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沉烟》千问

71、番外二

　　刚过晌午，日头明晃晃地挂在中空。五月的天气，已经有了些微暑意。

　　萧玉从宫外回来，只见兰心兰月和几个宫女正坐在廊下说话，还没进门，便问道：“皇上呢？”

　　兰心先忍不住笑起来：“公子你每次回来第一句话都是这句。皇上去哪里又不会告诉我们，我们怎么会知道呢。”兰月使劲推了她一把，起身回道：“皇上这会儿应该还在御书房。”又道：“公子用过午饭没有，我叫人摆饭吧。”

　　萧玉道：“不忙，我先去见皇上。”说着抬脚便走。

　　却听兰心道：“公子你猜皇上每次回来第一句话是什么？”

　　萧玉回身笑问：“是什么？”

　　“这还不好猜，自然便是问，公子呢？”

　　几个宫女一齐掩嘴笑。萧玉微微摇头，兰心这个丫头，惯爱玩笑。转身走出去的时候，面上却不由自主一阵发热。

　　御书房内，李昂正伏案专心致志地写着什么，身后立着两个伺候笔墨的文书官。那两人见萧玉进来，正要说话，被萧玉制止了，悄悄打了个手势，让那两人退下。

　　李昂仍然埋头书写，萧玉静静地站在他身边，等他写完一张放到一边，萧玉便替他收起来一张一张整理好。满室寂静，只有偶尔纸张翻动的声音，阳光从敞开的窗户折射进来，照得屋子里明亮而又温暖。萧玉恍然间有种时光被拉长了的错觉，只觉得满心安宁欢喜，只愿一生一世就这样安安静静地陪伴着身边这人。

　　李昂提笔蘸墨的时候，瞥见替他研墨的那双手，那双手他怎会不认得，抬起头来，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抹暖暖的笑容：“怎么是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有一会儿了。”

　　李昂搁下笔，握住萧玉的双手将他拉到腿上坐下：“来了怎么不叫我一声？”

　　萧玉把头靠在他肩上，却不答话。他喜欢看李昂专注的样子，尤其当他不知道的时候，他在一边默默看着他心里会有一种隐秘的幸福。他并不想告诉李昂，那是他自己的小小的秘密。

　　李昂也不追问，又道：“你不是和谢知韵他们去翠华山赏花去了，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萧玉看着他笑：“那个山谷向来只长野草，怎么突然长出满山谷的花儿？还有那么多蝴蝶，你从哪里弄来的？”他们到达翠华山的时候，人人都在惊叹那山谷里漫无边际的花和花间无数翩跹的蝴蝶，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只有萧玉立刻就明白了，这个奇迹是李昂特意为他创造的。他很想念小时候居住的那个山谷，可是在那一刻，他更加想念为他创造这个山谷的人。当下没有片刻停留，辞别了众人便匆匆赶了回来。

　　李昂笑道：“竟然被你一眼就看穿了。那些花是我叫人种的，那些蝴蝶也是我叫人养的。可惜还是没有你家的山谷漂亮。”

　　“不是，很漂亮。”萧玉搂着他的脖颈，偎进他怀里，轻轻道：“我很喜欢。”

　　李昂总是会被他这种柔顺依赖的举动弄得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声音也不由得放轻了：“那你怎么不多玩一会儿？”

　　“我想和你一起去。”

　　“我下午便陪你去。”

　　“你下午不是召了吏部的人来议事？”

　　李昂歉然地摸摸鼻子，他高兴得晕头了，竟把这事忘了。

　　萧玉道：“咱们晚上去。”

　　李昂迟疑道：“晚上赏花？”

　　萧玉道：“今夜是圆月，月光下看比白天还要漂亮。”停了一停，又道：“晚上那里没有人，就我们两个。”

　　李昂看着他唇边一点俏皮的笑意，仿若春花初绽一般，正自心驰神荡，萧玉却已经从他身上跳下来，道：“我肚子饿了，咱们吃饭去。”

　　李昂只好随着起身，心里哀怨地想，我也很饿，却不是吃饭可以满足的。

　　李昂下午处理完政务，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他记挂着晚上和萧玉的约定，事情一完就赶回麟德殿，萧玉却不在。书案上镇纸下面压着一页纸，李昂拿起来一看，便不由笑了。纸上寥寥几笔勾勒出两个人的背影，并肩坐在一片花海之中，肩上各停着一只蝴蝶，还有一轮明月当空，上面写着四个小字：待君月下。

　　李昂换了一身便装，只带了风云十二骑，便出了宫。到了翠华山，风云十二骑很识趣地留在山谷入口，没有跟进去。

　　月亮刚刚升上山头，柔和的月光披洒下来，笼罩着一片广袤宁静的花海。李昂信步徐行，刚刚转过一座小丘，便见远远一个白衣人影，仿佛乘风踏月，翩然而来，足尖轻轻掠过花枝，惊起几只浅睡的蝴蝶，看上去并不如何快，却在片刻之间已经到了近前。

　　来的自然便是萧玉，只见他身形飘逸，在一棵花枝上微一借力，轻轻巧巧地落在李昂跟前，拉住他双手道：“你怎么现在才来，我等了你好久了。”他说这话时语气神情却没有半点抱怨的意思，面上带着一丝柔柔的笑容。

　　“对不起，下午有事耽搁了。”李昂将他揽进怀里，抬手理了理他额前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发，“你刚刚从哪里来？”

　　萧玉往他来的方向指了指：“我在那边煮茶，是你最喜欢的紫笋茶。你要是再不来，茶就煮老了。”说着挽住李昂胳膊，“我带你过去？”

　　李昂点头道：“好。”

　　萧玉单手搂住李昂，展开轻功，依然踏着花枝掠了出去。

　　李昂觉得自己好像在鲜花铺成的云朵上飞行，飘飘然像是变成了神仙一般。随即又想，此刻便真要他去做神仙他也不肯，神仙也未必有他现在这样快活。他微一侧头，嘴唇扫过萧玉的脸颊，萧玉也侧过头来，与他交换一个吻。谁知这一分神，内息一岔，原本行云流水般的步法突然停滞了一下。李昂注意到了，轻笑一声，越发放肆地撩拨他，从他的脸颊一直吻到耳后。

　　萧玉轻声道：“你别闹。”

　　李昂哪里肯收手，埋在他的脖颈间继续深吻。他的头发里有一股很好闻的茶香，是紫笋茶的味道，却又比普通的紫笋茶多了一丝甘香清甜。李昂不由讶异道：“这种味道的紫笋茶只有谢知韵做得出来，你怎么也会？”

　　萧玉道：“自然是他教我的。”

　　“谢知韵对自己的茶艺自负得很，从来不肯传给外人，他怎么肯教你？”

　　李昂说着话嘴上却没耽误继续骚扰萧玉。萧玉被他弄得脖子痒痒的，笑着躲了一躲，只简短答道：“我自有我的办法。”凝神聚气于丹田，身形愈发攸然迅捷。

　　李昂最爱知韵楼的紫笋茶，只是并不常有机会喝到，常常引以为憾。萧玉倒是常去知韵楼，他和那一群人很谈得来。李昂起先也去过几次，每次只要他一到，必然会冷场，后来也就不去扫兴了。李昂心知萧玉花心思去学定然是为了自己，心中既是甜蜜又是感激，在他耳边低声道：“宝贝儿，你对我真好。”

　　萧玉脸一下子红起来。李昂只有在床上情动之时才会叫他宝贝儿，而此时这一声宝贝儿叫得便如那时一般毫无二致，低沉磁性的嗓音充满魅惑而又情深意浓，萧玉从来都没法子抵抗这样的声音。

　　李昂瞧着他白玉般的脸颊慢慢染上一层红晕，明艳动人之极，不由得心神动摇，凑上去细细吻他，一只手从他的脊背慢慢移到后腰侧，手指隔着衣料轻揉。那里正是萧玉身上最敏感的部位。只听他轻呼一声，身子颤了颤，丹田之中那股真气再无法凝聚，带着李昂直直摔下来。

　　两个人掉进花丛里滚了几下才停下。萧玉有些狼狈地趴在李昂胸口，又好气又好笑：“你故意的！”

　　“不是，绝对不是！”李昂一脸无辜，“你抱我抱得这么紧，我实在忍不住。”

　　萧玉脸上又是一红，正欲起身，却被李昂翻身扑倒，两只手腕被他抓住轻轻压在身侧。萧玉仰面躺着，静静地看着李昂，姿态温顺，毫无保留。他身下是一片柔软的珍珠兰，白色的花朵正在盛放，月光落进他的眼睛里，朦胧如梦。

　　李昂俯下身去，他觉得这世间所有的幸福和美好都被自己拥在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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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亮渐渐升到半空，柔和静谧的光辉洒遍整个山谷。微风轻送，馥郁的花香暗暗流动。几只蝶儿被那花丛里的一场旖旎缠绵搅了好梦，懒懒地飞着。不远处，一眼泉水静静流淌，边上的茶炉里，茶水兀自沸腾，轻纱样的水雾，袅袅升起。

　　花丛里的两个人，依然恋恋不舍地相拥在一起，带着情事过后的慵懒和满足。萧玉枕着李昂的手臂，摘了一片花瓣含进嘴里。

　　李昂道：“花也能吃？”

　　“当然，是甜的，你尝尝？”萧玉把嘴边剩下的半片花瓣往前送了送，李昂用嘴接过来，果然有一股淡淡的清甜的味道。

　　萧玉道：“这种花放进茶里，茶的味道会更清，香味也好。”他又伸手去摘花瓣，却突然想起什么，叫了一声：“哎呀，糟啦。”起身整理好衣裳朝那处泉水跑过去。

　　李昂随后跟到，只见泉水边架着一只茶炉，炉火早就熄了，旁边摆着各色茶具，还有五六只玉质的碟子，盛着茶叶，花瓣，和几种研磨得细细的粉末，清香怡人。李昂这才知道要做出他最喜欢的那种味道，原来要费这许多功夫。

　　萧玉蹲在茶炉边，揭开盖子往里看了看，抬头道：“水都烧干了，都是你，害得我全忘了。”

　　李昂抱歉地笑笑，蹲下来从背后抱住他：“咱们重新生火煮水，好不好？”

　　萧玉道：“我带来的木炭都烧完啦，寻常的柴禾都不行，烟气太重。”

　　“今天只好算了。”李昂头搁在萧玉肩上，咬着他耳朵道：“反正咱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以后你每天煮给我喝。”

　　萧玉回头撇他一眼，不屑道：“你想得倒美。”面上却绽开笑容，慢慢低下头去。只要想到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和这个人相守，心底里便忍不住想要笑出来。

　　李昂拉着萧玉站起来，道：“既然没有茶喝了，咱们找酒喝去。”

　　萧玉四下看看，茫茫一片花海：“这个地方哪里会有酒？”

　　“你跟我来。”李昂牵着萧玉的手，穿过花田间曲曲折折的小径，在一处不大的空地，出现一条通向地下的台阶，沿着台阶走下去，越往下越觉清凉沁骨，下面是一个很大的地窖，摆着上百坛酒。

　　萧玉好奇道：“这些酒也是你叫人准备的？”

　　“不是，是这里的花农们酿的，你尝过了就知道这酒的好处了。来，拿着。”李昂递了一坛酒给萧玉，自己又拿了一坛，“上去吧，这里冷得很。”

　　两人回到之前那个地方，李昂打开一坛酒，拿茶杯当酒杯，倒了一杯酒给萧玉。萧玉盯着手里的酒怔怔地发呆，好半天没动。

　　李昂柔声问道：“怎么了，不喜欢？”

　　萧玉道：“不是，是太喜欢了。我知道这种酒，是花蜜酿的。”

　　李昂道： “你以前喝过？”

　　萧玉点头：“嗯，我小的时候，我爹娘也酿过这种酒，闻起来又香又甜。有一次我趁他们不注意，偷偷喝了好多，结果喝醉了，一头栽倒，睡了三天三夜都没醒，把我爹娘吓坏了，后来就再没准我喝酒。” 他举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小口，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味道，仰头将那一杯酒全部灌了下去，然后看着李昂，笑得极开心满足的样子，像是得了什么宝贝一样。

　　李昂伸手碰了碰他的脸颊：“别急，慢慢喝。”

　　“子涵，你知道吗，我长这么大就喝醉过那一次。今天，你陪我一醉方休好不好？”

　　李昂稍微犹豫了一下，酒毕竟是伤身之物，他现在最怕的就是萧玉的身体再出什么毛病，对他的饮食起居无不小心在意。但看着他那样的眼神，实在不愿扫他的兴，便道：“好，我陪你。”

　　萧玉的酒量不算好，几杯酒下去，双颊绯红，眼神也开始变得飘忽迷离。他头枕着李昂的腿仰面躺着，天上不多的几颗星子闪闪烁烁，因为醉酒的缘故，头有点晕，感觉像踩在云端里，离那些星星很近很近。他把他记得的小时候的事情讲给李昂听，那些快乐的无忧无虑的时光，现在回想起来已经不再是伤感，因为那样的快乐不再是不可追回的过去，而是他可以拥有的现在和将来。

　　李昂陪他一杯一杯喝酒，听他慢慢地讲，时光从他们身边流过时，也放缓了脚步。

　　萧玉是真的醉了，眼神迷离地看着李昂，忽然道：“子涵，你要是会生孩子就好了。”

　　李昂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心道，要生也是你生吧。咳了两下，仍是柔声问道：“你想要个孩子？”

　　萧玉很认真地想了想，可是他头晕乎乎的，有点想不太明白。他小时候有关幸福的记忆，是三个人的，有爹娘，还有一个小小的自己。他和李昂之间好像缺了点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缺。他又使劲想了想，然后确定他们之间什么都不缺。

　　“我有你就够了。”他看着李昂笑，醉眼朦胧。

　　李昂轻轻揉了揉他的脸颊，这人喝醉了原来这么可爱。他把萧玉往上挪了挪，抱进怀里。萧玉顺着攀上他的肩膀，然后紧紧缠住他的脖子，嘴唇压上他的嘴唇。李昂正在想，偶尔让他喝点酒其实也不错，怀里的身体却滑了下去，再一看，他已经趴在他胸前睡着了。

　　萧玉第二天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他坐起身，揉了揉额头，头还是有点晕。他隐约记得昨天晚上好像是喝醉了，后来不省人事，连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他刚下地，就有几个宫女进来，送了洗漱的东西便下去了。

　　兰月端来一杯热腾腾的茶：“公子你先喝点解酒茶吧。”

　　萧玉接过来，随口问道：“皇上还没下朝么？”

　　兰月道：“早下啦，才刚回来过，见公子还没醒，便又出去了。皇上说等公子醒了叫人去通报一声，我这就去。”

　　萧玉道：“不用了，待会儿我自己去找他。”正说着，却听到外面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伴随着清脆的铃铛声，兰心的声音跟在后面喊：“太子殿下，您慢点儿跑，小心摔倒了。”

　　萧玉顿时觉得又头疼又想笑，这小孩儿最近是越来越粘他，看来这半日他别想脱身了。果然，不一会儿门口探出一个小脑袋，朝里望了望，见萧玉已经起来了，才跑进来，脚腕上的一串金铃叮铃铃响个不停。

　　李天跑过来抱住萧玉的腿，仰着头叫他：“爹爹，爹爹。”

　　萧玉弯腰将他抱起来：“你叫我什么？”

　　“爹爹。是父皇让我叫你爹爹的，天儿也想叫你爹爹。”

　　萧玉突然有种狂喜和不知所措的心情，像所有初为人父的父亲一样，那种奇妙的幸福的感觉，仿佛怀里这个小小软软的身体，真的是他的骨中骨，血中血。他抬起头来，看到李昂倚在门口，懒懒地冲他笑，眼睛里流露出的，只有两样东西：爱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