事物，視線內全是一片斑斕的模糊。知道有人在說話，但聲音卻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個字也聽不懂。

　　有人來拉他，他站不起來，便被人一邊一個架了出去。
　　這樣拖著扶著沒多久，一行人又停下來，有人碰他的眼睛，又問他什麼，他試著說話，喉嚨卻發不出聲音，很快地便學會了沉默。

　　“…大概是發高燒，反正沒救了，拖上去。”

　　又走了一段路，四周漸漸吵雜起來，耳邊全是混雜的聲音。混亂中他聽見熟悉的聲音在喊自己的名字，回頭一看，一直看不清楚的景物中出現了心裡一直記掛的那張臉…

　　女人有著清麗甜美的臉孔，但現在卻因為凌亂的髮絲顯得很狼狽，她焦急地看著這邊在大叫什麼，伊洛卻像聽不見似地轉回頭去，沒人發現他血跡斑斑的嘴角又添了點鮮紅。

　　台上的人在說什麼他已經聽不清楚，但他知道都是很熟悉的人…是他的同事和他的上司，他們彼此認識又裝作陌生人地坐在一旁，每人都有著很正式的頭銜又做著秘密骯髒的事。嚴肅冷漠的氣氛中，他聽見自己的名字和叛國罪三個字，人群起了騷動，在各種嘲笑和憤怒中他再次被拖了出去，然後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有人為他套上頭罩和頸圈，他閉上眼，心裡默唸著一個名字，直到突如其來的痛苦窒息伴隨著失重來臨。
　　頭部開始充血，腦子中嗡嗡作響，眼球幾乎要突出眼眶以外，整個頭都像要爆裂開來似的，即使張大嘴拼命呼吸也再吸不進一點氧氣。

　　他想起克拉克的話，的確，比起以前所受的訓練，這種痛苦並不算太殘酷，甚至是讓人安心的。
　　如果沒有娜塔拉，他想他會甘心死去。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