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精绝

32、第 32 章

　　“当时我已失去知觉，直接从马上坠下，是程公奋不顾身，杀入敌阵将我救出。收兵回到大营之后，命军医用铁夹起出箭头，我才痛醒过来。” 周瑜语气淡然，仿佛谈论的不是一场生死挣扎，“我埋怨程公不该为了我深入敌阵，若他也重伤不起，叫将士们如何自处。他却不理，说如果就那样看我死了，将来不知如何向讨逆将军交代。”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若死了，又何需他去跟伯符交代，我自己去说就是了。”

　　虞翻端坐在旁，看着吕蒙端过药碗：“可是你终究还是没死。不但没死，还硬撑着又打退了曹仁。”

　　周瑜把碗接在手里，不觉出神：“昔年我笑孙郎技穷诈死，想不到此番我故技重施，居然还能骗得到曹仁入彀。也不知可笑的是哪个？”

　　吕蒙劝道：“嘟嘟还是先把药喝了吧，凉了就不好了。”

　　碗里的药汁浓黑，气味浓厚，周瑜皱了皱眉头，把糖渍过的梅子挪到手边，才开始一口一口地喝药。吕蒙看他喝完，才收拾东西，退了出去。

　　虞翻将手中一份书卷展开又合上，来回几次，似是若有所思。周瑜也不问他，低头调弄琴弦，泠泠有声。

　　半晌，虞翻开口：“那一次我与你说卦象，你说，你一直就在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他顿了一下，周瑜停手按住琴弦，却不答话，以目光示意他说下去。

　　“可是你非但没死，还回柴桑延医问药来了。”他叹了口气，“我自然不是盼你早死，我只是不懂。”

　　周瑜低下头，面上无喜无悲，抚的是一曲《流水》。

　　涓涓清流，洋洋江河，终汇成一泻千里的洪流，奔腾入海。

　　琴音未绝，虞翻突然道：“我懂了。”袍袖一振，转身走了出去。

　　堂上又归于寂静，直到周瑜开口：“子明进来吧。”

　　吕蒙立刻出现在门口，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容：“都督何事？”

　　周瑜微笑，示意他进来坐下：“子明方才一直在外面站着，可都听见了罢？”

　　吕蒙挠了挠头，还是点头认了。

　　周瑜收起微笑，正色问：“你可懂了？”

　　吕蒙不懂，也并不出周瑜意料。

　　“我与讨逆将军年少相识，互为知己，曾相约要匡平天下，四海清明。”这一点无数孙吴百姓都知道，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的孙郎与周郎，将会永远一起守护着江东的沃野千里和万千子民。

　　“我并不怕死。人生有死，诚不足惜。但是我还没有到死的时候。”

　　他咳了几声，吕蒙惊慌道：“都督！”

　　周瑜笑着摆了摆手，表示不妨：“孙伯符虽去，我们发下的誓言犹在。我曾怪他早早离去，但是如今事业未竟，我又怎么能急着去见他。他泉下有知，必定也不会怪我。”
　　吕蒙在旁边跪着，眼里已有泪光，但是终究还是不敢打断周瑜的话。

　　“更何况虞仲翔神算，他既然如此说，我定然还有大厄在前。但是只要天命还不曾亡我，我只当赚得一天是一天，多走一步是一步。我不甘心，西进夺下荆州，蜀地便近在眼前，然后才是中原。我们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事情的确是多，于是他把吕蒙赶出门，去给吴侯送一份已经写完的奏表。
　　虞翻精于卦术，又通岐黄，把他调到自己身边，也许还能有所助益。

　　他并不急着去死，少相守几年算什么，他们当年许的是策马天下，共逐太平。

　　等到那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他再跟孙伯符讨还这一切也不迟。

　　他以前总是拿孙策没有办法。

　　孙策厚脸皮，会耍赖，会撒娇，会甜言蜜语，会阳奉阴违，有时候直接诉诸武力，又有时候干脆一意孤行。
　　他这样做却不会让人觉得讨厌。周瑜有时候觉得，义兄的那些脾气都是被江东军民上下一力惯出来的，但是又没有人可以抗拒孙策骄阳般的笑脸和天生逼人的威严。
　　是以士民见者，莫不尽心，乐为致死。

　　但是，周瑜想，这一回，我一定要他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