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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坠落的百合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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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百合花静静地躺在淡色木纹的办公桌面,花茎微微弯曲成一个舒展的弧度,它躺在这个无机质的空间,孤独犹如在沉睡中垂死的女子。
年屹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出现在那的,他只知道席郗辰自踏进办公室看见它,就一直出神盯着,再没移开过目光。那双眸,那么浅淡的温柔,一点点把其他情绪都封锁进去,看得年屹有一种压抑的恐慌。
就像做着这样一个梦,你疯狂屠杀人群,鲜血喷洒出却绚烂成漫天花雨,纷纷扬扬,铺成一个童话般纯净的世界……
——那是一种比满世界断臂残肢更逼人疯溃的恬静。
年屹示意性敲了门,席郗辰抬起头看见他,微笑说:“什么事?”那微笑太过温柔,看得年屹一阵冷,又一阵心痛,他不知道这是他自己的心痛还是感染了那微笑后面隐藏的太多。
他曾对简安桀说:一个人,一个月,装模作样,也是会垮掉的。现在是几个“一个月”?他已经记不清了。
他也曾说:酒精中毒也是有可能英年早逝的。
但这次,他宁愿这位像那次一样不加节制地酗酒,而不是这样平静的,温和的,连指责他装模作样的理由也没有。
年屹的视线停留在桌面上那只百合花上,席郗辰注意到,浅浅勾起唇,看着他,又问了遍:“什么事?”年屹被那双眼睛看得一阵心慌,冒出句:“这花要不要帮你插起来?哈哈,哈哈……”他干笑几声,心里暗骂自己怎么会鬼使神差地说了这么一句,自己明明很想说这花能不能丢掉……
席郗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移开目光,又定回那支百合花,淡淡地说:“不用了。”然后再无下话。年屹颓败地暗叹一口气,识趣地退了出去。
“媒介传送过去了?”黑衣斗篷的老人一步步走下斑驳的石阶,这个世界永远笼于幽暗,只有法阵的流光,荧荧明灭于无尽的幽冥。斗篷的阴影覆下,模糊了他的面容,只有灰白的须发从斗篷边缘漏出。
“对,摹刻他的记忆,化为那一支最唯美的百合花,”一个声音妖妖娆娆地响起,“一早就出现在他的办公桌上了,呵呵,现在他的表情一定极为有趣。”伴着轻灵惑人的笑,那声音的主人从灰布斗篷里伸出一只莹润秀美的手,掠过她藏于斗篷中的发,紫黑的指甲卷曲如勾,与那份白皙形成诡异的对比。“利用媒介,不论那个人类处于什么状况都能把他拖入你的噩梦。魇,这次可不要再失败了。”那只手搭上身边赤发小麦肤色的男子,看似鼓励的安抚,却带上了嘲弄的轻笑。
黑衣斗篷的老人点了点头,对梦魇说:“你去吧。”
男子一步退开,避开了那只妖娆轻浮的手,单膝跪地,对台阶上的老者,行下魔界最谦卑的礼仪,应到:“是,大人。”
席郗辰站在熟悉的楼顶,天空广渺成无垠的空茫。那一份无处着力的虚无,让脚下的地面都不安得生出摇晃的错觉。
世界犹如褪了色的惨淡,那支百合安静地躺在围栏的边沿,几乎要迷失在水泥的灰白里。
席郗辰一步步上前,眼界里迷蒙出一个白色的身影,她黑色的发漾起,几缕拂过那张过于惨白的脸。她左手掠过发丝,然后弯腰捡起那一支百合花。
席郗辰在不知不觉中停下了脚步,他右手慢慢纠紧胸口,深深地凝望那一抹白影,轻声地,犹如呢喃般地,唤出了那两个仿佛耗尽他所有生命的字:“安,桀……”
那个身影转过身,露出那张精致而苍白的脸,微微一笑,就如记忆中多次描刻过的那样。她说:“我的花怎么会掉在这?”
席郗辰望着她,唇角浮起笑容,那么宠溺。他不自觉微皱起的眉,漆黑如墨的眸中,混着哀伤的欣喜,脆弱得心碎,他说:“是风吧……外面冷,我们回去,恩?”
她想了想,点头说:“好。”
席郗辰上前,优雅地伸出手,像一直以来的那样,等着她把手放进他的手心,握住,那么温暖的踏实。
当指尖就要触实,又一阵风掠起,她手中的百合倏地飘离,向围栏外的虚空吹去……
席郗辰心口猛然一紧,就看见她下意识去够的手,以及跌出围栏的身影。白裙漾起,如折翼的白蝶,她脸上的惊慌失措刺痛了他的眼。几乎是本能的,他一步跨出,以一种冲扑的姿态,去拉……
时间似乎静止,整个空间都似在屏息。
有一种身体的熟悉感溢了上来,那次,法国,残墟,坍塌……看见一直注视的身影脚下地面崩塌,那一瞬间他已冲了出去。他反应已经很快,却还不够……他没有拉住她,于是几乎不假思索地顺势跳下,凭着一瞬间的冲力,抱住她,跌落,与地面撞击的一瞬间,全身的骨头都在叫嚣……
然后医院,街道,公寓,回国,婚礼……芬兰……
记忆如流水般回笼,脚尖踢到围栏,蓦地停住。天台的围栏很矮,还未到膝盖,空气中凝滞着一种扭曲的不安稳,无声愤怒着叫嚣着诱惑着等他倾过去,再倾过去……身体几乎悬离了台沿,只差那么一点,只要再向前那么一点,连意识都要挣脱身体的束缚而去,即将相触的指尖,那张眷恋的脸上不可置信的悲伤……但那一顿之后却再没动作……
当年屹找到席郗辰时,他正站在楼顶围栏边,身体几乎倾出了围栏,仿佛下一秒就要俯冲而下。
年屹几乎是下意识地冲过去抓住了他的肩。
“叮”空气中似有什么碎裂了,还原出世间的真实。席郗辰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带着淡淡的讶异。年屹开口问了个:“你……”却问不出下文。问你是不是要跳楼自杀?问席郗辰?他自己也觉得蠢。
尴尬的沉默,年屹只好转过头随他俯瞰楼下,那里,一支百合花正飘飘摇摇地往下慢慢坠去……
年屹突然想起席郗辰回眸的那一瞬间,他似乎看见有什么湮灭无迹,然而那一瞬的惊惧却残留了下来,直到此时才深刻了起来。
他瞬间回头,看向身边这个近来越发温和了的男子,这种温和总让他有种窒息的错觉。而刚刚就像,刚刚就像被他无意窥到了这层温和背后不可碰触的真实……
如果,那才是真实的话……看着身边这个人平静无澜的神色,一直以来年屹莫名感到的那种朦胧的骇意才真正清晰了起来,漫透了全身……
席郗辰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百合慢慢消失在视野,看得那么认真,甚至有些失神。大厦底下,芸芸众生如蝼蚁般忙碌奔流,临高的晕眩感给他一种俯冲下去的诱惑。脑海里有什么在一滴滴抽离去,只剩下某种不甘心的叫嚣在歇斯底里。
那支百合飘飘扬扬地下落,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慢慢碎成一缕细沙,随风扬散而去。
脑海中的叫嚣渐渐淡去,只剩下一片空茫。有什么遗失了?像身体被寸寸粉碎了一遍,却竟然还有一丝甜蜜。席郗辰终于伸出手覆上自己的眼睛,止住临高的的晕眩,掌下的唇,轻轻地弯起一个弧度,“呵”地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