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鬼火》小窗浓睡

2、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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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云峰挤出火车站，又糊里糊涂被人搡上出租车，一路风驰电掣上颠下簸，到达陆宅时已至入夜。

　　月光静静铺在地上，凉风习习缠绕在身边，他磨磨蹭蹭付钱下车，面对大门踌躇不前。这是一处富裕的村落，几乎家家盖着小楼，陆家的房子尤其体面。围墙后立着二层洋楼，朱瓦白墙清秀齐整，院门两侧围着两排新花圈，纸花招展更添热闹。

　　几天前陆大姐打来电话，称陆长生因病过世，要他尽快回家服丧。这少年今年不过十六岁，模样清秀性情腼腆，又是别样软弱阴沉，只得依命匆忙回来。

　　陆云峰的生母名唤严金铃，生前曾经做过师婆，善行巫蛊问卜之术，因怀了他走投无路，只得倚靠男人养活。陆长生当年已有妻小，盖因贪恋青春颜色，遂将严金铃养作外宅，又认下陆云峰做养子，打算长久厮混快活。岂料女人早早过世，单将孩子留给自己。陆长生为念旧情，将陆云峰领回家，仁至义尽养到十几岁，才拿钱打发他出去。光阴似箭岁月如割，陆长生如今寿终过世，自有亲生儿女分割遗产，陆云峰身份不尴不尬，实在不该来添热闹。

　　朱漆大门虚掩着，漏出院内微黄的灯光。陆云峰想起小时候，自己曾在这里度过困苦的童年。

　　陆长生的前妻名唤徐丽娇，生女儿时落下病根，身体一直孱弱多病，便请来唐茹帮衬家务。几年后徐丽娇病重下世，唐茹与陆长生素有暧昧，于是顺水推舟补作续弦，先后养了陆勇陆江二个儿子，以为凭此能令丈夫收心。哪知陆长生本性难改，再婚之后不掩风流，没过多久惹上严金铃，还将那遗腹子领进陆家。唐茹不敢得罪丈夫，对陆云峰却十分刻薄，不但日日朝打暮骂，更加常常缺衣少食。

　　他站立半晌终于打定了主意，上前一步轻扣门板。少顷院内传来脚步声，一个年轻女人推开门，正是陆家的长女名唤陆芳的。此女乃是徐丽娇所出，生得文静端庄模样，三十几岁仍未婚嫁，只得半尴不尬住在陆家。陆云峰待她十分客气，连忙欠身喊：“姐姐”。陆芳低声含笑说：“还不快进来，别人都到了，只差你一个。”

　　陆云峰刚跨过门槛，一条大黄狗从墙角扑出来，龇牙咧嘴高声吠叫。陆芳轻轻将狗踢开，拉着陆云峰笑道：“大黄刚下了崽子，看见生人就乱咬。”陆云峰一边躲开狗，一边回头向外张望。天上乌云遮住月亮，世界被裹进一团混沌中，一阵风吹过，推着门扉轻轻晃动，仿佛有谁随他一同潜进来。

　　陆芳催促几声，陆云峰才转身进屋。陆长生是个暴发户，生前花大价钱装裱房屋。天花板上挂着大吊灯，壁炉旁雕刻着西洋裸女，案上另供着财神赵公明，满屋里金碧辉煌香烟缭绕。然而水晶灯光线昏幽，香薰的气味酽酽弥漫，脚踩在袅袅青烟上，飘飘摇摇、恍恍惚惚，好像踏进一场迷梦。

　　在那一团光影深处，窝着唐茹、陆江母子俩。陆云峰老老实实低头问好。那陆江生得五短身材，乍看好像一条活鬼，正蹲在沙发上埋头啃西瓜。另一端唐茹穿着黑绸裙子，浓眉重眼身量矮小，打量陆云峰进来，索性背过身假装没看着。

　　陆云峰将行李搁在角落，垂着脑袋讪讪不语，正当举步尴尬时，忽听一阵哈哈笑声，陆勇从偏厅迈出来。这人乃是陆家的长子，早早出门成家立业，虽与陆江是亲兄弟，却比对方体面百倍，看见陆云峰来了，连忙上前热情寒暄。

　　陆勇身后立着一个人，陆云峰抬头看清对方，顿时惊得两眼发呆。

　　那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身穿丝绸对襟衣衫，身材挺拔、肌肉紧韧，皮肤像雪一样白皙。他面容简直俊美至极，生得斜眉飞扬、嘴唇削薄，头发乌黑留到耳际，眼瞳深处冷森森，好像沉着金月光，然而神情凛冽威严，让人不敢忘形亲近。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陆云峰仿佛被唬着了，脸庞顿时涨得火烫，满脑袋里嗡嗡乱响，不由埋头退缩几步。陆勇介绍说：“这位是落寒声先生，来乡下住几天，云峰快跟人家问好。”客人态度十分冷漠，仿佛对着一团空气，目不转睛默无言语。陆云峰绞着指头扭捏半晌，才蚊子似的哼哼道：“落先生……”

　　唐茹坐在旁边磕了一地瓜子皮，这时忽然高声道：“云峰什么时候进来的，还不去看看你伯伯！”这“伯伯”指的自然是陆长生，只是陆云峰正当魂不守舍，怎能听到旁人言语。

　　唐茹又朝陆江吆喝几声，对方只得跳下沙发，推着陆云峰挪出前厅。原来陆长生在家断了气，尸体不曾送去火化，暂时停在一楼卧房里。为了遮掩住尸臭，走廊各处都点着香，一丛丛火星在角落里颤动，好像阴冥里盛放的花朵。

　　香烟熏得两腿发软，脚下像梦一样眩幻，他脸上红潮未散，心头依然砰砰乱跳。

　　糊里糊涂挪到屋门口，陆云峰才如梦方醒回过神，转过头小声问陆江：“怎么不送养父出去？”陆江啃着西瓜说：“村里的规矩，长辈过世后要停在家里，头七之后才能火化。”陆云峰不曾听明白，心里也不多思量，越过缭绕的烟气，推门走进卧室里。

　　这时正值深秋季节，天气并不十分寒冷，尸体穿着整齐躺在棺材里，为防腐烂吹着风扇。然而不知哪个缺心眼，将两扇窗户敞开，外面的苍蝇还未死绝，闻着腥味纷纷扑进来，竟密密麻麻爬了满床。陆云峰略走近些，苍蝇受了惊，呼啦一声四散飞去，好像碎石子劈里啪啦打在他脸上。他赶着蝇子揭开白床单，却见陆长生面色青灰双目微阖，白花花的头发乱如杂草，心中一凛，不由失声喊出“爹”。

　　平心而论，这养父待他并不坏，严金铃在世时，还常常买点心玩意哄他，临走拍拍他的头，要他好生听娘的话。陆江靠在门口望向床铺，想起老爹昔日的好处，也蹲在地上低声哭啼。陆云峰盖好白单转身出屋，刚走到门口时，感觉脑后被人轻轻拍一把，不由回头定睛打量，却见陆长生静静躺在棺材里，身周一片苍蝇飞舞。

　　陆云峰浑浑噩噩返回大厅时，只剩唐茹、陆芳守在屋里，刚才那位落先生早不知去向。他像一只丧家犬，手足无措东张西望，想要开口朝人询问，又怕被耻笑，只得呆呆杵在墙边。

　　陆江擦干眼泪又蹲回沙发上，抠着脚丫子朝娘要吃的。这人从小到大懒散惯了，又一天到晚嘴不空闲，年近而立仍要爹娘养活。唐茹一边骂他“没用的货”，一边从冰箱里拿出面包豆腐乳。陆江争抢过来狼吞虎咽，仿佛上一世从未吃饱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