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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八章 烛影摇红(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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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碧空如洗,寒浸十分明月,转眼又是十五,月圆之夜。
已过深秋时节,燕子楼头却大如往常,眼前惟有一片烟雨依前,霜丛如昨的寂寥旧景。
晏楦一人披衣顾影,临水登楼。站了似有许久,修长手指反复婆娑一只斟满女儿红的掐丝团花杯,却并未沾染半分,双目遥望天际,只在心里反复惦念着一句话:宁琅,宁琅,你去了哪里,你为什么不等我?
他回了中土,第一件事便是马不停蹄奔赴碎蛟阁,而他所见的,却惟有满目泛着苍青色彩的斑驳血迹,诺大庭院空无一人,就连脚步叠声都可听见苍冷回音,他的司徒宁琅,从此不知所踪。
如今燕子楼头中人已被遣散各地寻访宁琅下落,却无一例外是无功而返。坐拥诺大基业的晏子楚几乎是眼见着愈发阴沉下来,燕子楼头里里外外,陷入一片死寂。
不知何时,云想容已悄无声息踏过中庭,与晏楦比肩而立。看了一时夜色,方悠悠吟道:“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水门向晚茶商闹,桥市通宵酒客行……中土地大人广,果然热闹非常……”
“容姑娘久居汀州,原来也懂盛唐诗词。”晏楦侧目望她,只淡淡一笑,便又回了头去看江上潮涌。
“容儿资质浅薄,不过班门弄斧罢了,只是眼下却想到一句词,不知用在此刻子楚心上,是否恰如其分,”容儿也并不怪他冷淡,俯瞰江面风景,随之一笑,“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晏楦闻言,眉心忽而深深皱紧,而云想容似乎并未留意,反而向着对方身侧靠近了几分。
“司徒姑娘如今无处可觅,我知道你是恨我的,可是,你却也不该恨我。只因你我,其实不过是一样的人。谋算他人,谋算自己,若是恨能置人于死地,子楚,恐怕咱们都已不知死了多少回。如今你恨我,其实也不过是因我之故,望见了你自己罢了,”容儿此刻柔柔说话,倒像是自言自语:“我从小就听琮哥提起桃源溪的夜市,心里总想着能陪他回去看看,如今站在这里,陪着你看一场苏州城的夜景,倒恍惚有种一尝夙愿的安心宁静……那里的夜市恐怕没有这么多灯笼,也没有这样的人流,只是街上也有城隍庙、月老台、姻缘树,许多古老石桥连起阶下明水,两边是雪白的石狮子,都叼着红绸花,街上有嬉闹的孩子,情投意合的公子小姐,老人、官人,车马喧哗……小贩们有卖玉佩首饰的,也有卖胭脂水粉的,每隔十几步就是一间茶肆,除了酒水,也卖馄饨、蒸饼、八宝粥和粢饭糕……”
“够了……”话音未落,晏楦手中酒杯已是应声而碎,手心深红一路点滴而下,“对于亲手背叛伤害的人,不提反倒更好。”
“……子楚,”容儿肩膀一动,上前一步扯住晏楦的袖,似是有意掩饰着心中不安,却又尽量装作若无其事,便只好不自然的扬起嘴角,看着面前男子的眼神之中淡淡笑意骤然不再,却在转瞬堆起冷冷深寒,于是低了头,叹一口气,才又无可奈何般笑了,“你说,这诺大的尘寰之中,过眼云烟般的世人不过如流萤纷灭、转瞬成空,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让他们擦肩接踵似的投入这江湖?为名?为利?其实都错了……若是换了普通百姓,谁能每日将项上人头挂在刀锋剑刃之上还觉高枕无虞?若一日三餐足够温饱,一门手艺可养家糊口,谁又愿过这朝不保夕的杀戮日子?只有那些不入江湖是死,入了江湖才有一线生机的人,才会提剑远走他乡……”
“这句话,你说得不错……”晏楦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兄长死后,云中阁可抵半壁江山之资,我愿全做了陪嫁,这些金银尽数可做燕子楼头招兵买马之用,子楚,司徒宁琅无法为你做到的,我都可以,只要你许我一个开始。”容儿双手握紧晏楦衣袖,形容固执,竟无一丝一毫动摇之色,“昔日的昙曜剑叶家,如何被这江湖中人合力剿灭,你是再清楚也没有的,琮哥他为报仇,才传授你武艺,暗中助你成就燕子楼头一方霸业,纵使如何冠冕堂皇,说到底,不过都是为了一己之私,可纵使如此,也都是有个由头的,不像容儿这般生在江湖别无选择的女孩儿,自呱呱坠地那一刻起,便注定了至死都要为江湖二字所累,即便懵懂如我,全然毫无目的却要拼死保全自己,不惜伤人伤己,只因若是我想活着,活下去,除了如菟丝子一般依附在男人的身上,根本别无他途。而这千百年来的江湖,更是无一日不如此。因此容儿想,既然要落,那就索性落在最高的枝头上。初识琮哥时,我曾坚信当世豪杰无人能出其右,直至见了你,才决意将他舍下。说到底,容儿与你们这些剑客侠士并没有丝毫不同,为了生存,一样的不择手段,一样不惜亲手葬送挚爱之人,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沉默良久,晏楦终于转身望她。屋角红灯笼暖意盎然,衬得女子面若桃花,灿若骄阳。那脉脉含情的双瞳晶亮,欲说还休的唇角轻扬,放眼天下男子,怕是没有半个能够抵抗住这样的一番良辰美景。
云想容,实在是太美的一个女子。
而晏楦却只轻笑。
“若是容姑娘不嫌仓促,三日之后,你我大婚,如何?”
那一刻,风起云涌,落叶盘旋聚散,梁上寒鸦惊起,而云想容动也不动,许久,终于含泪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