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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 1 ...

  •   那是我第一次长时间的离开家乡,同一群人从陌生到熟悉,阳光下大家的笑容明媚的没有任何杂质。即使是在战争年代,我们这群十八九岁的年轻学生依然可以为了好玩的言语和事物而开怀大笑。其实只是因为还未真正长大而已。同行的十几个人,似乎是一见面就熟稔了。

      我们同家人告别,登上火车,将各自的行李搁置好。我坐在中间的一节车厢里,只有我一个人,很安静。我从包里掏出有些泛黄的花也怜侬的《海上花》,是清末的手抄本。我翻到上次读到的王莲生醉酒那一段,低下头准备细细读下去。

      但是,很不和谐的,我听到了一个像玻璃似的轻柔的声音——“抱歉,我可以坐这里么?”

      我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留着及耳的齐发,穿着蓝色棉布衫和黑色学生裙的女生,她的脸苍白中泛着微红。我看到她有些局促不安,连忙答道:“哦,当然,这儿只有我一个人。”她将行李放在行李架上,坐在了我的右侧,用一种细不可闻的微微发颤的声音说:“我叫李冰玉,以后...如果有打扰的地方,请见谅。”我合起书,冲她笑了笑:“别介意,我也有很多地方需要麻烦别人。”然后伸出了右手:“我叫苏以山。以后我们就是好同学了。”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握住了我的手,用力摇了摇,点头默认了我的说法。

      她看到我手边的书,略带惊异的问:“你怎么看这种书?”

      “有什么不对么?”我不解,这本书写得确实挺好的。

      她又开始局促,双手搓着上衣洗得有点发白的边儿。“呃...我的意思是...这本书,呃,不是描写...?”

      “描写青楼女子?你指的是这个么?”我接下了她没有说完的话,抚摸着书脊,泛黄的纸张上散发着古旧而香甜的气息,“其实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本书写得很淡然,而且,很真实。”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一种显得空洞的声音说:“哦,我想我明白。你知道,我想,这和我们成长以及接受教育的环境有关吧。”她已经停止了折磨可怜的衣边儿,只是狠狠地揪住它,我注意到她的手指有些发白,“我出生在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我的父母都是旧思想的人。虽然我出生那年已经快革命了,但是家里的传统从来就没有变过。最开始我是在家里的私塾跟着先生念书,当然,都是读《列女传》什么的,后来长大了些,也不过多读了四书五经一类的。总之,最开始充斥在我脑子里的,还是那些被现在人们所摒弃的东西。虽然后来我也进了新式学堂念过一阵子书。”她停下来,我注视着她,但她的眼睛却看着车窗外,火车还没有启动,还有人没有上来,她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为了镇定下来,然后接着用平淡的声音说:“如果说有什么值得庆幸的话,我想是我用不着裹脚——我是天足。”她再次停下来,低头看着她的双脚——玲珑小巧,可是却带着讽刺与不甘。

      我握住她的手,骤然发现我们的双手都冰凉的厉害。但是她接着说下去了:“我知道你是谁——我看见你的父亲了。苏振民将军吧?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他。当然,也很钦佩敬仰他——和大多数人一样。我想你应该从小接受的就是新式教育吧?那是理所当然的了。你的英文应该说的很好吧。和我读的书应该完全不一样。你知道的,呃,鲁迅胡适那些人把旧东西都批判的一无是处。你们这些将军家的小姐,一定是不会去沾染的。”

      我注视着身边的这个人,细细咀嚼她刚才说的每一句话,我明白她和我从小接触的那些飞扬跋扈的女生不一样,她带着深刻的自卑与痛苦。另外,说真的,她很美,美的几乎不像真实的。我觉得心里塞了一块大石,不知道如何呼吸了。我努力喘了口气,尽量用平和的声音对她说:“冰玉...呃,我可以这样叫你么?是的,我的父亲是苏振民,他也许是你眼中,或者说是大多数人眼中的英雄,但他对我来说只是我的父亲。同样的,我也只是苏振民的女儿,前面不需要加上“将军”这样的定语。我同你没有什么区别,真的。我们同样是平凡的人间父女。你我只是所处的环境不同罢了。说实在的,呃,其实我很喜欢那些古代典籍,我父亲也是,他鼓励我有选择的读那些东西,即便我接受的是西式教育,可这并不影响我的古代传统情结。其实我是想说,我很高兴能同你认识,你要知道,我实在讨厌那些洋腔洋调显摆他们的臭英语的人。呃,他们说得真不是一般的烂,国文也差劲的要命。而你不同,你有真才实学,你有真实的内心,你比他们强一万倍不止。还有,你比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美丽的多,无论从哪方面来说。”

      我看着她,她的面颊变得比刚来时更红了,但是她似乎放松了许多,她费力的抬起头注视着我,良久才说出一句——“我想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我后悔当时没有告诉她,我也是这样想的。

      当我们终于平静后,才发现距离火车启程只剩下十分钟了,虽然很懊恼半个小时的阅读时间就此丢失,但也为获得这样一个朋友而欣喜不已。

      然后,毫无征兆的出现了两个人——好吧,还是男的。他们两人都穿着白衬衣和卡其色的西裤,看起来累坏了。我为这两个打扰我清静的人而略有恼火,只是一直盯着他们。

      而他们只是喘着气,似乎是跑过来的,其中一个刚站直就冲我们说道:“哦,抱歉,两位女士,我们出来晚了,不得不飞奔着赶过来。请问我们可以坐在这里么?”

      我扬了扬眉毛,指了指对面空着的双人座椅,示意他们可以坐在那里,眼角的余光告诉我,李冰玉又在紧张了。我忙把手覆在她的手上,暗下决心这趟行程要好好照顾这位朋友,毕竟登上这辆列车的人,应该就只有她比较单纯了。

      对面的两人放好行李,坐了下来,对我们二人的置之不理表示诧异,刚才最开始说话的那个人又开始进行了自我介绍:“你们好。我叫姜绍音。”他又拍了拍旁边那人的肩膀,对我们说:“这是我的朋友王致北。我想我们都应该是去苏联学习的吧,那么我们以后可就是同学了。真是高兴能认识你们这样美丽的同学。我想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吧?”

      毫无疑问,这个叫姜绍音的家伙很善于辞令,但这仅仅使我对他的鄙视又加深了一次,因为在此之前,我的生命中善于辞令的人太过泛滥,他们利用自己口舌上的优势牟取一切利益。这使我深信,口齿伶俐的人并非什么好人,或者准确的来说,对这种人需要提高警惕。

      车厢里一阵沉默,我感受到了尴尬的气氛,并不愿将这种气氛蔓延下去,毕竟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我们几个在相处,不应该搞得很僵。但是,从某种层面上来说,我几乎是无意识的,从第一眼看到姜绍音就对他感到莫名的反感,这使我毫无理由的想打击他的自尊心。所以我对着他旁边那个——而不是他——从进来就一直缄默的王致北说:“我叫苏以山,我的朋友叫李冰玉。”我用力握了下冰玉的手,用我自认为最稳妥的方式告诉她——一切有我。我瞥到王致北朝我微微点了点头,车厢长时间的沉默着。

      火车行驶了三个小时了,已经到了黄昏。很多人都感到了饥饿与无聊,至少对于我们四个是这样的。三个小时里,我一直在读《海上花》,李冰玉一直在读一本俄语书,对面的两个男生则在听广播,不时的聊几句。王致北和姜绍音叫来了乘务员点餐,他们要了两份蔬菜乳酪焗生蚝和一份香肠沙拉,冰玉看着菜单,茫然的看着我,我询问了她的意见,为她点了一份维也纳牛扒和奶油虾仁汤,自己则叫了鲜虾奶油意大利面和苏比兹汤。诚然,对于我们这些学生来说,包下了这辆火车,并将其改造成了还不错的餐厅,在别人眼中是奢侈无比的事。但是,从我们自身及家长的角度看,这是一点都不为过的。

      我们在用餐期间,终于开始进行了正常而有趣的对话,从饮食谈到曾经到过的地方,各地的美食和风景趣闻都能让我们开怀大笑,就连一开始拘谨的冰玉也慢慢投入其中,其间,我们了解了各自的父母家庭,这是作为开诚布公的条件的。姜绍音的出身同我一样,他的父亲姜□□也是军事委员会密查组的创建者之一,只是相较于我父亲的赫赫军功,姜□□在日常都是以文案类的工作得以闻名。王致北的父亲是北大教授,家学渊源,祖上有清朝的御史。虽然我们的目的地相同,但是目的是不同的,我是因为不想再参加各样无用恶心的宴会,并且希望自己可以学习些新的东西,父亲考虑了很长时间才同意将我作为其中的一份子。

      晚餐结束后,我们又闲聊了一会儿,便各自回了房间休息。我同冰玉还有另外两个女生在同一个房间,我没有再看书,而是静静地想念我的父亲。即使过了很多年以后,我都依然记得那天父亲凝重的表情,他诧异我的心血来潮,但出于尊重和关爱,他仔细的考虑了我的选择,并辨别怎样的做法才是对的。父亲一直都是正确的。这点我始终坚定不移的相信。在母亲过世后的岁月里,他依然是让人尊敬的丈夫和父亲,甚至在政治军事上的一切,他都能做出正确的判断。他教给我很多东西,使我能够在这个苍白的年代活下去。他曾告诉我除了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可是我总是笑着告诉他,我相信他,我知道他也相信我。每当这时,他总是会笑着摇头。他教给我英语俄语,简单的日语对话;他让我读世界各国的他认为好的书,尤其是中国古代的经典,并且时常同我探讨其中的深意;他教会我各种礼仪,让我去学交际舞,但是却尽量不带我去参加我讨厌的宴会;他在空闲时带我去过很多地方,他说可以把这个世界看得更清楚;他教我审时度势,从一言一行看穿一个人。诚然,他是完美的,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我母亲爱他,我也爱他。

      我沉浸在充满着父亲画面的回忆里,久久没有入睡,甚至于没有注意到,在房间另一侧的冰玉,也同样辗转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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