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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七章 风归云去(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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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霜落下,几乎是眼见着,碎蛟阁的枫叶便红透了。
风一吹,犹如漫旋落花般,悠悠飘在斜阳照水里,一路潺潺沿溪而下。
这一年秋,偏是院中几棵着火似的木棉树也都开了花,与那红叶一起,交相辉映出漫天漫地的明扬色彩来。
并不是那种格外刺眼的红,而是一种深沉而又浓烈的暖,令人心中无端沉静。
此刻,晏楦与宁琅便坐在那林中亭间,悠然山水。
皆是一样的粉绿色缎质衫袍,显见是同一匹料子裁出,袖口与拖尾均绣满了纯白的并蒂芙蓉,于是在那满目闱和的红色里,竟是格外出众。
从春到秋,想来这竟是他俩时刻都在一处,最久的日子。
身侧放着一只雕漆食盒,里面是一碟荠菜春卷、一碟沧浪亭的四季糕,以及一碗炖至稀烂的红枣银耳,单是摆着看着,便叫人赏心悦目。只可惜如此美食,眼下却并无人问津。宁琅坐在亭中,一动也不动,晏楦则专注于桌上一张澄心堂纸,偶尔两人四目相对时,那笑总是颇为会心。
勾完画中丽人最后一笔,晏楦便又轻动手腕,于留白处霎时挥就一副春风词笔。
一时抬头,见宁琅正极目远眺,似是在望什么,却又并不笃定,便笑问道:“我身后有什么,竟叫你这样凝注起来?”
而宁琅也不回望,仍旧翘头看着,却答道:“那边枝头有朵花,偏是好看。”
“哦?”晏楦闻言回头,身后木棉郁郁葱葱,风一吹便分不清是花是火,于是搁下笔,穿过石桌将宁琅打横抱起,笑道,“你可瞧仔细了,我带你去摘。”
见宁琅点头一笑,晏楦便纵身踏上亭檐,燕子一般掠过枝头,而后又稳稳落于地面,全然不见一丝风吹云动,惟有眼前光影,顷刻变幻。
再看宁琅右手,已有一朵红花,正自怒放。
晏楦见了,便接过来为她插于鬓边,于是那脸色仍旧带着几分苍白的女子,顷刻便被映出了一点红晕来。
善舞已在亭外站了许久,才被宁琅看到,只见她手上一封信函,眼睛却望着晏楦,心中便倏地一紧,笑容兀自凝在唇畔,不再言语。
而晏楦轻皱眉心,疾走几步将那书信接在手里,却又并不急于拆开。
宁琅见状,笑说着身上乏累,不等他说话,便忙着叫善舞送自己回了房内。
夜深月过,雾沉半垒。
隐约听窗外风卷轻浪、沉沉千里。
房内一对红烛几乎燃尽,因此光晕便比以往昏暗许多。晏楦小心翼翼褪下宁琅内衫,为她拆下肩上绷带,一时层层叠叠,颇费了些时候,待得白纱落尽,露出她原本光洁裸露的肌肤来,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笑了。
“这一次伤的这样重,总算好了。”
见他笑得欢愉,宁琅便也偏头一笑,却并不置可否。只拿手指轻轻覆上那浅红色疤痕,不住婆娑。而晏楦见了,转身拿出一支手掌大小的瓷瓶来,旋开木塞子,一股浓郁的药香便顷刻弥漫了整个屋子。宁琅不知何物,却见他从中挖出一指肚大小的深黑药膏来,望着自己道:“这是灵蛇骨,乃是三寸灵蛇的头骨研磨、又加了许多草木调制出来的奇药,对除去身上疤痕最是有效,我曾试过,当真名不虚传,你尽可放心。”
晏楦言罢望她,似是静待她点头说好,而宁琅沉思半晌,却终于缓缓握住他手腕,摇了摇头:“你不知道,我这肩伤因你而留,此刻痊愈,结出的痕迹却宛如一只燕子,你不仔细,瞧不出来,我见了,心里却是欢喜得紧,想着说不定这些都是天意,偏在我身上留下你的印记……”
如此说着,言语之间竟忽然有了几分哽咽,于是顿了一刻,才又说道:“我自小长在铁藜山庄,十四岁起为江湖中人朝拜供奉,无时无刻不与他们斗智斗勇,也早看遍了那些世态炎凉。世人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都知道司徒宁琅其实好胜得紧,饶是何人何事,总不肯轻易认输。所以即使后来我手脚都断了,也不肯承认自己是个废人,总以为凭着几分聪明心思,还能帮得上你。直至命悬一线之间,才知道原来我确已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子楚,我真心不愿成你负累,从前有些话我当说却没说,是我错了。如今,你只要记得这一句,不管你去哪里,我都等你的……”
“你说这话,是忘了害你此刻行动不便、又这样疑心善感的人竟是我吗?”话音未落,晏楦已是揽过她颤抖双肩,纳入怀中温柔安慰:“还说司徒宁琅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依我看,他们可都错了。你救了我许多次,偏是自己不知道。在你之前,每次与人交手,因我没有后顾之忧,心中便从无恐惧,说到底,只是为死而战。如今却全然不同,我心里念着你,想着无论何时,总要活着回来见你,因此格外珍惜这条性命,若不然,恐怕早已是九死一生,根本活不到今天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宁琅靠在晏楦怀中,不住点头落泪,“是我不该怨你,这一次回来,我见你身上伤痕又添了许多,方才知道,你那么久不回来看我,原来是只差一步就再也回不来……此刻你就在这里,我可以听到你、碰到你,便已再不敢有任何奢望了。”
晏楦覆上宁琅长发,长叹一口气,“正是这茹毛饮血的江湖,逼得你我刀剑相向,只差一步就万劫不复,什么纷繁名利、过眼云烟,如今我已真心厌倦。只是此行兹事体大,干系到子楚多年来如师如父的异姓长兄,与肩上背负数十年的血海深仇,竟是非去不可。我答应你,这番必定是我最后一次离你而去,等我回来,咱们就离开这纷扰之地,从此游遍名山大川,赏尽天下美景去……”
宁琅听他这样说,心里却更添几分惶恐,于是抬头与他目光交织,看那眼神粲然,并无丝毫动摇抑或回避之色,这才放心破涕为笑,而略一思索,却又低下头去,握住了晏楦手腕:“我不能随你同去,但我……我……”
想是颇为艰难的决议,宁琅沉默许久,终于咬紧下唇抬起头来:“我带你去宝山福郅,至少那里有各门各派武学典籍与破解之法……”
然而话音未落,晏楦已拿手指覆上她冰凉嘴唇,轻轻婆娑起来:“我爱的那个人,是永远不会为了这样的事而放弃自己的坚持的……”
“‘这样的事’?生死怎会是‘这样的事’?”
“宁琅,”晏楦声音不大,柔柔的,却也带着不容分辩的坚持,“你不懂,曾经我有多恨你是铁藜山庄的人,如今便有多庆幸你已再不提江湖二字。哪怕旁人都劝我,该将宝山福郅收入燕子楼头的囊中,我都不会答应,因为,我不要你再做回当初的那个人。未来的你,只会成为我的妻子,再不会有任何别的身份,我要叫你娘子,而不是先生……”
宁琅动也不动的望着晏楦,泪已如珠般大颗抖落,而晏楦见她哭得甚是凄凉,不禁宠溺一笑,抬手为她拭去眼角泪痕,方又低下头去,吻上她肩头伤痕,在她耳畔轻声呓语。
“相信我,这世上无论何人,无论生死,都不能将我们分开……”
隔天凌晨,红日已出、白月却未褪干净的时候。
晏楦一人独立于廊下,几剪秋光晕染了眉梢,更添丝缕离人愁绪。举头望良窗淡景、阴花楼阁,一时眼中七分柔情、三分不舍,都已无从掩饰般顷刻铺了满眼。
叹一口气,终于还是跃上白马,转身一路轻骑,绝尘而去。
待得行至五十里外,晏楦忽而望见前方不远处似是现出一抹熟悉身影,于是勒住马头,眉心已在不动声色之间缓缓皱起。
而那怀抱双剑、宛若小鸡啄米般瞌睡的女孩甫一惊醒,抬头望见晏楦,便即笑容满面,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般,一路飞奔而来。
“襄儿,此刻你不在宁琅身边照料,倒在这里做什么?”晏楦并未下马,只低头望她,似是已于此处等了一夜,女孩的眼中显然颇有困倦之色。
“正是师父命襄儿等在这里,说叔叔今天一早出门,要送叔叔两件东西。”女孩说罢,便将手中双剑一分为二,一柄回首负在肩上,另一柄则双手端平,恭恭敬敬置于额间。晏楦见了,方接过仔细去瞧,而将那白绫撤去,一抹惊世白光已在顷刻之间映亮了整片天色。晏楦没说话,却是眼见着一扫方才微愠,神色只在霎那间为之一凛。
那柄剑,分明正是沈玦昔日佩剑,世间唯一可与流岚分庭抗礼的宝剑,飞瀑。
原来即使昨夜宁琅仍旧能够如此欣然与他分别,却并非不了解他此去如何凶险,于是才以飞瀑相赠。他不是不知道沈玦在她心中何等重要,而这芥蒂存于二人之间,多少年来,都是不可逾越的禁地。到了此刻,她却终于为他甘心淡漠了一切,只为他的生死。
即便这世上已再生无可恋,单是为了这份情意,他也决不允许自己对她失约。咬紧牙关,晏楦方回过神来,又问:“还有一件呢?”
而襄儿这时抬头,才嘻嘻笑了起来,“师父将宝剑十三给了我,命我随叔叔同去。”
“这可是胡闹,”晏楦倒抽一口冷气,随即喝道,“此去汀州生死难料,宁琅她怎会如此轻率?”
“可是叔叔却答应了师父一定会平安归来的呀。”襄儿偏着头,不明就里。
“就是因为我答应了她,所以,我才更加无暇他顾,”晏楦却缓缓摇头,沉下声来劝道,“快回去吧,此行我必定无法照看你周全,你尚且年幼,难免顾此失彼,若出了事,没人帮你。”
“师父十四岁时便接任了铁藜先生一职,此刻我已年长师父当年两岁,怎么还比不上她呢?”襄儿却焦急起来,一双眼睛忽地现出前所未有的好胜心,皱紧了眉头,只是不肯认输。
晏楦见她执拗,已失了大半耐心,正要强劝时,身后却有一阵车马辘辘而来,转瞬已在眼前。
浅云色珠帘微卷,先是露出一截纤细手指来,映着涂了淡淡凤仙花汁的指甲,白皙的几近透明。车内隐隐散发出苏合香的幽微气息,青白天光下尚未熄灭的水晶灯拉长她淡淡身影,映在碧纱窗下,只一个侧影便轻易令人屏息。待得车帘完全掀开,一袭碧色锦绣华服的女子已是莲步轻移,轻盈跃下车来,见是晏楦,先是一惊,转瞬却又笑了:“江湖就是小,不想在此处尚且能遇见故人,真是奇了。”
而晏楦的眉目突然锁得更紧。
女子极美,一袭淡碧色金彩绣的软罗纱裙,灿亮长发铺就一肩,隐约散发出几缕桂花油的清香,云髻上插一支蓝绿两色的烧蓝掐丝鲤鱼步摇,缀十几颗绿豆大小的冰种翡翠珠,虽已半旧,却仍看得出质地上乘,不是一般大户人家的手笔。再细看她面容,微卷的睫毛忽闪忽闪,眼波流转之间好似欲说还休,嘴角略为上扬开来,那淡淡笑意不知引得天下多少英雄竞折腰,莫说是男子,就连女子见了,也唯恐被掠去了三魂七魄。此刻不说别人,单是襄儿那般不经世事的孩子见了尚且无法言语,只是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女子见状,却是笑得更加开朗起来:“你这叔叔不带你去,姐姐带着你,汀州地大,什么吃的玩的都是应有尽有,巧在我也是一个人,不如咱们两个做伴……”
于是便不等襄儿回答,已牵着她小手上了车去,回头望了望晏楦,又是一笑:“咱们前头镇上见,我在奇芳阁订了好菜,只等你一道大快朵颐。”
说罢,便跃上马车匆匆而去。
而晏楦望她背影,良久才缓缓吐出两个字:“沈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