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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食鳞断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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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碎脚步声,一缕桃花香,木轮轻轻摇,日暖慢梳妆。”
听闻,伺候我梳妆的小桃听过这首诗之后更加热衷于桃花水,不光洗澡洗脸要用桃花,就连平日里喝水都要喝泡着桃花瓣的水。为此,我很替她担心,过了桃花盛开的季节,她到哪里摘桃花呢?
听闻,我是国师的大哥的表外甥的五儿子的侄女的独生女,因为父母双亡所以跳河自尽,结果未遂,接着被和蔼可亲顾念亲情痛哭流涕的国师给救了。国师孤身一人,外加事务繁忙无暇照看我,只得托付皇长孙暂为照顾。为此,我很替勿应担心,他不单将我爹娘说成了他孙子辈,还说我爹娘亡故,此事若是被我九个哥哥知道了,勿应很难不被撕成碎片。
听闻,太子爷体弱多病,马上就要一命呜呼了,皇长孙允然宅心仁厚,又在皇上身边长大,深得皇上欢喜,估计太子爷死了,老皇帝再死了,这皇位就是皇长孙的了。为此,我也很替这位皇长孙担心,要是他想登基做皇上,那得多少年以后两个老家伙才能见如来啊?
担心的事多了,我这一天天也就不觉得无聊了。
还记得我神智刚刚清醒时,勿应在我耳畔说:“丫头,你千不该万不该灌我酒喝,我在神界可是有名的一杯醉,喝两口就乱说话,喝上半壶就倒了。”你不早说?
“老夫醒来之时,成煜他父子二人早已从屋中的密道脱逃,你对他们有情有义,可他们对你丝毫不留恋,丫头枉作好人了。”切,谁在乎?
“丫头,那块珊瑚角是阡陌水君留下的残角,已经几万年没有动静,如今被你灌入了真气,有些奇事发生,我得赶快找天帝商量此事该如何是好。我离去这些时日托皇长孙照看你,你若是不愿意就摇摇头。”欺负我不能动是吧?
“既然丫头不点头也不摇头,我就当你答应了,你且留在这里安心静养,我回来的时候一定让丫头行动如常。”接着听见一阵脚步声,估计勿应已经走了,我只能在心里咒骂他。
皇长孙是个闲人,动不动就跑来和我聊天,嗯,基本上都是他在说,我在听。
他有时候会和我说些国家大事,这些我基本听不懂。
有时候会和我说他过世的两个哥哥,这些听得懂但是不想听,人都死了,还提来干嘛?
有时候会和我说起他宽厚仁慈的父亲和麻木不仁的祖父,这些听得似懂非懂,我没有祖父,但是我的父亲还是很和蔼可亲的么,难道说父亲都很好,祖父基本上不怎么好?
事实证明皇长孙真的是个闲得不能再闲的闲人,穷极无聊时还会请了几个太医过来给我把脉,太医们个个叹息,全都说我这辈子都醒不过来了。从那以后,皇长孙来探望我的次数更加频繁了。
某个夜晚他循例来看我,不同的是那晚他喝了许多酒,弄得屋子里有一股浓重的酒气,他坐在我身侧微醉道:“你多好,躺在木轮上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愁,我却像木偶一般生活,同样是日升日落,同样住在太子府,为何你的生活这般惬意呢?”
接着,这小子开始摸我的手,这举动着实让我反感。平日里我肯定甩开他的手让他滚,极有可能再给他两巴掌,可我此时全身僵硬,一动不能动,如何下得了手呢?
“你的手好软,像婴儿一般软,承欢出生时我曾摸过他的手,你的手和他一样柔软。可惜世事多变,否则那孩子活到现在应当会骑马射箭了,或许还会拉着我这个三叔陪他一起狩猎,如同我幼时围着四叔一样,孩子的快乐就是这般简单,真叫人羡慕。”色小子来回摩挲,这让我十分难堪,我的手除了我娘亲外还没人敢碰过,他这么摸来摸去的……依着凡人的规矩,他是不是应该娶我?
“对了,你来了太子府这许多日子,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你又不会开口说话,如何告诉我你姓何名谁呢?”死小子恋恋不舍得松开我的手,在房内踱了几步后说出了自打我来到这里后听到的最动听的一句话:“你生得这般漂亮,就如同仙女一般,不如我就叫你小仙吧!”
我这人本就喜欢别人夸我,听他夸得有理有据更让我开心了不少,神和仙虽差了一个等级,不过仙女我还是见过,确实个个样貌都不错。
那晚皇长孙走之前撩了撩我额前的碎发,说了句:“你若是能醒来该有多好。”
这话虚假的成分居多,他与我说了那么多的秘密,我认为他是肯定不希望我醒过来四下宣扬。
这事我有经验,我是颗龙蛋的时候六哥总来找我玩,常常和我说起他喜欢的那个小仙女,也常常在离去之前加上一句:“妹妹出生之后就能陪我说说话了。”
后来我果然遂了他的愿,蹦出龙蛋第二天我就吵吵闹闹的跟在他身后问他小仙女的事情,可惜我根本不懂什么规矩,也不知道那个小仙女身份卑微根本不配和龙族谈恋爱,我围着六哥唧唧喳喳的那些话一字不落地进了爹的耳朵,爹又一字不落地说给玉皇大帝听,玉皇大帝汗津津地和爹赔不是,随后将那个小仙女贬下凡间,从此以后再无踪影。
六哥听闻此事先去找爹理论,爹那个老古董哪儿听得进去他的话啊?于是六哥私自去凡间寻找那个小仙女,过了几日六哥蔫蔫巴巴的回到龙宫,自打那日起六哥就在也不和我说心事了,也是自打那日起六哥每日都看着自己水中的倒影,偶尔还轻抚自己的脸颊自言自语,诡异得很。
娘常说我心眼直一根筋,起因多半是这事。
所以推论下来这个皇长孙八成也是说说,我若是醒过来了,又在不经意间把他的秘密说出去了,他十有八九也会和六哥一样,不过这小子的许愿倒是很灵。
皇长孙许愿的第二日,勿应回来了。
勿应带了几个人进了我的房,其中一个见到我立刻哭号起来,声声道:“十妹啊!五哥来晚啦!是哪个混蛋把你弄成这个样子?告诉五哥,我一定宰了他!”五哥说得声泪俱下,鼻涕眼泪一把一把地往我身上蹭。
“老五,快快起来,你瞧你这是什么样子,勿应不是说了么,小十还有救。”娘凶巴巴的声音传来,我心里一下乐开了花,娘来了,我再也不用躺在木轮上了!“把我女儿弄成这副模样,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
我耳畔传来三声闷响,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勿应就急急说道:“是老夫没有照看好公主,勿应此处向南海龙宫赔罪了。”刚才许是他跪在地上给娘磕头了吧?
“神官快快请起,”是大哥!大哥的声音带着几分不安,大哥就这样,别看他块头大,他的心可软了,简直比海上的泡沫还软,人家说几句他就信了,真气人!要我说真的应该让勿应跪在地上磕头,一万个都不算多。
娘冷哼了一声道:“我南海龙宫有九个龙子,龙女却只有一个,小十自幼被我当作掌上明珠,从未受过一星半点的委屈,性子难免娇纵了些。我虽不知她闯了什么祸端,可她性子执拗,想做什么你八成也拦不住。”
勿应嘿嘿一笑道:“龙母所言极是。”
“也罢,若是今日你救了我家小十,我以南海龙母之名许诺你,前尘往事既往不咎。”娘徐徐道,我虽不知道娘说的那些过往都是什么,却觉得娘当时下了很大的决心。
勿应咂吧砸吧嘴:“其实救公主并非难事,只须二位帮忙!”
“你个老狐狸,绕了这些弯子作甚,还不快些说出来如何才救得了我十妹!”五哥终于沉不住气了,我在心里替他鼓了鼓掌。
“五弟!”大哥又道:“神官莫怪,我们兄妹之间感情甚好,请教神官如何才能搭救小十?”
“嗯,这个,”勿应顿了顿,说道:“食其鳞,断其角,方能捡回一条性命。”
勿应说完,大哥傻了,五哥傻了,我也傻了。难怪他要找大哥和五哥来,大哥力大无穷,随便用点力就能断了定海神针,掰断我的龙角那不还是小儿科?五哥天生好食,一顿能吃数千斤瓜果,吃光我身上的鳞片又能有多难?
“什么?”娘猛然大叫道:“你疯了!食鳞断角,我女儿还能活么?”就是,且不说食龙鳞断龙角时有多疼,就说没了龙角没了鳞片后我是什么?怕是连条地龙都不如吧?
“其实,”勿应又顿了顿,“食鳞断角后须在凝香玉脂中静待十日,十日之后必能行动自如。”
“你不妨要了她的命!”娘厉声道。
“唉,其实此事是这样的,还请龙母附耳过来。”勿应说完之后,半晌娘才起身。
勿应在娘的耳畔说了些什么我们谁都不知道,娘听过了之后一直沉默,许久之后娘才道了一句:“我一会儿会在外面布下结界,你们两个留下,饕餮先食了云锦的龙鳞,赑屃再掰断云锦的龙角,动作要快,不然会很疼。”娘一边说着一边摸着我的头,语气平静,毫无波澜,仿佛在说:这个土豆啊,可以炒丝,也可以炖排骨!
“母后!”五哥难以置信地惊叫。
娘却淡淡地继续说道:“动作要快,不然会很疼。”接着不再抚慰我,声音也渐渐变远。
良久,大哥轻叹一口气与五哥说道:“结界已经布好,母后心意已决,老五,母后总不会害小十,我们就照母后的意思做吧!”
娘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并不知道我的龙珠已消耗殆尽,她八成觉得即便是断了我的龙角,食了我的龙鳞我也一样有龙珠护体,既然有龙珠护体龙角和龙鳞早晚都会长出来,只是食鳞断角的过程颇为痛苦,可要是能救我一命,痛苦一点也值了。
我不知道勿应说的到底是真是假,我只知道这家伙不但弄没了我的龙珠,如今又让我的亲哥哥们断我龙角,食我龙鳞,此仇真是不共戴天,等我醒来一定要集合几位哥哥过来声讨他!
娘布好结界,大哥用自己的龙珠让我现了原型,我猜想肯定是金灿灿的龙鳞照得满屋金碧辉煌,我猜想自己的龙角如同孩子的双臂无助地伸向前方,然而这一切我是看不见了,怕是一辈子都无法再看见了。
大哥和五哥怕我疼,分别将自己的龙珠放入我口中,五哥把我抱在怀里说道:“小妹不怕,忍一会儿就不疼了,到时五哥给你做满屋的新花灯好不好?”
五哥这么说我心里酸酸的,同样的话四百多年前我渡劫时五哥也说过。
那时我躲在房里不肯出来,大哥去请爹娘过来,二哥三哥笑话我胆小,四哥皱着眉头不说话,六哥笑眯眯地摇着头,七哥八哥企图把我从房里硬拉出来,差点没把我的屋子给掀了,九哥喊了半天:“十妹啊,渡了这次劫你就会变成美人了!”
我缩在房间的角落里瑟瑟发抖,紧闭双眼默念着:那可是天雷啊,天知道我会不会被劈开脑壳。
后来还是五哥聪明,他不知打哪儿变出一个鱼形花灯,站在门口和九哥说这是凡人玩的花灯,什么样子都有可好看了,他们俩就一唱一和的说了起来。
平日里这些好玩的东西五哥都是第一个拿给我玩,他们夸得有形有色,我自然好奇,于是悄悄趴在窗前,探头探脑的看,我从未见过花灯,见到的第一眼就被花灯吸引,五哥见我探头,立刻举起花灯摇了摇,笑道:“小妹不怕,天雷打在身上一会儿就不疼了,到时五哥给你做满屋的新花灯好不好?”
这话当即给了我很多勇气,我一点儿一点儿的从房间里蹭出来,七哥八哥七手八脚地把我拉到天雷台。
当然,后来非但天雷没有打在我身上,我还得知自己龙珠非凡。脱成人型后,我独自去找五哥,他果然把我的房间里摆满了花灯,房顶挂着月亮、星星和白云,墙边有海浪,小船,鱼灯虾灯悬在半空,地上还摆满了珊瑚和贝子,我进屋时五哥还在摆弄一个莲花灯,见我进来,温和地问道:“怎么样?好看不?五哥没有骗你吧!”
我用力的点点头,五哥没有骗我,他说的都是真的,我一点儿也不痛,屋子里也摆满了花灯。
只是那次五哥说的时候眉眼里都是笑眯眯的,为什么这次五哥的两行热泪落在我的身上,让我觉得那么悲伤?
大哥催促了五哥几句,五哥深深吸了一口气,极迅速的扯下一片我尾部的龙鳞,伤口撕裂的疼痛立刻传遍全身,我想喊却喊不出声,想动却挪不了半寸,只能任着自己的灵气从伤口处外泄,默默忍受着撕心裂肺的痛。大哥和五哥的龙珠还含在我的口里,若是没有他们的龙珠,这疼痛是不是会更盛百倍?
五哥继续拉扯我的龙鳞,每拉扯一片都好似梦魇道:“不痛,一会儿就不痛了。”我知道五哥是说给我听,于是咬着牙硬挺着,心中随五哥一同默念:不痛,一会儿就不痛了。
五哥终于拉扯下最后一片龙鳞,我的身子猛然向前一拱,大哥怕我乱动碰到伤口,用力握住我的龙角,五哥想抱着我,不想他身上的衣料在龙鳞断口处,霎时间如碰了热砂,疼痛一层夹着一层,滚滚而来。
我不停的扭动身躯,五哥不知所措,情急之下遁成龙性,紧紧把我和大哥围成一团。
大哥许是觉得不能再等,许是想起娘的话,手下狠狠一用力,我的龙角双双应声而断,时间好似凝固,我再也用不上任何力气,龙角残断处血流如注。
我睁眼的瞬间向天上吟啸,声音顿时冲出娘布下的结界,直直冲向九天,娘预先布好的雷网电掣劈下,不偏不倚击中我的身躯,原本残破不堪的皮肤再也受不了这般打击,我从空中落到地上,砸出了百丈深坑。
我的血和泪不断向外流,我奋力睁开双眼,却只张开了一条缝,正是这条缝儿让我目睹娘惊慌失措的哭泣,目睹大哥跪在地上默念我的名字,目睹五哥在空中不断盘旋,时不时地发出几声哀鸣。
勿应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瓶,横瓶一倒,瓶中银色液体顷刻流入深坑。我的身上忽然舒畅了很多,疼痛时溜走的气力让我再也无力支撑,身子越来越乏,眼看又要沉睡过去,我张口对着五哥说:“不痛。”那声音微如蝇蚊,也不知他听见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