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绘梦》夏韵

14、捉影

　　夏日的午后阳光猛烈，直直照得人都不敢迈出门去。金色的太阳，清色的湖水，浮着碧色的荷叶，擎起白色芙蓉。
　　即是如此酷热的天气，湖面上依旧有很轻的风，荡舟湖上，似乎便克驱逐那滚烫的仲夏之风。
　　满湖碧叶雪荷间，缓缓飘着一叶小舟，一白衣少女坐在船头，一手撑伞以遮烈日。小舟在荷间穿行，若影若现。
　　到了近处，才发现船上不止一人，在白衣少女对面还有一同色衣裳粉裙，年约十五六的女孩，一边划船一边唱着江南小调，歌声在湖面上传得很远。
　　那一曲小调，穿过荷花丛，传至湖边水榭，一少年正摇扇纳凉间，不经意回头，见得两位白衣似仙的女子，手中的折扇慢慢便停了下来，眼神定定注视着湖面，忘了一切。
　　夏日的气候说变就变，方才还是阳光炙热，转眼便乌云密布，整个天暗了下来。未等人们反应过来找到地方躲避，雨水便急急砸了下来。
　　水榭中男子不免为湖上二人担心，白衣女子手中那柄伞，岂能共遮二人，到最后，怕是怎样也会湿了一人吧。
　　正想着，不免又回头去找那小船，船依旧于湖中漂游，却独独不见了粉裙少女，只剩十七岁少女站立于上，但依然有歌声传来。
　　小船像是有人操控搬到了岸边，少女上了岸，提裙走至官道，小心翼翼往袖中藏了件东西，缓步离去。
　　经过水榭时，她不经意地看了下少年，低下首，似是打招呼，甩袖离去。
　　少年独自愣愣站在那，良久才起身追至水榭外，见不远处地少女收了伞，抬头对着天空低语了几句。顷刻云开日出，彩虹现语东方。
　　自此，刘荥便一直记着那少女，她撑着描有粉色桃花的紫竹伞，自白色芙蓉间穿行而过，以及对他轻轻行礼的样子，一直萦绕心头。
　　自问，那少女确是美丽，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神情，然而，若说她能使人过目不忘，似也并无那般妩媚动人。

　　他于暗夜独自漫步于花园中，一手摇扇，不尽后悔起当时的大意。当时，若问了她姓名，来日要寻她便简单许多，怎奈当时自己一脸呆样，生生错过机会。下次再会，不知是在何时。
　　他没注意到走廊上走过来的三嫂，犹自烦恼着，直被女子一拍肩膀才醒悟，吓得几乎要跳起来。
　　“第一次见我们二公子如此彷徨呢，”她在一石凳上坐下，拂了下袖，“有何愁事，说来听听，看三嫂能不能帮你！”
　　刘荥本就对这青楼出身的三嫂没多大好感，却也怜着她，若不是当时兄长执意要娶她过门做妾，她怕是也会等得一真心待她之人，堂堂正正为人妻了。怎得今日如此境况，兄长虽待她不错，却终是妾，家里没有她说话得余地。
　　在兄长纳妾当日，他便告诉自己，将来自己定将好生对待发妻，勿再让世间女子再生忿恨。
　　他在一边坐下，犹豫下才将原委道出，猜测着苏兰也会笑他，未料她眉目一展，“原来二弟也到了如此年龄了，告诉嫂嫂，那姑娘姓甚名谁？何方人士？相貌如何？明日我便找媒婆提亲去！”
　　刘荥犯难了，“嫂嫂，我还不知道她是谁家小姐，今日，只缘见一面而已。”
　　“二弟勿急，只要她还待字闺中，嫂嫂定能帮你寻得她。那姑娘相貌如何？”刘家二公子生得俊朗，在姑苏也是有名的风流公子，多少女子为他朝思暮想。他从不避让，对每个人都很好，如姐似妹的关系，来日若要娶妻，那相貌定是不能乏了的。
　　“那小姐，相貌自是无可挑剔。”他细细描绘出午后所见的白衣少女，连她发上的饰物，眼中神情，都一字不漏的告知。
　　苏兰带笑的嘴慢慢沉了下去，是她，是她么？那一个奇怪的少女，似是知晓一切，看透尘世般的冷漠神情，如血的玛瑙扇，以及洞房之夜的那一小盒血液，如梦魇般缠绕着她。她怕，那少女知晓太多，有一日将事情说了出去，那她的好日子，也到尽头了。
　　不行，她不可以，不可以让她进到刘家，她要亲手破了他的梦。
　　“嫂嫂，你怎么了？”见她不语，刘荥不免好奇，“能找到她吗？”
　　苏兰笑笑，手指紧握衣袖，“二弟放心，这姑苏城整个就这么大，嫂嫂会为你找到她的。”
　　“多谢三嫂！”他像小孩一样地笑着，那么开心。
　　苏兰以袖掩口，轻笑着走了开去。

　　永裕巷那栽满花草的院中，易汐小心翼翼取出袖中的雪莲，连唤几声，“小眉，醒醒了！”才见透明的雪莲渐渐消逝，化作一人形。稍顷，日间那粉裙的少女方才揉着眼睛站起，幽幽唤了声姐姐。
　　易汐轻笑，轻轻抚了抚她的发，“你这孩子，怎就这么贪睡呢？”
　　小眉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拉着易汐的手撒娇，“姐姐修行已深，怎是小眉能比的！”
　　原本轻笑着的少女神色忽然变了，放开小眉的手，抬头看着天，低语，“近千年了，终于再见到他！”
　　一个清脆欢快的声音打断了她，“姐姐可是见得他了？”她纯真的笑脸灿烂似阳光，一边又跑到易汐面前，“姐姐，如今可能相守了吧！”
　　易汐一项沉默的脸也泛起涟漪，抚着少女的发髻，“小眉，等姐姐了了这段缘，便一心陪你修行！”
　　“姐姐，只要你幸福便好，不用陪小眉的。只要，您能同荥公子相守，小眉愿永远留在凡间。”
　　眼前天真无邪的少女，同当年自己背天逆命时一样，以为只要同他在一起，便可再无所求。怎知，上天的惩罚竟如此重，他们将她逐下九天，生生断了她手上的红线及他的命线，将两人活活拆散。从此，当时的少年于二十岁的年华逝去，自此后的生生世世，他终是无力度过二十岁的生辰。
　　而她于茫茫人世中生存着，没了窥知未来的能力，却仍不见老。千年来，她每一轮回便遇见他一次，当两人与心相知时，总出现诸多阻挠，将两人隔绝开来，不久后，他便以各种原因离开世间。
　　从来都知道自己会遇到何种结局，易汐却从不认命，每一次都尽了全力的相阻止一切既定的命运，怎奈无能为力。
　　如今，距当时已千年，九天之上的诸神，该是了她愿的时候了吧！
　　“姐姐，何事能再见到他？”粉裙少女迫不及待得，“好想见见他，看他这世世什么样子！”
　　“谁叫你贪睡！”易汐轻斥一声，扶下衣袖，不觉间玉箫掉落下来，砸在地上时发出轻轻一声响，似风呼啸而过。
　　她弯腰捡起，手指拂过上面一个个小孔。这箫，跟了她千年，早已被摸的圆润细腻。这是，第一次遇见他时，他送给她的。
　　如今，再见故主，这已有灵性的箫，似也有着难掩的兴奋。

　　刘家动作很快，听说二公子有了心上人，个个都笑开了花。在三姨太苏兰的说明下，倒是很快找到了那少女，老夫人见过后也颇为满意，这亲事，也就这么定下来了。
　　半月后，姑苏城几乎人人都知道了刘家二公子要和知府大人千金成婚之事，道贺的，送礼的络绎不绝。
　　易汐在琴坊教琴时无意间听到了一切，只觉袖中似有热气传来，忙掩了袖躲入房中，边斥责，“小眉，小丫头，你想吓死我啊！”
　　“姐姐，您都听到了，他要跟别人成亲了，你，你还这么冷静！”
　　少女急得快跺脚，一边又责怪着易汐事不关己的态度。
　　“那你认为该如何呢？跑去刘府闹一场，还不是给世人看笑话！”
　　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却在心中暗下决心，此生，她便要违了这天命了。
　　“姐姐，我们去向圣母娘娘认错，从此回归昆仑，潜心修行好不好？”
　　易汐摇头，当年既已弃了道行，如今又怎会后悔回头呢？
　　她同九音不同，九音会为当年之事悔恨，而她，绝不会。
　　“小眉，相信我，这次，天命也奈何不了我！”她脸色一如往常的冷静，眼中有着玉石俱焚的坚决。小眉不禁打了个冷颤，她，又回到当年离开天庭时的神色！
　　湖中的荷花渐渐败谢，半个姑苏城沉浸在喜气中。
　　花轿停在刘府门口，新娘由媒婆扶着小步入内，周围是送亲的队伍及围观群众。
　　“这二公子向来待人厚道，如今娶得知府千金，真是造化啊！”围观群众议论着，无不为这段美好得姻缘喝彩。
　　“孽缘啊！”人群中传来一声叹息，是那么的格格不入。话音传来，不禁有几人回身转望，见一白衣美貌少女神情冷漠地甩袖离去。
　　“定是痴情于二公子的少女吧，真是可惜啊！”众人惋惜着摇了下头。
　　他们不会知道，当一对新人拜完堂进入洞房后所发生的一切。
　　新郎迫不及待地用如意挑开了喜帕，却在一瞬间连连后退了两步。
　　不是，不是她。不是当日于太湖畔遇见的白衣少女，那淡然的微笑，看透一切的眼神，她撑伞自芙蓉间穿过，一切恍如天人。而眼前的新娘，与当日的女子，完全是两人。
　　怎么，怎么会如此？当时家人告诉他说已寻得那少女，对方也已答应了婚事之后，他是那么欣喜，几乎夜夜无眠，盼望着这一天快快到来。
　　如今，梦醒了，竟是如此的残酷。
　　他摇着头连连后退，碰倒了桌上的喜酒点心，然后推开门，踉跄着跑了出去，留下一脸错愕的新娘。
　　苏兰在后院中听得一片喧哗，顿觉奇怪，正想过去看个究竟，一道白影自上而下，挡了她的去路。
　　“刘夫人，您可还记得我？”眼前，是微笑着的白衣少女，也不知她是如何出现在此的。
　　“易姑娘。”苏兰虽觉意外，却依然很冷静。
　　“易汐自问与刘夫人尚无恩怨，不知夫人缘何找人来顶替易汐呢？”她口气很硬，却是笑着说出来的。
　　苏兰语塞。她知道？她怎会知道自己找了别的女子来骗刘荥说是她，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易汐依然轻笑着，“刘夫人，几世间，你曾数次阻我寻求幸福。今世我便先助你脱离苦海，望得善报，怎知，你又一次，生生将我们阻隔。”
　　顿了下，易汐闭上眼，“难道，世间因果，竟是如此么？”
　　自她有思想那一日起，便相信着因果报应这一说法，因此，从来都做着一些不违天理之事。自始至终唯一一件背天之事，那惩罚，却至今未消。
　　眼前的女子，千百年来一直阻这自己的幸福之路。易汐咬下牙，若这是天意，此刻，便要了结一切宿命。
　　她握紧了玉箫，很快的一出手，对着苏兰而去。眼看着玉箫快击中苏兰的一瞬间，她的手被人从后拉住，制住了一场悲剧。
　　是小眉。那少女本就觉得易汐近日有些古怪，便一直悄悄跟着，唯恐她做出逾越之举。
　　“姐姐勿冲动！”她伸手取下易汐的箫，一闪身挡在了两人之间。
　　“世间万物，因果轮回，姐姐你善有善报，”粉裙少女说得很快，似乎早已想好了一切，“千年前小眉依附姐姐而生，如此，也到我报恩的时刻了。”
　　她不等易汐接口，将箫掷了过去。就在白衣少女接箫的刹那间，小眉一个出手，寒风过处，不远处正在躲避着的苏兰缓缓倒了下去。
　　她早已决定，若易汐想要了断这宿命，那么，便由她来代劳吧。
　　易汐一把拉过小眉的手臂，“胡闹！”
　　所有被列入仙班的人都知道，不能轻易杀生，一旦手上染了无辜性命，后果便不堪设想，何况，是伤了人。
　　“姐姐，我不怕。小眉的一切都是姐姐给的，为你，哪怕是舍弃人身也不重要。”
　　恍惚间，似乎又看到千年前那一篇白雪之中，相依相偎的两人。易汐一甩手，扣住小眉手腕，“你我怎能同语而论。莲本是无根之物，出淤泥而不染，高贵圣洁。况且，你又是长于雪地之莲，三界之中又得多少？姐姐不过是天山千年积雪幻化而成的妖精，死不足惜，你这又是何苦！”
　　“小眉要与姐姐同生共死！”
　　易汐叹口气，伸手覆上她的额头，慢慢滑至眼睛处，小眉顿觉脑中一沉，缓缓闭上眼睛，靠上易汐肩膀。随着易汐口中的咒语，少女身体渐渐化作一朵透明的雪莲，慢慢又消逝而去。
　　对着虚空，易汐独自低语，“小眉，待你醒来，姐姐再陪你一度修行。”
　　夜空中，增长天从天而降，易汐一抬袖，迎了上去……

　　刘荥不顾众人惊讶的眼光，从刘府跑了出去。新婚之夜落荒而逃的新郎，不觉间已来到太湖边。
　　他想不明白，为何新娘会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那日在湖边所遇的白衣少女呢？
　　天已朦朦亮了起来，黑夜就快过去，刘荥却无端的恐惧起来，未来漫长的时光中，他都要同那个自己不喜欢的女子一同度过吗？
　　他无奈地朝太湖看去，想着当日的一切，朦胧中见得一袭白衣，在湖上慢慢转身，正是当日的少女。她依旧撑着一柄紫竹伞，对他微笑，向着他慢慢伸出手来。
　　不由自主的，刘荥公子举步就往前走，不管不顾的向着少女而去……
　　满湖的芙蓉无风自动，湖水微微起了涟漪，男子的身影消失在堤岸与湖水交接处，唯留片片落下的花瓣。
　　白衣少女垂下眼，向着涟漪端下身，在接触水面的刹那逝去了踪影。
　　荷花，终是败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