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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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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手操一只凳子腿恶狠狠地瞪着迷龙和他老婆的房间,觉得自己确实应该和我们这屋的窗户拼命了。
早晨来了,几乎一宿没睡的炮灰们挤在我和郝兽医的这间屋里——收容站里离迷龙房间最远的一间——歪七扭八,肮脏困乏,活像一群逃难的。连我他奶奶地看到他们,都不想承认这就是在南天门上固防有功的战斗英雄。南天门上的战与我们无关,固守江防力挽狂澜这样的壮举自然与没番号没主子的溃兵无关。呀呸。
“我带你们回家!”
死啦死啦这样喊着,于是我们从缅甸回到了家,收容站,一个跟炮灰们很配的地方,虞啸卿要求的不会损及军威的地方。一千多只剩下二十来个。我们转着圈,以为走了很远,最后却踢到绊倒过我们一次的那块石头。
二十多天过去,两军仍隔江对峙,冒牌儿团长沓无音信,炮灰们在等待中百无聊赖。唯一的新闻是虞啸卿固防有功,升任师长。他拒绝了随之而来的少将衔,称西岸不复,永居校职,这搞法让上峰击节赞叹。但我们最关心的是虞师座给我们吃饱——更何况现在多了个每天开口就说“我饿”的胖子。
克虏伯一个炮兵跟我们炮灰相比,自然有股子优越感——光从他与我们严重不同的体型,就可以看出他原来的伙食和待遇——但是我并不讨厌他。不,不,我还是挺讨厌他的。正是这个胖子,凭着一路要饭,把迷龙老婆全须全尾的给送了回来。这成了收容站每一个炮灰们夜里的噩梦,除迷龙之外——因为迷龙正是哼哼呀呀狂叫的噩梦制造者。
于是我已经拎着凳子腿整整琢磨了一个半小时,思考到底应不应该给这不挡雨不挡风、最重要是不挡迷龙发情嚎叫的收容站的窗户,留一个全尸。
“克虏伯,把另一只凳子腿也给我。”我招呼胖子。
克虏伯好像没听见,呆呆地把头扭到门外去了。
“死(时)小毛?”
还是没有回答。
我抓抓脑袋,有点纳闷。克虏伯虽然有点慢,不过反应也不至于迟钝到这个地步。
“看见德国炮啦?”我举着凳腿冲他脑袋往下砸的气势已经十足,可他摇摇头。于是我收回姿势改为去拍克虏伯的肩膀,伸出一只手来在他面前来回晃。
“一边去。”克虏伯把我的手挥开。
我也往门外瞅去,好像是个女人又从窗下经过,不过那时候已经远去了,克虏伯只是还在回味而已。被我打搅了,显得很不高兴,神游天外的扶着肚子走开了。
“狐狸精?狐狸精?”我觉得无聊,有些自嘲地往窗外喊,“您把我们这位的魂儿勾走了,我也很仰慕您,大家出来见一见?”
“啊!”背后一声大喊。
我被吓得一哆嗦。随后不辣兴高采烈地扭头冲了出去,在院子里放开了嗓子大喊:“瞧一瞧看一看嘞,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烦啦想女人想到疯啦!”
“靠,大惊小怪,”我撇了撇嘴,“没见到克虏伯方才的样子也有资格说认识花痴?”
此时阿译再次证明了自己在炮灰中作为“长官”的“非凡资历”,一边拿望远镜仔细观察一边嘴里嘀咕:“那不是传说中的‘总相宜’么?”
“还‘传说中的’?”我傻了。
“从缅甸回来的华侨,新来的禅……禅达第一美人。”阿译为突然有这么多人认真聆听他这个长官说话,而兴奋到有些结巴。“名字好、好奇怪的,叫什么尔淡浓,所以又叫‘淡妆浓抹总相宜’。”
这是炮灰们第一次听说那个女人的名字——尔淡浓。
“‘总相宜’你们都不知道?禅达最火的暗门子,懂不?”满汉小声嘀咕了一句。
炮灰们哗地轰然,全部一脸猥琐地凑上来。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知道为何讨厌听到那个词,下意识地愣了一下。
满汉对着阿译:“也就长官你这读过书的人才能想到淡什么……妆浓什么,哈,就是刚才那句啦,我说不好。我还以为叫‘总相宜’是因为,那个啥,谁有钱谁就能睡她,任谁当新郎官儿都行……”
炮灰们哦哦哦夸张怪叫。一点点情色的调剂似乎是我们当下唯一能做的了。
“黄虞王木周听说过没有?”满汉被炮灰们热情地围在中间,一双双放光的眼睛盯着,他是禅达本地人,民风淳朴,没抵御力,首先就把某人的面子给扒了:“说的就是睡过尔淡浓的几个最大禅达最大的大户。”
“这个‘虞’,难不成是那个虞?……”
“咳咳,那个,……军中禁止造谣传谣!”阿译似乎觉得这时候该“爆发”一下他身为长官的威严了,然而唯一的结果就是坐实了一帮烂菜的猜测。
炮灰们哄地一声炸了,不辣和蛇屁股凑过来,甚至远处的丧门星和郝老头也支楞起耳朵来听。现在整个炮灰团的渣滓们,除了迷龙腻乎在老婆胸口,表示对其他异性漠不关心以外,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都放在了这个“睡过虞啸卿”的女人身上。
满汉自知说漏嘴了,把嘴巴一捂就要脚底抹油。又被不辣抹一把鼻子,笑嘻嘻地摁在那里。
还挣扎着要溜的满汉,被不辣以及更多的炮灰们一层一层压在身下。不辣学着他的云南腔调:“你跑,你跑?看你往哪儿跑克!”满汉连声大叫:“我不跑骨头就要被你们压碎克……”
泥蛋却龇牙咧嘴笑得高兴——这两个看守早已被我们同化。
泥蛋:“不过尔淡浓是真漂亮,刚来禅达的时候我们一个连的都跑来说那边有个女的好看着呢,我还不相信,蹓跶过去一看,才发现一帮兵都在旁边晃来晃去,她要坐左边人都挤在左边,她走右边人都往右边换……”
他拍了拍痛不欲生的满汉,“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禅达遍地都是她那样的呢。害我原本都想仗打完了就留在这儿当女婿了,后来才知道本地那些妇人呀,比老子还黑……”
“有眼光,有前途!跟这位中尉是一个水准——”炮灰们哈哈大笑,“惦记了个土娼呢,要落户禅达呢。”
我满不在乎笑笑,抬起瘸腿走人。脑子里面只有土娼两个字飞上飞下,仿佛一只空虚的蝴蝶。
尔淡浓的事迹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女人若是生得太漂亮了,必然是种灾难。自古有红颜祸水一说,总有君王沉迷美色因此误了前程毁了江山。尔淡浓是个例外。她的美丽外表祸害的只是她自己。
同迷龙老婆一样,她也是从缅甸回来的,一起回来的还有她外公。她家消息灵敏,局势刚一紧张便从缅甸首府仰光动身北上,也许原本是打算逃到重庆的,惜乎老爷子刚到禅达,就一命归西了。
尔外公临升仙前,把外孙女儿托付给本县县长。不久便赶上虞啸卿带着部队刚猛而至。
县长恭恭敬敬拜会这位从上面来的军官那天,拉的是尔淡浓作陪。话至七分,攀交渐深的时候,县长说,这是我一位世侄孙女,如虞团座不嫌弃蒲柳陋质,倒是可以收个房,在禅达安个家。
县长一片好意不想却将事情搞得更加棘手——虞啸卿非但没有接受这个“进献”,反而重重一拍桌子,“倭寇未灭,何以家为?忠臣之后,岂能贱待”;至于想要禅达固防,对他虞啸卿搞这些小九九,简直是对他最大的侮辱和不信任,把他的人格都拍扁了。
“要留清白在人间”的虞啸卿再没多看一直沉默不语的尔淡浓一眼,转身就把这事儿抛在脑后,上了缅甸战场。
县长悻悻地笑着。他倒没指望虞啸卿傻到看不出他的小九九,但主要是对尔淡浓的奇货可居太有信心——毕竟在乱世的流难狼狈中,还如此令人惊艳到令人目不转睛的女子不是睁眼闭眼就能见到的。可惜马屁拍在了马刺上,自己扎了自己手。
从此之后尔淡浓就再没有进过县长家的大门。
倒不是送出去的人犹如泼出去的水。只是县长儿媳看着一个美女总在自己家里晃来晃去,自己汉子垂涎三尺,吃味的很,每天在家里大闹。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好不容易出去了,哪有引狼“再”入室之理?
县长还是家事安定为先,再说,毕竟明明白白拿去送虞啸卿的女人,要是再被自己儿子收了房,太不好看喽。因此从虞啸卿处出来,便径直把尔淡浓带到一家客栈。
尔淡浓倒并没有多说什么,提着自己的行李,默默进了自己的小房间。
禅达人似乎意识到了她的失势:虞啸卿没有接受这个女人;这个独身一人的女人没有靠山。再加上她在城中的每一次简单行走,便足掀起一波波惊艳的涟漪,成为男子们话题的中心和目光的焦点,更是女人们热烈嫉妒的对象。在禅达,男人们都贪慕她,而女人们都恨她——多半是嫉妒心理作祟。
尤其是当尔淡浓被客栈老板娘大骂“进进出出的男人魂儿都被她勾走了,乌烟瘴气”,连人带行李从大门扔出来之后。潜伏的流言像洪水一样吞没了这个女人。
尔淡浓甚至在女人经营的摊铺那里买不到东西,可这只能将她逼得——看上去——更多地跟男人接触。她不多言不多语,神情忧郁,所有流言蜚语都对她不利。生活的日渐窘迫给这件事雪上加霜。
原本带上路的资产就也不多,再加上一路流散,此时她住宿和糊口都已经成了问题。这时县上另一户姓黄的大户上门来请,说是要尔淡浓给孩子们当教英语的先生。
薪金还算公道,然则一个偏居南隅的小县城的孩子果真需要学什么英吉利文?倒是学生家长平素或出言挑逗,或动手动脚。不久之后黄大户便一个没按耐住,掩住门搂上了尔淡浓。尔淡浓用力推开,没有多费一句话,收拾起东西转身便走。
黄大户在后面大叫:“好吃好喝供着,还装什么三贞九烈?!到饿死你的那天,看你回不回来!”
尔淡浓从里推开黄大户家的大门,目不斜视地阔步而出。人们惊讶的看着,平日里不施脂粉的她,竟然掏出一支口红,缓缓地揩了,衬着漆黑的眉眼鬓发,艳红嘴唇如同噙着一颗小枣,双目一扫,荏弱里带着傲气,在禅达西斜的日光里美得惊心动魄。
她在众人目光追随下走进一家露天的茶铺,坐下,扫视一周,用一种清晰且舒缓的仪态,解开头上的发饰,丢在地上。
所有的人都在静寂地盯着她看,像一群围住天鹅的狼,牢牢盯着那只不拍拍翅膀飞走的猎物,既困惑,又觊觎。
终于有人上前,替她捡起那朵珠花。她也随着那人站起来,跟着他走了。
于是尔淡浓今晚的床上,出现了第一个恩客。
她终于不得不迈向沉沦,脸上决绝的神情,却仿佛胜利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