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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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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呢。”
岚风随云衡的视线看向窗外,天空也分不清哪里是云哪里是天,整张天幕一片深灰,雨丝像从空中无数个看不见的孔隙间穿过,在路面上疾速地打出一个个深色的水点。
一群人小跑着涌进餐厅,多半都没有带伞。走在最前面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素净的脸上眉目清淡,披肩的长发因为被雨淋湿了而显得更加乌黑。她的身后跟着十几个半大的孩子。那些孩子格外安静,安静到即使那么多人一下涌进并不宽敞的餐厅也引不起别人的注意。只是很快,大家从他们快速变化的手势中发现了他们与正常人的“不同之处”。
发现这一点的,也包括岚风。而且,在这些孩子里,还有一张熟悉的脸孔。
直到领位员把他们引入包房后,岚风才松了口气。
她早想快点离开这家餐厅,以免一会儿会碰到乔林,又怕自己露出马脚,惹起云衡猜疑,于是仍旧装作从容地吃完了这一餐。享用完最后一道甜点,云衡招手叫来服务员买单,岚风和他打了个招呼,起身去了洗手间。
偏偏有些重逢,是躲也躲不掉。
走出洗手间,狭小的走廊那头,迎面走过来的不是乔林又是谁?
虽然他戴着顶滑稽的骑士帽子,脸上手上都是白色的奶油,可她还是认出了她,比第一次在车里见到时看得还清楚。是他没错!
乔林和他的同学们是来给自己的班主任庆生的。他们是初三毕业班,过了明年夏天,他们就要离开现在的这所聋校,一部分进入聋哑青年技术学校,一部分走上社会。在得知带班老师的生日后,他们便提出要给她庆生。老师盛情难却,也就随了孩子们的好意。
刚才房间里一场蛋糕大战,乔林和一帮同学玩得不亦乐乎,原本以为自己幸免于难,结果最后一块奶油不偏不倚砸向了他的脸,他抬手一抹,脸上干净了些,手上却沾满了奶油。
这副样子的他当然只好去洗手间拾掇一下,却意外碰到了岚风。
此刻岚风恨不得自己是隐形;又或者,如今的乔林已不记得她的模样。毕竟,他比自己还小一岁,年幼时的记忆,恐怕不会很清晰吧。
她心里存着侥幸,随着和乔林越走越近,脑袋也越来越往下低。
“姐姐。”
在两人即将错肩之际,岚风骤然停住脚步。他的吐字比起当年要清晰好多倍。那一瞬间,她为他的进步而由衷感到高兴,几乎使她暂时忘记了逃走。
“姐姐,我是乔林啊。”乔林的手激动地朝她挥舞了一下,若不是手上沾着奶油,他恐怕会立刻拥抱她。
“对不起,”岚风的眼前模糊一片,偶遇乔林慌张和喜悦都让她流泪,可她喉管里发出的声音却冷静地令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我不认识你。”
乔林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盛满难以置信和和失落懊恼的神情。他慌张地把一只手上的奶油往衣服上擦了擦,轻轻拽过岚风的袖子,强迫她对着自己的脸:“姐姐你说什么?我大概没听……清楚。”
他竟然能说话了,虽然一听就知道和普通人的发音有明显差异,可是,他确实可以用说话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也可以让人听明白。这真是太好了!
乔林,就让我们各自开始新生活,好吗?原谅我,我可能一直都没你那么勇敢,我想抛弃过去,哪怕是自欺欺人……
岚风吸了口气,把眼底盘旋的雾气也强行憋了回去。她定定地看着不知所措的乔林,缓慢地说:“真的,我不认识你。”
她故意带着漠然的表情打乔林身边走过。她不用回头也知道,乔林还站在原地没有动。她心有些软,脚下却更快,似乎是怕被那些感性的念头追赶上来。
她回到自己的餐桌,云衡已经买完单,正收起皮夹,见她坐下,便起身说也要上个洗手间。她微笑点头,随后朝已然天黑的窗外看出去:雨迹模糊了玻璃,夜色和雨幕让街道显得有些迷蒙。来往车辆驶过,车灯把细密飞雨丝映成橘色;黑色的路面上,雨渍已连成一片。
忽然她怔住,只因那戴着“骑士帽”的男孩儿出现在餐厅前的遮雨棚下。纸做的帽子因他耷拉的脑袋而有些弄歪了。他的背对着她,因此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大概终归……是被她伤到了吧。
她原想不理,却见乔林仍在往前走,雨水打湿了他的纸帽,让它失去了簇新时的挺括,风一卷,落到了地上。乔林在路基上缓缓蹲下,随后便木然不动。
雨还在下。
岚风推开了餐厅的玻璃门。
她承认自己看不下去了。
“你想让你的助听器坏掉是不是?”岚风朝乔林吼道。事实上因为她没有正对着他,他并不知道她刚才说的是什么。只有在她把自己的外套兜到他的脑袋上并指了指他的耳朵后,他才大体猜到岚风的意思。
因为耳朵的关系,他的听人朋友本来就极少,而岚风不仅是他童年时最好的玩伴,这份友谊还因时光的沉淀而日趋纯美珍贵。他可以忽略他的岚风姐姐没有履行当年保持通信的承诺,他可以设想她有她的苦衷,可是,那样子面对面的碰到了,她居然可以完全当作不认识他!在他心里她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一个人,而这个人,却把他看得很轻很轻,甚至,把他划为了“不存在”。
“不是不认识吗?”他摔开那只拉住自己的手,把她的外套从头上扯下来丢还给她。他恨恨地摘下助听器放进自己的裤子口袋里,委屈、懊恼、不解、和自尊心受到的伤害让他终于让他泪水夺眶。
他刚才没有回包房、选择躲出来的原因,本也是因为怕自己憋不住眼泪而被同伴们嘲笑。在成人眼里他或许还只是个小孩子,可这个年纪的男孩儿却常常觉得自己已经是个男子汉,而哭哭啼啼无疑是很没面子的事。他本来只打算在店门口冷静一会儿就回包房去的,岚风刚才的局的举动,反而促使他有些赌气似地继续往前走。
他要去哪里啊?!岚风抱住他扔回给自己的外套,觉得浑身发冷发木。她知道,乔林这回是真的生气了、伤心了。
乔林的本性温和,可是,这不代表他没有脾气。
小学时,他也曾在母亲工作的小学跟班就读过,他对所有对他好的同学都很好,因为耳朵的缘故,从来不乏取笑他的孩子,他一般也都容忍下来,只装作不知便罢了,可有一个叫宝虎的留级生几次三番地欺负他,不是在他椅子上倒胶水、就是趁他不注意拔他耳朵上的助听器,有一天放学,乔林和岚风一起走,宝虎又来找茬,向他们敲诈零花钱,他们不给他就对他们骂骂咧咧,还用手推搡起岚风,乔林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揪着宝虎的领子就打了起来。岚风甚至记得,当时的乔林气得一边挥拳头、一边喉咙里还不时发出暗哑的低吼。
结果,乔林被揍得鼻青脸肿,大他一岁的宝虎也丝毫没占便宜。
事后她和他开玩笑,在纸上写:你看上去好凶哦。
他在她写的句子后面回复的是:
对我好的人,我也对他们好。
不喜欢我的人,我也不会对他们不好。
可是,宝虎欺负我、还欺负你,所以我打他。
末了他似乎有些犹疑地添上了一句:姐姐,你不会认为我是坏孩子吧?
直到岚风连连摇头,他才松了口气似地微笑起来。
她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在乔林的心里有多重要!她怎么会不知道,自己佯装与他不相识的行为会对他造成怎样的伤害!
他和她的处境虽有不同,无疑有一点却是相通的:他们都不是上帝遴选的幸运儿。小小的他们曾经互相牵着手,一起抵御周遭对他们的歧视轻贱——或许这钟同盟状态对于幼小的他们来说多半还只是无意识的,那种互相依靠的感觉却深刻地存放进彼此的记忆里。
她浑然不觉自己正在往前走。记忆的马达带动了她身体里的某个齿轮,推着她在恍惚间跟随他的脚步走到了斑马线中央。“乔林……”嘴唇嚅动,发出微弱的呼唤,然而乔林听不见。
莫说他此时摘掉了助听器,就是戴着,背对着她,他也不可能听到她的声音。她下意识地边走边摇头,那一刻,无比鄙视自己:她看穿了自己:或许就是因为知道乔林听不见,她才敢叫出他的名字。
瞧瞧,自己是有多么狠的一颗心啊——她嗤笑自己。
岚风看着乔林步入马路对面的一条窄巷,并且一直跟着他到巷口。忽然不知接下去如何是好,于是她站停,低头看着脚下湿了的水泥地。地上有一滩小水洼,把路灯的光反射得昏昏惨惨的,雨丝轻溅,光影颤动,她的眼前渐渐被湿气迷蒙。罢了,自己这又是做什么?跟上了他又能说什么呢?
正当她犹豫着要不要再往前,却看到云衡微微气喘着小跑到她面前。路灯下,云衡被雨打湿的短发好像被镀上了一层细细绒绒的光泽,顺着额角缓慢地往下滴着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