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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潘镇街上的潘家杂货铺子,最近一个月出了蹊跷事。

      每天晚上铺子打烊的时候,掌柜的潘胖子和伙计兴哥儿都要对账,将一天的营业额与收入核对。潘掌柜胖的香肠似的手指,拨起算盘珠子时,灵敏如昆虫的触须,异常的精准,从来不会出错。可是、自从一个月前开始,一直到现在,每隔一段时间,他的帐怎么算都不对。

      卖出的货与钱匣子里收的钱对不上数,任凭潘掌柜打多少遍算盘,恨不得将木头算珠子打的冒烟,帐还是不对。每次都要差几钱银子。

      一次几钱银子,一年下来那也是不少银子。照这么亏下去,潘掌柜全身的肉都要疼掉了。

      伙计兴哥儿在他这里做学徒已经有三年了。兴哥儿是北方人,三年前逃荒来到这里,如今已经十九了,长着一副憨厚样,木登登地一张憨脸上,一双温厚的眼,模样很普通,就是让人瞧着就觉得能安心。潘掌柜人虽刻薄,但心里对兴哥儿还是挺满意的,因为只要每天给他饭,不用给工钱,既能当长工又能当伙计,很划得来。

      三年来,兴哥儿干活很卖力,他做的多,说的少。虽然不够机灵,嘴笨的出奇,但人很本分,就像一头老实巴交的牛,默默地听主人使唤,从不计较什么。以前像这种卖出的货跟货款对不上数的事情,还从来没有发生过。

      就是从一个月前开始的。

      “你妈的,真是见鬼了!”

      记账的薄子上写着今日卖了酱油、醋、红糖以及一些小孩子吃的东西。零零碎碎的加起来,共收货款应该是碎银六角,铜钱三十枚。但碎银角子少了,折算成铜钱就是十好几文,气得潘掌柜把钱匣子整个倒空,一堆旧旧地铜板叮当做响的滚在柜台上,连带着落下一撮子灰。

      潘掌柜指着那落下的灰,横眉竖眼地冲兴哥儿吼:“钱呢?我问你钱哪儿去了?你说你没拿,你没拿,难道钱自己长腿跑了?钱变成灰了?”

      兴哥儿讷讷地为自己辩解:“掌柜的,我真没拿,不信你可以搜。”

      “搜?往哪儿搜啊?既然有心偷钱,自然早就安排妥了,这天底下从来都是藏东西容易,找东西难。谁知道你把钱藏哪个旮旯耗子洞里去了。”潘掌柜的媳妇施施然从后面走出来,斜靠在柜台边上,嗑着瓜子轻蔑地说。

      一个月来,潘掌柜和他媳妇,也不知道将铺子和院子翻了多少遍,但凡是兴哥儿涉足的地方,他俩都不放过,任何的犄角旮旯都一一的检查了,只差没掘地三尺,可惜一无所获。但是潘掌柜两口子绝不轻易放弃,家里两个孩子还小,那装钱的匣子放置的高,只有成年人才能够到,如今隔三差五的丢钱,除了伙计兴哥儿,他们想不出还能有谁。

      兴哥儿艰难的咽口唾沫,他嘴太笨了,不会说,只一再的重复“我没拿,我真的没拿”。这样的一句话,他重复了一个月,越来越显得苍白和无力。

      “你个忘恩负义的王八羔子,三年前要不是我们收留你,你早就饿死在外头了!吃窝边草的兔崽子,天杀的小贼,挨千刀的!呸、不要脸!”潘掌柜媳妇突然将手里的瓜子朝兴哥儿脸上砸去,并啐了他一口。她双手叉着腰,蹦起来叫骂。

      潘掌柜媳妇名叫凤琴,镇外塘里村人氏,娘家颇有一些家产,算是地主。凤琴做姑娘的时候就是十里八乡出名的泼辣货,仗着自己娘家小有资产,嫁给潘掌柜后更是飞扬跋扈,整个潘镇,没人敢得罪她。

      那天晚上,兴哥儿又被凤琴罚了,让他饿饭,还挨了打。

      兴哥儿平时就住在杂货铺子里。铺子的后面连着院子和三间瓦房,每天晚上日头落山后,兴哥儿便将门板一块一块的上上,夜里在地下铺一张草席,一床薄被,垫一半盖一半,就那样和衣而睡。

      最近因为总是少钱,兴哥儿一连好多天晚上都被东家饿饭,半夜肚子实在太饿了,睡不着,觉得自己的前胸都快要贴到后背上了。每到这时,他就想妈,想妈做的高粱玉米糊糊,贴的饼子。想着想着,兴哥儿便流下泪来,他怀念跟妈在一起的日子,慢慢地,他控制不住哭出了声音,用胳膊使劲堵着嘴,闷头呜呜地哭。

      “孩子,真是让你受委屈了。”

      后面通往铺子的木门咯吱一声,一个又瘦又小的人影颤巍巍地走了进来。兴哥儿抹了抹泪眼,那瘦小的人影手里端着一盏烛台,微弱的烛火映着她苍老的脸,遍布的皱纹,像干涸的土地。

      “老太太,您怎么来了?”来人是潘掌柜的母亲,兴哥儿赶紧爬起来,迎过去掺扶老太太。“夜里黑,您眼神不好,要是摔着崴着了可怎么好?”

      老太太站在兴哥儿面前,还不到他肩膀的高度,她穿一件破旧的灰色布大褂子,腰背弯的厉害,腿脚也不利索,还缠了小脚,就好像一小块萎缩在墙角边的暗影。

      “你现在正是男娃娃长身子骨的时候,每天要干的活也多,饿不得啊。我这里还有两个粑粑,一个菜团子,你吃了吧。”枯瘦的仿佛只有一层皮的手臂伸在兴哥面前,干瘪的手掌上托着一个手帕,上面是老人说的粑粑和菜团子,冷的,每一块都不大。

      兴哥儿认得,这是老人每天的中午饭。凤琴是个厉害媳妇,不仅对丈夫飞扬跋扈,对公婆更是从没给过好脸色。一年前,潘掌柜的爹去世了,潘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凤琴多少还收敛些,如今只剩下这么一个风中残烛的老婆子,比路边快要枯死的草还孱弱。凤琴便无所顾忌了,将老太太赶到下房去住,更是在吃穿上面苛刻老太太。

      潘掌柜是出了名惧内的,又一心惦记着岳父家的财产,自己老娘遭媳妇虐待,他连屁都不敢放。
      兴哥儿的心被烫了似的,又痛又热,眼里又是一阵酸涩。“我年轻,扛饿。您吃吧。”他知道,老太太每天晚上只能喝一碗稀粥,并不比自己强多少。

      老太太摇头,满头白发有些散乱:“孩子,让你吃你就吃吧,我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吃不动这些东西,给,快拿着。”

      老人将手里的东西往兴哥儿怀里塞,兴哥儿正要推拒,突然间伸出另外的一只手来,将老人手里的东西一把夺了过去。

      那是一截白胖的胳膊,手腕子上带着刻花银镯,黑夜里显得格外的抢眼,白森森地,让兴哥儿和老太太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好哇,真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你们谁都别想吃!老娘就是喂了狗,狗也知道对我摇几下尾巴,给你们吃,还不如喂狗!”凤琴将劈手夺下的粑粑和菜团子,扔进了狗窝,她转过脸来,对瑟瑟发抖的老太太恶狠狠地说:“你这个老货,既然吃不动这些东西,以后你就什么也别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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