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师》垚先生

32、化龙形状已依稀（六）

　　“反正都给你抱过了，你现在就牵着我的手去散步，以后就没有会人说我们师兄妹的感情不好了。”师兄轻轻推开我，起身将我的手牵起，带着我在姜水散步。

　　师兄走得很慢，偶尔会和我攀谈上几句，或是提醒我小心脚下的路。他说的大多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我只管安静地听着，并不做回答。我最了解他，若每每都是我主动说话，他这一路下来，开口的次数恐怕我连一只手也数得过来，倒不如只让他一个人在那里绞尽脑汁地想话题，换我在一旁默不作声，听得惬意。

　　师兄说：“我可能今日就要离开姜水。”

　　我一愣，停下脚步，问他：“你要回瑶碧了？”

　　师兄回答：“不是回瑶碧，只是你刚刚历劫成仙，我需得带上瑶碧仙笈，上九天御殿让少帝真正准了你仙君的名号。这事本该由师父出面，只是师父担心你的伤势，决定留在姜水待你伤愈，于是就命我来办这件事情。”

　　“我的仙籍不是早就上报给少帝了吗？怎么现在又要让他批准一次？”

　　师兄没有说话，我在心里忽然明白了大半，自己从前那个仙君的名号是怎样来的自己最为清楚，不过是仗着师父的名号在四海八荒狐假虎威，单凭人家每次再念我的名号时，那阴阳怪气的语调就知道我这个仙君不得人心，如今自己是真的成仙了，那些上扬八度的语气总该能降下来了吧。

　　我问他：“我猜瑶碧仙笈上，我原先的名字是用朱砂写的，现在又要用墨水重临一遍，就好像人还没死就先立个碑，等真死了再补上几笔，是不是这个意思，师兄？”

　　“师妹，你别瞎说，什么死不死的！”师兄像是被我逼急了，显得有些激动。

　　他倒是惹得我扶腰窃笑，只可惜自己看不到他现在的表情，不然一定觉得更加可乐。其实我觉得自己说的不错，凡人执素是在成仙的那一刻死了，现在的我多少与以前不同。

　　我推了师兄一把，笑着催促他：“快把今天的路走完，早早上天宫去见少帝，别耽误我正式成仙。”

　　师兄没有动，倒是渐渐松开紧握我的手，毕恭毕敬喊了一声：“师父。”我的双臂立刻被人扶住，我知道那是师父，便也轻轻唤了他一声。

　　师父嘱咐师兄：“这次上天宫参见少帝，早去早回，不要做太多停留。”

　　“是，师父。”师兄应下，当着师父面也没有和我道别，自己离开了姜水。

　　师父陪我走完剩下的路，把我送回神农老爷子的薬房。我每日都需要在这里用草药清洗眼睛，老爷子是个特别有趣的人，身为三皇之一，却无半点架子。白天，他只知摆弄那些田埂，把瓜果蔬菜当成宝贝来照看，到了晚上，就一头扎在薬房里炼药制丹，连吃饭睡觉也在里头。

　　我这边刚清洗好眼睛，就听到屋外传来无相师的声音。他随白泽离开姜水已有些时日，不知可找到蜀海，又有没有发现晏寰的踪迹。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摸到屋外，正巧听到无相咋咋呼呼地抱怨白泽：“这只死猫，带着我在东海来来回回转了几天，居然连一座小岛都没看到。我看它要么是十足的路痴，要么就是藏了一肚子坏水，存心不让我找到什么蜀海。”

　　白泽的头蹭在我怀里，委屈地发出呜咽声，我一边抚摸它的头，一边没好气地对无相说：“可能蜀海是座会浮动的小岛，过了那多天，它早就不在那个地方也不一定。死不要脸不要随便叫白泽小猫，小心它生气咬你！”

　　无相急了，嚷天壤地：“你这丫头怎么还好意思说，你现在是吃我们的，住我们的，造了那么多孽，也是我和老幺给你还，怎么还那么不安生，净说些惹我生气的话！”

　　俗语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可在姜水，我却偏偏没有那种感觉。师父和师兄自然不必说，无论我做错什么，从来就没有真正责怪我，神农老爷子也是待我出奇得好，好吃好喝招待这，还为我治病，纵是牢骚不断的无相师伯，也只是嘴上一口一个作孽，手上却会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塞个大青枣在我手心。

　　这个家没有女人，只有几个粗枝大叶的男人拢在同一个屋檐下，却比我所见的任何人家更有家的感觉。

　　对于无相的话，我置之一笑。老爷子从薬房里踱步出来，嘴里嘟嘟囔囔地责怪无相说法太大声，扰了他炼丹。等神农老爷子听无相又把白泽埋怨一番后，他却长叹一声，道：“我就说该把伏羲的这只小猫丢到神农鼎里去炼丹，有了它我还愁什么丹药练不成。”

　　神农鼎自成鼎以来，已过了十多万年，近些年来，鼎内所具的灵药之气几近消失殆尽，老爷子一直苦于找不到补鼎的灵气，却偏偏在见到白泽的第一眼，便说它最适合以身殉鼎，修补神农鼎。

　　怀中的白泽听到他这么说，连连抖了抖身子，迅速化成白团，踩着我的肩膀逃跑了。神农大笑着说：“伏羲的这只小猫还真是没用。”

　　我与师父又在姜水停留了几日，伤势恢复得很快，我几乎已经能够看清东西。奇怪的是，师兄自那天离开姜水，就再也没有回来。师父以为师兄是回了瑶碧，便亲自回去看过一次，却发现师兄并没有回瑶宫。我和师父都有些担心他，所以还未等我的眼睛好彻底，我们就直接上了天宫，去向少帝去讨师兄。

　　到了九天御殿，我和师父却被守卫拦在了殿外，少帝青祈传来口谕，只允许师父进去见他。师父为难地看了我一眼，我只得耸耸肩，说：“我到处走走好了，一会儿来这里找你和师兄。”师父点头，跟随侍卫进去参见少帝。

　　这天宫到底是天家风范，满目的凤阁龙楼，玉树琼枝，叫人看得晕晕乎乎。我不敢走太远，只是来回在同一段台阶上晃来晃去。不时有娇俏的小仙娥提着裙摆从我身边鱼贯而过，我手忙脚乱地为她们让路，却只引来她们暗中私语，频频窃笑，于是，我干脆绕到殿的后头，一个人坐在小角落里发呆。

　　远处飘来似有若无的歌声，我虽不懂音律，却也知道这样的歌声应属天籁。循着乐声，我步入一处云气蒸腾的庭院，院内有湍急的流水，一座红木桥梁架水而过。桥下，芙蕖开着正盛，田田荷叶盛着清露，迭送幽香。

　　芙蕖，木桥，歌声，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分外熟悉。

　　“谁？”歌声戛然而止，一袭青衫猛然落入我眼，缪音容站在桥上，仰着下巴，冷眼望着我。

　　“是......我。”我别扭地走到她面前，嚅喏着问她：“你还记得我吗？”

　　她皱了一下好看的眉，问：“你是誉婓神君的那个小徒弟？”

　　我点头，冲冲她一笑，说：“没错没错，我就那个误蓄了鬼力的小徒弟，我们曾经在月谷见过，你一定记得的。”

　　缪音容脆脆地问我：“你来常羲殿做什么？”

　　我环顾四周的景物，愣愣地问她：“那个死了的天妃？陵素？这里就是她以前住过的地方？”

　　她露出十分吃惊的神色，皱眉问我：“你怎么知道天妃便是陵素？除了天君和我，这件事根本不可能被其他人知道。”

　　身为四海八荒之主，俊沅心里最是清楚，他娶了自己的师父，说到底是违背了纲常伦理，他向天下人隐瞒陵素的身份，想必也只是不想让人在背后议论他这个天君当得有失风范。只是缪音容说这件事只有她和天君知晓，我却不这样认为，至少晏寰是第三个知道天妃身份的人，而阮轻罗便是第四个。

　　我心知缪音容是故意没有提到晏寰和阮轻罗，她这样刻意隐瞒，我便也依样画葫，与她装糊涂。我本想随便编个理由搪塞过去，却不想，缪音容并不打算放过我，她逼问我究竟如何知道天妃身份，语气一次比一次激烈。

　　我干脆一咬牙，说：“我见过阮轻罗。”

　　缪音容的脸色顿时煞白，她的声音颤抖，问我：“你就是那个拿着穿云弓的女子？”

　　她怎么知道我有穿云弓？我脑袋一蒙，思绪乱转，无数个理由在我脑海里飞快掠过，我惶恐，我不敢去想。

　　“晏寰找过你对不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沉在阴霾中，手脚冰凉，只期望缪音容能够摇头说不。但她没有，她只是抬头望着远方，神思郁郁，不知在心里思忖着什么。

　　过了很久，缪音容才转头看向我，说：“你若心系天下苍生，或许可以替我去转告少帝，龙君晏寰他回来了。”

　　“那么你呐，你为什么不去告诉少帝？”

　　她低头，波澜不惊地说：“俊沅的天下，本就这不关我的事。”说完，她便转身走了，我在她身后大声质问她：“你告诉晏寰，天君下凡尘历劫了是不是？”

　　缪音容没有回答，我知道她一定告诉晏寰了。刹那间，我的心空荡荡的，不知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