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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鸣凰确是凤栖楼的金字招牌。逢五逢十,凤栖楼前定是水泄不通。狂掷千金只为一睹鸣凰舞技,实乃帝都公子王孙竞相夸耀之事。
      今日十五,大观楼上下,灯火忽湮,人声顿寂。单余琉璃花灯两盏,烛光流泻与月华缠绵一处。眼光迷离处,似有雾霭渐起。唰的一声轻响,灵台陡震,大红描金的华袖划过台上,是鸣凰来了!从未见过天下任何女子可以把赤金两色穿的如此脱俗。华袖漫卷,每一波红浪好似都堆到眼前,待要伸手,纤腰一拧,已是远不可及。怅然之心刚起,浅笑着的眸子里,流波婉转,浑似三千妖娆只绊了自身,不由沉醉下去。凤栖楼的鸣凰之所以艳冠京都,只因她撩拨着所有人的心绪,可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注视着自己。
      腰肢长旋,裸足踩着曼妙的步伐,越转越快。“叮灵儿……”听到了!那声只属于我的乐音。声响持续着,我不禁展颜而笑。此时灯火俱灭,便是我这种人看了,笑了,也没人知晓吧。
      一时浑然,舞之将终却是忘了。只觉眼前一亮,灯火复燃。鸣凰跪伏台上,衣袂翩然、华带未歇。我忙将手遮了面庞抽身速离。这大观楼怎是我这样人能来的所在,平日里一舞将歇,都是趁了灯火未明抽身离去。此次都是那乐音让我痴了。
      果然离的晚了,耳边已经响起嫌恶的唾骂声:“狗奴才,凭你也配!还不滚走!”“死驼子!快滚!快滚!”
      加快脚步,驼背之上依然被踹了两脚,踉跄几步,我扶了廊柱才站定。思绪百结,我盯了微颤的右手,狠狠握起。甲尖刺破了手心的皮肤,有血滴滚落下来。身体的痛楚根本不算什么,痛恨的是那些败类龌龊的嘴脸,不能一张张撕破。
      台上跪伏的鸣凰,朱纱半坠,露出温润的肩头与半边裸背。灯火通明之下,纹了满背的图案吞噬着看客的最后一丝理智。大朵大朵的红牡丹娇艳欲滴,肩胛处的两只蝴蝶随了鸣凰的喘息,彩翅一张一息。玉色的肩头上不断滚下颗颗晶莹的汗珠,那牡丹便如浴朝露,愈发娇艳起来。
      每回都是提前便抽身离开,唯有这次,那触目的红撞上眼帘了,我才惊惶着逃窜。别人一掷千金所求的惊鸿一瞥,却是我最避之不及的。甲尖再深入一分,心底泛起彻骨的疼痛与寒意。
      平复良久,才起身向后廊赶去。鸣凰每次舞后,都会用新采的鲜花足浴,而我正是为鸣凰足浴的驼子。
      二
      今日是月圆之夜。同样的戏码演了一出又一出,我已经厌倦了。不过,今日有不同之处。那个每日为我洗脚的驼子,居然在我跳完之时并未离开,这种情形记忆之中从没有过。难道愈加痴了?我不禁为自己的想法轻笑起来。台下那么多的痴傻男人,不过是楼主的金银库而已。只有这个不同,便多他一个,是该欢喜呢,还是不欢喜呢?
      从第一日见到他,我便知道他眼里头只有我。这样的男人我见得多了,可如他一般卑微,眼神却如斯坚定的,却只有他一个。他的眼神不是生吞活剥的凶猛,有时候,我觉得倒像是春日里绵绵的细雨。痒痒的,怎么也讨厌不起来。
      于是,那一日,我冲他招了招手,展颜道:“驼子,你每日里把鲜花浴的木盆送来可好?丫鬟们搬不动的。”
      那是我在凤栖楼第一次与他讲话。没人记得驼子在凤栖楼做杂役有多少年,因为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一直到他每日把木盆搬来我的雨桐居,再每日搬出去,大家才仿佛忽然发现凤栖楼还有个驼子。驼子到底是如何得此造化,楼里的姑娘们都很讶异,楼主也是百思不得。每每是要问出口的意思,却又没问出来。欲言又止的情形看的厌了,我便轻笑着搭了楼主的肩在他耳边嗫嚅道:“从来没见过驼子那么纤长的手,老天爷总是公平的,你说是不是?”我咯咯笑着掩口回房,一向沉静的楼主在我身后脸色由蓝变紫。
      我知道每次他都会来看我跳舞,我也知道每次他都会早些离开。因为只有在灯火晦暗时,他才敢偷偷隐身在那些看客中看我。而他自然会在灯火点亮前离开,这样,他就不会被看客们唾骂,也不会被楼主责罚忘了本分。
      他愈是这样规矩,我便愈想戏弄他一下。从最初的只搬运木盆,到后来要求他为我捏脚。原本以为他会逃掉的,可是我却失算了。他总是低了头,比那个高耸的驼背还要低。眼前的仿佛只有我的脚与脚踝,而不是我这个活生生的人。他从不主动抬头,除非我反复要求,才快速的瞟我一眼,又急惶惶的低下头去。那是一张黑黢黢,看了也几乎不会记住什么的脸,甚至连年纪也看不太出来。我便恨恨的在木盆里踩他捏了我脚掌的手。许是我足浴的药方搭配的好,一脚踩去,驼子细长的五指居然也滑腻腻的。足尖就这样一下滑开去戳到盆边。我呀地一声叫,其实并不痛,只是吃了一惊。驼子在水中捞了我的脚尖轻揉,我不禁愣了一下,却也不觉得这份自然有什么不妥。他拖住我的脚跟轻转,脚踝上一直挂着的细小银铃便发出很细微的“叮灵儿”,“叮灵儿”的响声。自那一日,我便不再欺负他。
      门吱嘎一声打开,有花香夹杂了药香飘进来,是他来了。
      我斜倚在榻上,伸了双足浸入水中。他便跪在塌下,为我轻轻的揉捏。果然是熟能生巧,他的功夫是越来越熟练了。
      “你今儿个怎么没走?”我冷不丁开口问了一句。
      他右手陡得一颤,我的脚一下便踩到盆底,溅了老大一朵水花。看了他的动摇,我坏心的咯咯笑起来。他的右手便抓了木盆的边,许是抓的用力,骨节处泛着白。驼子的手指修长,骨节并不突出,这跟他的人非常不像。每次他灵巧地揉捏我的脚踝,都觉得那应该是一双翩翩公子的手。或拈笔勾描,或巧指弹奏,怎样也不该是属于凤栖楼的驼子。片刻沉默,他重新捞起我的脚,一如我什么也没问过。
      “鸣凰姑娘在嘛?”远远传来女人的问询声。
      “谁在外边?”我扬声问外厅的丫鬟。
      “姑娘,是城西布庄的婆子送您订做的衣服来了。”丫鬟引了名四五十岁的婆子进来。
      “怎么这会儿来啊。”我望了眼婆子手里的衣服包裹,觉得几分诧异。
      “都是我的不是,姑娘莫怪。”婆子满脸堆着笑,凑上前来,“小的闺女嫁在东城,趁着跑这趟,小的就手儿先去了趟闺女家,想着姑娘睡得晚,能赶得及,姑娘大人大量,不要怪罪才好。”
      “这样啊,算了吧,你也一把年纪,辛苦了。东西搁下吧。”我朝丫鬟使个眼色,拿铜钱打赏婆子。她已然自顾自地把衣服放在榻边,人也凄身上来。
      “姑娘,您看看衣服吧,老身也好有个交代。”婆子离我更近了。
      “也行,你打开……”话未说完,我忽然看到婆子眼里一闪而过的凶光。
      再想什么都晚了,左半边脸颊上是火烧火燎的痛。我不敢睁眼,也不敢用手去碰,只听得丫鬟们惊恐的尖叫与哭喊声。那尖叫声中夹杂了一声凄厉的悲鸣,声嘶力竭般的沙哑。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我被猛地抱住,然后便意识全无。
      三
      从未有一日如今日般痛恨自己是个驼子。背起鸣凰的一刹那,我便狠狠抽自己一巴掌。如能高大威猛、健步如飞,我也好早一些救治鸣凰,让她少一丝痛楚。
      思量过千万种带走鸣凰的方法,却从未料得今日。若早知离开凤栖楼需要如此代价,我断不会每日这样祈求上苍。只要鸣凰平平安安,我宁愿一世做凤栖楼的驼子。
      鸣凰就在自己眼前受伤,哪怕自裁千次万次也不能抹掉心头的自责,不过此时,我不能死!
      为什么风月场生意较量的责任要鸣凰来承担,凤栖楼烟翠阁的恩怨又与鸣凰何干!从那一刻起,我便抱了鸣凰不肯松手。任凤栖楼的下人们百般踢打,我只嘶吼一句:“我知道谁能救鸣凰,让我们走!”
      容貌毁掉的花魁,半疯的驼子,楼主看了我们良久,摆了摆手,转身离开。
      我背了鸣凰,跌跌撞撞得出了城,只觉把一生都抛在了身后。
      月在中天,城外的路泛着惨惨的白,怎样走也到不了尽头。一跤跌倒,我跪在路上,抱了鸣凰痛哭。鸣凰,你一世的苦,可是因为我?果真如此,离朱愿用一死来换。
      鸣凰脸上的污血一滴滴落下,我撑起身,重新背起鸣凰。一步步前行,一次次倒下,直到我再也站不起身。我抹一下满脸的泪,侧头向后道:“鸣凰,就是爬,咱们也会爬到的。你别急,就快到了。”
      尖利的石子割破肌肤,我只能左手扶住鸣凰,右手撑地向前爬行。从未有一日这般痛恨自己是个驼子,我每爬一步,鸣凰便颠簸一下,有乌黑的血坠落眼前。“鸣凰!鸣凰!”我一声声哭喊,直到只能发出“嘶……嘶……”的声响。
      鸣凰,若今日,你只能跟离朱死在一起,你会恨离朱么?
      泛着月光的道路在视线中逐渐模糊,我不知脸上粘稠的是鸣凰脸部的血痕,还是自己手掌上的。鸣凰,哪怕死前,我也想让你叫我一声……鸣凰,你肯么?
      有粗重的喘息响在耳边,冰凉粘腻的触感贴在脸上。我清醒过来,头前是一只银狐。它正一下一下舔着我脸部的血迹,闪亮的眸子在月下泛着莹莹的碧色。那是丹参的银狐!
      我开始笑起来,却完全发不出音,“嘶……嘶……”的怪音吓到了银狐。我扶了鸣凰,翻一个身,把她牢牢笼在怀里。鸣凰,咱们到了!
      四
      醒来时还以为是在雨桐居,可那股子药香却不是自己惯常用的。转转头,果然是个陌生的地方。忽然便记起来,被那恶婆子兜头泼了些东西,痛昏过去的。立时跳起身,四处寻找镜子。铜镜之中,头包的像个粽子一样的,就是自己么?我指了镜中的人儿,咯咯笑起来。左脸颊却一阵抽痛,才边用手呼扇着抽气,边往外走。在哪里?是谁救了我?驼子呢?……驼子呢?忽然自己都被这个问题问蒙了?是啊,驼子呢?昏过去前,占了本姑娘便宜的就是他吧!那个怀抱,应该是他的。
      清雅的房舍,柔柔的月光。哎?月亮何时少了这许多?自己到底昏睡了几日?
      远远传来男人的说话声,我放轻脚步向前走去。
      以竹为篱,青石为案,案旁是两个男人。斜倚了竹篱的七分男相,三分女相,眼睛细细长长,眼梢高高吊起,透着一抹幽幽的蓝。而另一张面孔,却着实令我诧异了,因为那是我的脸,一张足以艳冠京都的脸。
      视线往下,是那个臭驼子无疑,视线再往上,还是我的脸。
      我翻身贴在墙边,思绪百转。难道是驼子想要我的脸,才发生了这一切?伸手摸摸右边脸颊,滑滑细细,没有针脚与瘢痕,应该是自己的脸不假啊。于是屏气凝神静听下去。
      “离朱,你后悔么?”开口的是那名男子。离朱,原来是驼子的名字么。
      “后悔,我后悔让她栖身凤栖楼那么久!我后悔没有能力带她出来!”月下,跟自己一样的脸,正紧蹙了眉头。原来,驼子的声音是这样的,轻轻柔柔地,像月光一样熟悉。
      “你便不后悔让她离开这里?”男人忽然凄身抓了离朱回身,指尖抬了他的下巴。
      偷看自己的脸还真是怪异。不过,离朱应该是跟自己相似的年纪吧!
      “不后悔!鸣凰在你身边,还不知又会被你怎样,你那些奇奇怪怪的兴趣,不能用在鸣凰身上!她那满背的纹身图案,根本就没有平常的人家敢收养,只能流落在那种地方。”离朱恨恨地扭头欲摆脱男人,挣了半天无果,也就不再动了。
      两人对视半晌,连我也盯得累了,男人陡然发作,一巴掌甩在离朱脸上。“鸣凰满背的伤疤,用牡丹图案遮住有错么?白眼狼!不是我救你们两个,你们早喂了狼了!”男子的声音越来越高,却变得更加温婉。月光下,我惊觉他黑色的长发早化为了银色,眸子也变成幽深的紫色,眼梢透出的一抹蓝紫更加魅惑。一时,分不清他是人是神,是仙是妖,便是男女也分不清了。
      “当日,你便该只要鸣凰,杀掉我。不管是福是祸,我驼背里背负的,都该我自己承担。现在看来,这里装着的,定然是祸不是福了。如果是因为我让鸣凰不幸,我宁可让你杀死。”离朱一脸怅然。我慢慢回想着刚才两人的对话,有什么在心中清晰起来。
      “哼!你们可是连体双生!你有种就死掉,看看鸣凰会有什么下场。倒是你,让我放鸣凰离开,你留下来。最后还不是偷偷跑了!两只白眼狼……”又是一巴掌甩过去。不过这次似乎是轻了些,离朱动都没动一下。
      我轻轻吐出一口气,顺着墙壁滑下身,同时滑落的还有泪水。一滴一滴浸过包裹脸颊的纱布,一抽一抽的痛。
      “我不能放鸣凰不管,鸣凰只有我一个,你还有白狐,还有山后的白鹭……你寂寞了还有它们,还有病人,鸣凰只有我!”
      “嗤,我才不寂寞!我只是觉得你们两个比较好玩儿罢了。我一点……一点都不想念你们……”咬牙切齿得,那人魅惑的眼神忽然暗淡下来,长长的指尖一下一下戳着离朱的脸颊。
      “对不起,孩子大了终归是要离开的,鸣凰什么都不记得,我在心底里却是一直拿您当父亲……”一记响亮的耳光,“……当母亲看待……”一记更响亮的耳光。
      我想笑出声,泪却扑簌簌的滚落下来,更不忍看竹篱边两个人眼里同时泛着的泪光。
      “出了事知道回来了,孽障!”
      “丹参,鸣凰的脸真的保得住么?如果不行,就拿我的来换!”离朱忙抓了那人的胳膊急急得道。
      是啊,那人便是丹参啊。他便是救了我们,养了我们五载,成功把我们分离的丹参啊。是他盯了我们的脸俯下身问:“谁想更漂亮一些?另外一个会变驼子噢!”身后传来哥哥嫩嫩的声音:“妹妹要更漂亮!妹妹要更漂亮!离朱不怕丑!”
      一月之后,我第一次与哥哥面对面相见。哥哥与我长的一样,不过他却是个驼子!之后丹参总是拿了我们兄妹测试他各种小把戏,拧我一把,哥哥会不会哭,喂哥哥毒草,我会不会吐。哥哥的痛楚,我感受不到。但当丹参为我纹上满背的牡丹图案时,哥哥却在房里翻滚了七天七夜。“鸣凰,我替你疼了,你便不疼了。”记起那一日,哥哥痛得不敢吸气,还过来看我。
      可是,这些我为什么会都忘记了呢。那是因为,这个人世间最傻的哥哥,为了让鸣凰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亲手喂她喝了失忆的汤药啊!我苦笑一下,嘴角仿佛泛起十三年前的苦涩。
      “哼,丹参可是世间第一画皮高手,饶是自己家的孩子也治不好这日子就不用过了。你还换给她!你就想想等她醒了如何对她讲就好了!那张黑黢黢的脸皮记得还我,我先回房休息了。”
      丹参长身离开。留离朱一人独坐。
      “鸣凰,你会恨我么?”离朱低低地道。
      沉寂良久,离朱身躯微晃,却似已然在月下睡着了。
      我轻轻走出来,来到离朱身后。看了那高高耸着的驼背,心底一阵钝痛。我张了手臂,把他环在胸前,在他耳边一遍一遍得低唤:“哥哥……哥哥……哥哥……”怀里的身躯一震,抖了许久才平静下来。我反过身来,坐了石凳的另外半边,靠在离朱身上。时光仿佛一下倒流了十三年,我忆起小时候一直想知道哥哥的样子,可是哪怕照了铜镜,我也看不到他全部的模样。我们就用着这同样的姿势,共同生活了五年。
      “鸣凰,不要担心,丹参其实很疼爱你,绝对不会变丑的。”
      “变丑了也没关系,只要还有哥哥漂亮就好了!”在离朱的背上蹭蹭,我心里暗暗发誓,若是不逼了丹参那妖人把哥哥的驼背治好,就一定要踢了那妖人出去。想到他连滚带爬的样子,我不仅咯咯咯笑出声来,脚在石板地上乱跺。“叮灵儿……叮灵儿……”脚上的银铃响起来,听得到离朱均匀的呼吸声,这回是真的睡了。难怪那妖人总说银铃是最能让哥哥服帖的法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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