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越苏]天墉秘闻录》枫月夜雪

11、第二章 决心

　　第一次遇见百里屠苏之时，晴雪便觉得这名沉默坚毅的黑衣少年很像大哥。十九岁的巫咸身影是晴雪脑海中对大哥最后的印象，而屠苏虽然看上去较为年轻些，眉目间流露出来的孤僻冷漠却与风广陌十分相似。
　　因此虽然被无意窥看了沐浴的情景，晴雪也不觉得很生气，只是忍不住想捉弄一下屠苏，抢走那柄看似十分珍贵的长剑，看看屠苏会不会跟风广陌一样，打破冷淡的面具、露出真实的表情。
　　没想到，就此闯下了祸事，害得屠苏煞气发作。晴雪心中又内疚又惭愧，即使屠苏与她交手甚至打伤了她，晴雪也觉得是自找的麻烦，并不认为屠苏是坏人。
　　后来知道屠苏因体内煞气而深受折磨，晴雪更是放不开了。彭婆婆从小就教她要与人为善，她不能见死不救。反正大哥暂无音讯，晴雪想着，如果跟着屠苏四处旅行，说不定会遇到大哥。

　　在安陆县的戏台旁边，晴雪一眼望去，便注意到了那名酷似风广陌、却只是自称为尹千觞的男子。
　　她越是跟尹千觞相处，越是觉得迷惘：虽然尹千觞的一些习惯跟风广陌不甚相似、甚至大为相反，可是为什么心底却始终有一股亲近感？心头那团迷雾日渐加深……可那股呼之欲出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甚至第二次去青玉坛之时，尹千觞露出与欧阳少恭早已勾结的真面目，兰生说尹千觞背叛了他们，晴雪依然无法把尹千觞视作敌人。
　　她会情不自禁地去关心尹千觞的安危，在意尹千觞的生死。晴雪自己也觉得惭愧，却又没办法跟任何人解释清楚：她真的没有从尹千觞身上感到一丝恶意。

　　后来，屠苏身上煞气频频发作，已经几乎抑制不住。晴雪带领着众人回到了幽都，去娲皇神殿拜见了女娲娘娘，也得知了屠苏体内封印着凶煞之气的前因后果。
　　女娲并没有提起风广陌一事，却另外派出了任务——将被青玉坛门人称为“玉横”的铸魂石带回娲皇神殿封存，以免凡人妄图借助铸魂石之力，祸害苍生。
　　晴雪默默记在心上，她自幼便知道，身为月神后裔，是注定要背负起护佑苍生的使命。
　　可恨当初她不识人心险恶，错信了欧阳少恭，服下了听从欧阳少恭示意的药丸，让欧阳少恭劫走了她，带她到了昔日蓬莱国的废墟旧地。
　　当时晴雪并不觉得惊慌，已经做好了与欧阳少恭同归于尽的准备，只是心头不由得闪过屠苏的身影……以及尹千觞的笑颜。
　　晴雪心头不由泛起一丝迷惘：为什么……会想起尹千觞，而不是大哥？

　　站在宫殿山顶，亲耳听到屠苏说出他已经解了体内煞气的封印，晴雪脑中一懵，简直无法置信。
　　回过神来，晴雪惆怅地想着，解封之后便是散魂亡身，屠苏为什么要这样做？明明女娲娘娘已经告诉了他，还有襄垣这一线希望……
　　可是屠苏心意已决，眼神无比坚定刚毅，晴雪见之不由心下黯然，她知道自己阻止不了流露出这样神色的屠苏。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苏苏每每一举一动，看似冷静沉着，却早含了不容人阻拦的决心……晴雪于心内深深叹息。
　　而之后，身为欧阳少恭昔日爱侣的巽芳出手解救了她，她不再沦落为人质，成为欧阳少恭牵制屠苏的筹码。欧阳少恭众叛亲离，最终落败，屠苏也终于手刃了灭族的敌人，了结了一切恩怨因果。
　　巽芳见欧阳少恭一死，便立即自刎而亡，死前只淡淡说了一句“谢谢”。尹千觞明明襄助他们打败了欧阳少恭，却长叹一声，望着欧阳少恭死不瞑目的尸体，眼中竟落下泪来。
　　晴雪不明白，却又隐隐约约似乎悟了什么，轻轻道：“大哥，是你，对不对？”
　　尹千觞转过身来，终于没有再否认。
　　晴雪瞬间觉得又欢喜又悲伤，忍不住便垂了泪，埋怨风广陌之前为什么不肯相认。
　　风广陌叹了口气，解释道，他之前失了记忆，所以改名换姓、认敌为友，又做下很多错事，违背了身为巫咸的责任，无颜回去故土。他本想这样了结残生，只是看到晴雪不辞辛苦出来找他，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妹妹这样郁郁寡欢，不想妹妹记恨他一生。
　　“大哥，我不怪你……”晴雪含泪，却努力绽出微笑。

　　宫殿山承受不住焚寂之力，即将坍塌，屠苏拼力送走了兰生红玉襄铃，却已耗尽全力，虚弱地跪倒在地。风广陌要带晴雪走，晴雪却执意不肯，看向屠苏，目光悲伤道：“大哥，我要陪苏苏最后一会儿。”
　　屠苏取出龙鳞，召来黑龙悭臾，带离三人飞向碧空。风广陌见晴雪无碍，轻叹一声便施法离开，将空间单独留给屠苏和晴雪。
　　“苏苏……你别死……”痴痴望着屠苏苍白似雪的脸颊，晴雪忍不住哽咽出声，心中溢满哀伤，便化作了声声眷恋不舍的轻唤，“不要……不要就这样离开……”
　　屠苏只是露出一丝极淡的微笑，目光平静祥和，仿佛大仇既报，心愿已了。他明明呼吸已渐渐微弱，却并未似垂危之人般露出丝毫惊惧挣扎。“……我的魂魄……快要散了……化作荒魂之后……希望在你身边……多留一会儿……哪怕只是……片刻也好……”
　　晴雪心中更觉悲痛难当，只能轻轻唤着眼前之人的名字，希图挽留住那抹渐渐消逝的灵魂：“苏苏……”
　　屠苏却已侧脸望向天际，目光渐渐涣散，口中细语微不可闻。“……韩云溪……太子长琴……焚寂……百里屠苏……这一生……不知作为谁而活……不过……不管是谁……到这一刻……虽有遗憾……并无……后悔……”

　　屠苏闭上眼睛的那一刹那，晴雪终于泪如雨下。
　　自从父亲离世之后，她便没有再哭成这样。而且，父亲早知死期，是寿尽而去，可是屠苏之死，却是措手不及。
　　心中仿佛一瞬间剥落了什么，空空落落的，只剩下一片茫然虚无。
　　她睁大了眼，看着屠苏再也不会睁开眼来对她微笑，看着玉横将屠苏逐渐飞散的魂魄吸纳其中，手掌不由自主地将玉横接住，脑海中却是一片混沌，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晴雪怔怔发呆了很久，甚至连悭臾离开也不曾察觉，直到一双手臂将她抱入怀里，晴雪才终于从浑噩之中惊醒。
　　“晴雪……”风广陌轻轻叹息着，目光竟是少见的温柔。
　　伏在温暖熟悉的怀抱里，晴雪忍不住恸哭失声。
　　“大哥……”
　　风广陌叹道：“对不起，没能救下他……”
　　晴雪摇首，抬头轻轻喃道：“不是大哥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天命如此……苏苏他……”后面的话语，却已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风广陌叹息着，并未多语，只静静站在晴雪身前以臂相拥，等着晴雪慢慢平复心绪。过了许久，抽泣声渐至微不可闻，晴雪也慢慢从他的怀抱中脱离。
　　“晴雪，你……”风广陌蓦然出言，声调含了一丝惊诧。
　　颤抖着双手拾起玉横，晴雪泪光盈然，神色却十分坚定：“大哥，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苏苏不会就这样离去的，有朝一日，他一定会活过来的。”
　　风广陌明白她的意思，皱眉叹道：“晴雪，起死回生乃逆天之举，你也许一生也一无所获。也许……他可以活过来，可活过来的，未必是百里屠苏。”
　　“我知道。”晴雪幽幽道，“可我已经决定了。大哥，你曾经说过，世上本来没有那么多两全的事情，要打定主意选了一边，就别再贪心另一边，不要回头，也不用后悔。我若不这么做，将来一定会后悔。”
　　风广陌闭目，吐出一声极轻的叹息。“晴雪，你自小便极有主见……我不会阻止你。日后你若改变了主意，我也不会责怪你。”
　　“大哥……谢谢你。”得到风广陌的肯许，晴雪便觉得自己的想法也许并不是那么疯狂，并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然而重生之法岂是能够轻易寻得？凡人若失去亲近之人，无不希望死去之人能够复活，可是千百年来，却极少有成功者。即便真的成功死而复生，也有百里屠苏和欧阳少恭这两个殊途同归的例子。
　　屠苏死而复生，虽非他所愿，却是以体内的煞气封印作为代价，注定早亡后魂飞魄散或者化作尸魔；欧阳少恭的死而复生，是以渡魂之术夺取他人之生命作为代价，也注定有朝一日终会化作荒魂，消散于天地间。
　　然而晴雪明知前路渺茫，却并不气馁。天下之大，未必没有重生的方法，也许只是前人没有找到而已。
　　她告别了兰生、襄铃、红玉这三位昔日同伴，先是回到幽都，向女娲禀明了一切，求得女娲准许让她在人界行走，她愿意独自背负起封印其他六柄凶剑的使命。
　　女娲答允，逐施法赐予晴雪漫长的寿命，让她不必为轮回转生困扰，又将玉横交付给她贴身保管。而玉横里面，包含着屠苏的残魂余魄，正是晴雪唯一的希望。
　　晴雪惊喜之下拜谢女娲，女娲一双如沧海般温柔深邃的眼睛注视着她，眼中似含悲悯：“不必谢吾。你为月神后裔，身具太阴灵力，将玉横交你保管，比其他人安全许多。”

　　从娲皇神殿中出来，晴雪望着幽都天上明亮晶莹的银色长河，深深吸了口气。她不知道，自己这一去，是否还会有回来的一日。
　　她前十年的人生在中皇山渡过，只有她与彭婆婆二人；后七年虽然回到幽都居住，却失去了大哥，而彭婆婆也必须终身守在中皇山，只有她独自一人。
　　幽都，虽然是她的家乡，却其实并没有家的感觉。
　　可是这里，毕竟才是她的归宿。
　　天生体含瘴毒，早已注定她不得亲近外界诸人……唯有同为女娲族民、自幼生长在幽都之人，方可不畏惧瘴毒。
　　虽然……她七年来独自一人，没有亲人陪伴，可是族民待她却十分亲切热情。只不过她仍是贪心不足，时常觉得寂寞，但是，也不是无法忍受的。
　　身为月神后裔，她从小便想着长大了去娲皇神殿做灵女侍奉女娲一生，与大哥为伴；然而如今大哥不做巫咸了，她也无法遵守承诺当上灵女，实在有负父亲的遗愿。
　　只是……她只想苏苏活过来，无论任何代价她都可以承受。晴雪默默心念着。人生自古谁无死，只是这个人，不该是苏苏……不该是一生磨难不得安宁的苏苏……
　　两行清泪缓缓落下，晴雪摸了摸贴在心口处的玉横，无声无息地踏出幽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