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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八章 烛影摇红(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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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楦自恍惚中醒来时,天光尚未泛亮,案上红烛却已再被点亮,宁琅身着内衫坐于床头,望着烛火一人梳头,似是神游天外一般,那动作轻缓,反复来回,无论是抬手的高度、梳拢的时长,皆无丝毫差异。
晏楦心中不安,于是坐起身来,在身后环住宁琅,而她一动也不动,良久,才终于开口道:“十年之约,如今你已清还了……”
“宁琅……”他抱紧她,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她既然明白他,他又怎会不懂她?不过十一个字,却终于在她口中,听见了曲终人散……
“子楚,你我都知道,燕子楼头是你们兄弟四人合力成就,并不是你放不下,而是你若放下,过去二十几年忍辱负重,这一生背负,就全都不剩了。功败垂成,谁能说晏子楚曾在这世上活过,谁来证明,用什么来证明?”
“宁琅……”
“所以,你必须走下去……”
“宁琅……”
“而我,却不能陪你走下去,我不能忘记善舞,正如你也不能忘了莫白,为了让我离开你,是善舞仿铁藜山庄的规矩造了那封书简寄给蔺柔,从而揭开了秋水云天与端木珣旧时恩怨,而莫白自然深信此事乃是受我指使,因此下定决心将我铲除,甚至不惜将计就计,默认赔上秋水云天一条性命,以落实我的罪状。说到底,他不过是为了你而负了秋水先生,子楚,离间了你们兄弟情分的人不是别人,我对你不起……”
“宁琅……”
“你我相遇相知,虽是你我的事,却从来不只是你我的事,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至情至理,亘古不变。是我,明白的太晚了……”
“宁琅……”最后一声,宛若惊雷咆哮,晏楦紧紧拥住宁琅,好似竭尽全力那般。
“此刻你不走,必定抱憾终身,宁琅心里倾慕的,是那指点江山、飞扬不可一世的晏子楚,而不是眼前这有始无终的寻常男子。得你昨夜之誓,司徒宁琅虽万死而无一憾,子楚,你走吧,无论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宁琅心里记着你,陪着你,必定不离、不弃……”
那一刻,宁琅似乎感觉到了滴落于自己颈窝的滚烫泪水,燕子楼头、晏子楚,今后的万千世人,谁会知道他竟也曾为了一个女人而落下过他的男儿泪呢?
宁琅,保重……
子楚,你亦如是……
红日破云出了一半,燕子楼头,漫天漫地的通红色彩。
喜房之内的云想容已独坐了一夜,身上红鸾喜服明亮灼人,头上堆雪珠冠灿若星辰,头上盖着的喜帕子无人去揭,她便等着。咬紧薄唇去忍受这一夜发疯似的寂静,与二十年来无人曾给的屈辱,她却仍旧等着。
晏子楚,你知道我腹中有叶家唯一仅存的骨血,我不信你不回来。
门扉吱哑声缓缓穿透耳膜,在此刻寂静之中竟有这般刺耳,然而这微弱声音对容儿来说,却好似久旱甘霖一般天降福音,多年来想要的一切终于近在咫尺。她慌忙挺了挺脊背,胸口也跳得厉害,那脚步轻缓,渐行渐近,终于停在她的面前。
容儿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甚至咬破了嘴唇却还浑然不觉。喜帕缓缓揭开,她的双眼几乎还未能适应眼前那刺目的明亮,却有剑光忽而大涨,映亮了那张她从未曾见的面容。
一个陌生男子,棱角分明的眉眼,却又有着过于温柔的弧线。
他的眼神,是的,他的眼神,早已全然被哀伤覆盖,再无任何其他。
你不是子楚,为什么要揭我的喜帕?容儿想要这样问,然而她却已经再没有这样的机会,白皙而柔软的身体缓缓倒在绣床之上,自咽喉汹涌而出的灼热鲜红将榻上桂圆红枣缓缓托起,如同漂在河流之上,且沉且浮。
望着眼前此景,男子却笑了。
“主子,宁琅,你总以为我与善舞的不幸是你一手造成,其实不对,若没有你当初自市集将我买回,我俩就不会相遇,更没有日后短暂相守。只是人心贪婪,有了一刻,便想着一时,有了一时,又盼一世。于是曾经爱着的也变作了恨,曾经感激着的也成了怨愤。你以为我俩不幸,你便无颜得到幸福,却不知,你若不幸,我与善舞又是为谁不幸呢?我俩这一世遗憾,该换你与晏公子一生相守,才是真正的回报……”
莜夜没有走,他静待晏楦归来。
而当晏楦发觉莜夜不知何时已不在厢房守候时,便辞别了司徒宁琅马不停蹄赶回燕子楼头,可是仍旧晚了一步,云想容终究没能等到他回来,就已香消玉殒的不留一丝痕迹。
莜夜见他,仍旧一笑:“见你俩别离甚是凄凉,这千古的骂名,不如就由我来担罢……”
“莜夜,你从来胸有惊世之谋略,却不知此刻所为,竟是大错特错吗?”
“莜夜从来不觉得这个方法最稳妥,它只是最简单。晏公子,一人做事一人当,杀了我,回主子身边去吧。”
“莜夜,你不是来送死的,你是来求死的。”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公子慧眼,就请公子成全。”
“……好,我成全你,与你的忠义。”
晏楦轻阖眉目,指节已是隐隐泛白。手中飞瀑轻推,霎那剑光暴涨,此刻除了杀人,他已没有任何选择。
不仅为了叶琮与莫白当初欣然赴死,只因相信自己可以保全昙曜剑叶家的唯一血脉,如今自己却辜负了这殷殷期待,恐怕九泉之下,两位兄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瞑目;更重要的是,若是莜夜回过神来,明白自己今日所做已永远斩断了晏子楚与司徒宁琅那仅存一线生机的未来,恐怕生不如死。
晏子楚杀了司徒莜夜,司徒宁琅还会留在他的身边,安心幸福的对他微笑吗?
三日之后,宁琅收到了晏楦给她的最后一份礼物,毫发无伤的襄儿与莜夜的尸体。
他终究还是为她想了太多,才作出了这个决定,想必莜夜心里,也是愿回到善舞身边去的吧。
宁琅怀抱莜夜尸身,终于已再没有一滴眼泪可流。沉默两天三夜,不食不眠,襄儿苦苦劝说,才终于将莜夜火葬,与善舞的骨灰一道运回铁藜山庄的废墟之下,在那昔日两小无猜的故乡一起合葬,而后堂前设起灵位,守孝三载。
她的身后,襄儿抬起一双剔透的大眼睛,她明白,从此以后,司徒宁琅终于只剩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