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离》章浅

1、第 1 章

　　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我们之间只有生生错离，这生不可能在一起。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我出生之时就注定了我是个可悲的女人，各个方面来讲。我知道，其实我并不漂亮，可是母亲大人总是喜欢抱着我说些好听的话，但是她死的早，后来就听不见了。我也知道，我并不出色，可是父亲大人总是喜欢说些，这孩子真棒之类的话。我每每听到都只是微笑，并不真的回答。起初是不会说话，后来，是懒得说。
　　父亲说我长得像娘亲，说的时候总是带着浅浅的笑容。我承认，他的笑容很漂亮。
　　父亲一直是个漂亮的人，长相，说话，为人处世，让人找不到任何一点说闲话的地方。他一直是这样让人嫉妒的存在。
　　“爹爹。”当我第一次喊他的时候，他竟欢呼雀跃，搂着我整整半个时辰。直到我扭动着身躯要挣脱的时候，他才惶惶然放了手，后来我无数次想起那次的经历，都觉得，那个时候不应该挣脱的，后来我无数次想起，都会哀叹，要是趁能拥抱的时候尽情拥抱，也许就不会那么后悔了。
　　“嫣儿……”父亲喜欢这样叫我，语气中总是带着点甜甜腻腻的宠爱，叫完之后，总是会习惯性的揉揉我的发，眼神温和的像是要漾出水来一样。
　　“嫣儿！”记忆中，听见这样急切的呼唤之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再醒来的时候是浑身刺骨的疼。
　　我看着眼前那个紧张到极致的男人，心情没来由的变好，竟忽然生出一种玩耍的心理。“公子是谁？”这句话刚说出来，我就把半面脸蒙进了被子，否则恐怕就笑得破功了。
　　“嫣儿？”如我所料，眼前的男子忽的就极为紧张的看着我，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大抵是不相信吧。
　　“公子……我这是在哪？”我弱弱的问出，浑身还是疼，讲一句话都会扯到伤口。其实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嫣儿，我是……”还未说完，他就先哽咽了，不说了，说不下去了。
　　“爹爹，嫣儿逗你玩呢。”我终于笑着回答，扯着伤口一阵疼，不由得发出“嘶嘶”的声音。
　　而对面的男子，就那样哭了。“嫣儿，别吓爹爹啊……”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毫无形象的哭了起来。“别吓我啊，嫣儿。”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哭，真的很丑，但不知怎的，我就忽的觉得心生甜蜜，没来由的开心起来。
　　“爹爹。你真是好看。”我半撒娇的开口。
　　“爹爹都老啦，哪里好看！”他还是生气，不欲理我，但又忍不住要回答。
　　其实那天爹爹为了救玩耍时落入山谷的我，整整三天没有吃睡，整整三天什么都没干就是陪着我。这，是我很久之后才知道的。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时光真的是快的惊人，尤其是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每一天都像是流水一样迅速，还未来及品尝，就匆匆过去了。
　　我喜欢看着父亲在我身边弹琴作诗的样子，这些年和他一起，习惯了，也喜欢了。我想就这样和他一直这样，他不再娶，我不嫁。那时候我这样想着，那时候我并不觉得有何不可。
　　“嫣儿……”还是他每每唤我时的那份宠溺，只是，我纠结许久想着的只是，他这份宠溺是专属我的，还是因为，我长得像我娘亲。
　　“子墨，你给我讲讲我娘的故事吧？”自我十岁以后就再没喊过他爹爹，我固执的只唤他的字，不唤名，不唤爹爹，单单唤他的字。他说过我几次之后，就再也懒得说了。
　　“你娘？”他惊异的看着我。是的，他理当惊讶，我娘是在我满月后的第三天急病去世的，而后的十多年，我再没提过她。他理应认为，我此生都不会提起这个女人，或者说，我那么小的时候，根本记不住这个女人。
　　“恩。”我坐到他身边，懒懒的倚着他的臂膀。其实，我的确不记得这个女人，我想知道她的过去，只是因为，她，是子墨唯一的妻。
　　“你娘……”他像是在回忆什么，嘴角勾起浅浅淡淡的笑容。那是只属于他和那个女人的回忆，我不禁一阵纠痛，即使，那个勾起他回忆的是我的亲娘，即使她已经不在。可是，我要怎么超越呢，死了的人永远比活着的更难超越，更难遗忘。“是个好女人，好妻子。”最终他只是叹了口气，并没有说的多么的详细。
　　“那……”我定定的望着他，嘴角勾起一抹似他的浅笑，“子墨爱她么？”这些年的相处，让我习惯了他的神情，语气，动作，连同自己都开始慢慢的变成了那个样子。外人道我是个知书达理，温和的女子，我只是浅笑，心里想着的却是，知书达理和温和，从来都是形容子墨的。在我心中，温和，温暖，这一系列阳光明媚的词汇，天生就是为了子墨才创造出来的。
　　“也许吧……”他微微侧了下头，依旧是那抹浅笑。我发誓，从我出生以来，就这一刻最讨厌他的温和和含蓄。
　　“也许？”我叹了口气，悠远的看着远方，忽的又笑了起来，“子墨可曾想过，我为何不唤子墨爹爹了？”
　　“为何？”他仍是宠溺的揉了揉我的发，温和的笑着。
　　“也许是……”我浅笑着看着子墨，正如他方才说也许的那个神情，“我喜欢子墨。”
　　“呃……”他愣怔的看着我，长时间的。而我仍是那副表情，试图用眼神告诉他，这不是谎言。像是确定了什么，他缓缓的开口，“我也喜欢嫣儿。毕竟是亲生的啊！”他眯了眯眼睛，笑道。
　　“子墨……”我试图开口解释，但他，只留了个决绝的背影给我。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像是渡了层金。然而此时在我眼里的子墨，却像是黑暗的源泉。我看着他的背影，固执的说着本想说给他听的话，“若是我早就出生，在你还未遇见我娘，不，在和你同样的年纪，我们是不是就可以了？”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我知道嫣儿喜欢我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从她固执的唤我子墨，甚或从她那次落入谷底清醒后的戏言，我不是傻子，自是看得出嫣儿的心思。只是，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事实就是，我是她爹爹，她是我女儿。
　　真的没有想过，嫣儿会当着我的面告诉我喜欢我。说实话，心里是喜悦的。我不是无情之人，这些年的相处，我喜欢她，喜欢她的直率，和坦诚，喜欢她兀自的模仿我的一切，喜欢她，只因为，她是嫣儿。可是那又怎样？她是嫣儿，是我妻子的女儿，是我的女儿，是我此生最能相守，却最不能相爱的人。所以，那又怎样？喜欢又怎样？爱，又怎样？没有结果的事情，任谁都不要给她个想头。
　　所以，在嫣儿说那句“我喜欢子墨”的时候，我抑制住满心的悸动，缓缓开口，“我也喜欢嫣儿。”我喜欢的是嫣儿，不是女儿，仅仅是那个我唤作嫣儿的少女，可是接下来，我不得不在后面加上一句，“毕竟是亲生的啊！”我看到嫣儿脸上的光华迅速的敛去，比天边的流云还要迅速。
　　我不想看见那份失落，亦不想留在那里左右自己的心思，我只好留了个背影给她，任凭她在我身后唤我，任凭她说着，“若是我早就出生，在你还未遇见我娘，不，在和你同样的年纪，我们是不是就可以了？”我忽然就很想哭，是啊，上天多么会开玩笑，为什么，我亲爱的嫣儿不是和我同样的年纪呢？
　　自那以后，我看见嫣儿每日每日的远离我，不再和我说那些亲昵的话语，不再对我做哪些亲昵的动作，是好现象吧，只有这样，才能让我的嫣儿退出这种尴尬而又无奈的感情。只是我忘记了，感情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说忘就忘呢。明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的嫣儿已经长大了，已经是个能自己绣花，自己看书写字的少女了。我常常看她一个人倚着自己房间的窗子静静的看着院子里的花丛，见我来了，又匆匆的关上了窗。
　　其实，我知道，我的嫣儿，被我，伤到心了。
　　忽然就想起那天有感而发的对嫣儿说的那句话，“爹爹都老啦，哪里好看？”说这句话的时候也就是一句感叹，现在想来，真是可悲到可以，是啊，我亲爱的嫣儿长大了，可是我，已经老了。
　　“子墨……”嫣儿在我身后喊我的时候，我正一个人在月下饮酒。我明显的感到嫣儿的语气顿了顿才继续开口，“没……”她走到我身边，轻轻的拿走我的酒壶，缓缓的坐下，一切动作都是轻柔的，“你，少饮些酒。明明就身体不好。”最后半句几乎是咕哝着出口的，可是我听见了，我听得很清楚。
　　我怔怔的看着对面的嫣儿，忽然就起身抱住了她，她在我怀里轻轻的僵住了身子，又慢慢软了下来，轻轻的喊着我，“子墨……”
　　那一声呼唤就如一盆清凛的水，让我瞬间就清醒了过来，鼓了全身的力气推开她，缓缓开口，“嫣儿，找个人嫁了吧。”
　　“一切听爹爹做主。”她愣了许久，终是轻轻的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那是她这么些年来第一次喊我爹爹，却声声将我喊进了冰窖中……

　　【君离我天涯，我离君海角】
　　自从说要帮嫣儿找个人嫁了，我便开始留意起周围有什么好人家，或是有什么好人家来我家提亲。其实，我退了好几户，我觉得他们配不上我们家嫣儿。我们家嫣儿是世上最好的女孩，理应由最好的归宿。
　　“爹爹退了好几户人家的提亲了。”吃饭的时候，嫣儿在我对面淡淡的提起，没有很激动，也没有很期待。
　　“恩。”我没有说什么，只是浅浅的应着，没有过多的解释，最近有个男子频繁的出现在我们家，是个好公子，只是……他的故里太远，远到，我不想让嫣儿离我那么远。
　　“爹爹，有些事，终究是要定下的。”我听到嫣儿淡淡的叹了口气，缓缓的开口。她的语气明明还是那么轻柔，却偏偏让我有种心痛到死的无奈。
　　自那天以后，嫣儿再未开口叫我子墨，她总是避着我，实在遇见了，也是礼貌的一声爹爹带过，现在的这段对话可以说，是这几天来最长的一次对话了。
　　“我心念君君已知，唇抿。终日盼君无回应，心死。”她浅浅开了口后，就缓缓的离开了。那背影让我不禁闭上了眼。
　　我怎会不知，我怎会不知嫣儿的意思。既然不能常相守，不如离开对方，永世不见，既然不能常相守，相思不见总好过日日相见。
　　我怎会不知道嫣儿的意思，只是，这种事情，想到容易，做到实在是……我做的到么？我能放开嫣儿么？我亲爱的嫣儿，从出生开始就和我在一起的嫣儿，我……的嫣儿……
　　最终嫣儿还是决定和那个远方的公子走了，其实司马公子真的很喜欢嫣儿，什么都依着嫣儿，我很少见到这样好的男子。他总是由着嫣儿说迟些走，迟些走，也总是由着嫣儿说，不要，不要，甚至由着嫣儿说，回了他的故里，变一生不回来。
　　他们离开的时候，我是微笑着的，虽然，那笑容指不定比哭还难看。我的嫣儿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她会一生都在别人的怀抱，会一生是别人的妻。
　　“嫣儿……”我再怎么强忍还是没用忍住自己的泪水，它顺着我的面颊滑落在我的衣襟上，然后湿了一片。
　　“父亲要是舍不得也和我们一起走吧？”司马恭敬的开口，我看见嫣儿轻微的闭了闭眼，极轻极轻的叹了口气。
　　“不用了，我住这里习惯了。”我摇摇头，擦了擦脸上的泪，那是我第二次让嫣儿看见我哭，亦是最后一次。
　　“子墨……”嫣儿不顾司马的惊讶，再次唤我子墨，一如从前一样。她缓缓走向我，缓缓的理了理我有些散乱的发，缓缓的开口，“要好好的，注意身体，我的子墨永远是容光焕发的，我的子墨永远是最漂亮的。”
　　那，是我第一次听我的嫣儿说，我的子墨，亦是最后一次……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嫣儿是固执的，她走后甚至没有给我寄来一封书信。我只是在司马的书信中听说，嫣儿如何如何，嫣儿怎样怎样。
　　都如此了，何必呢？我的嫣儿太倔强，她总是固执的去理解遗忘和丢弃的含义。心里再想念，只要说了遗忘，她便是死了也不会再与我联系了。我不止一次的痛恨自己，痛恨自己喜欢上了自己的女儿，痛恨自己为什么不和她同龄……
　　其实我是知道的，我知道，我再怎么纠结，再怎么无助都是无济于事的。这个女孩，这一世都是我的孩子，都是我不能成为恋人的孩子。
　　自她走后，我只是终日把自己关在屋内，也不干什么，只是饮酒作诗，外人看我很惬意的样子，殊不知，我只是在思念，那桌案上满纸张的都写满了我对那孩子的思念。我不知道该如何化解这种感觉。
　　也许，我生生都会被她吸引住吧……
　　我每日都会去一次嫣儿的屋子，她不在，连屋子里都显得冷清。我不止一次的看嫣儿写的那些诗句，不止一次的泪流满面，不止一次的责备自己，为什么没有那个勇气，至少说一次我爱你。也许……是命吧……
　　终于，在那一日，我看到嫣儿在一本书中夹着的纸张，上面写着：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死。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这首诗，字字句句就像砸在我心上一样，疼的哭不出声，说不出话。
　　好一个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啊……
　　嫣儿，为何，为何你出生的时候，我已经老去，为何，为何……
　　再后来，我就病了，写信告诉司马的时候，司马也只是回信提到嫣儿很是挂念，只是提到，望早日康复。大夫说，我这是心病，还需心药治。只是，这心药遥在千里，亦不会出现，我何苦呢……
　　嫣儿，我的嫣儿，你相不相信，我在最后一刻都是想着念着你的，下一世，下下世，我们都不要再当父女了，可好？
　　嫣儿，我好像，又听见，你喊我子墨了……真温暖……

　　【化蝶寻花去，夜夜栖芳草】
　　听到司马跟我说子墨病了的时候，我发誓我是担心的，可是，子墨本来就身体不好，再者，他也就提了那么一次，我便没有回去。后来想来，才后悔莫及，我竟那么愚蠢，子墨本来就是那样，什么事情都只喜欢提一次，尤其是自己的事情。
　　有多久没听见子墨的声音了，有多久，没听见子墨在我身边轻轻喊道，嫣儿，嫣儿了？我竟那么的想念他，我以为，时间，距离会改变什么。可是到头来，什么都没变，什么都没有。
　　当我听到子墨死去的消息的时候，我只是瘫坐在床沿，任司马和我说什么都不睬理，只是兀自的想着，啊，子墨死了啊，这么快啊，怎么会死了呢？之类的问题。然后风一样的冲出去，随手牵了匹马就准备离开。只是……我并不会骑术。
　　我从马上摔下了，再骑上去，又摔下来，然后再骑上去。我只想着快些回去，快些回去，然后看到子墨，发现只是个谎言。司马看到这种情况也只是叹了口气，就吩咐下人去准备马车了。
　　到了庄园的时候，我不顾一切的冲进了屋子，子墨已经被抬走了，什么都没有，空空的。看不见子墨，看不见……他一定是在骗我，一定是的，或许是出去了，过会就会回来的。
　　“翼。”我唤了司马。
　　“嫣儿，怎么了？”他在我身边轻声的开口。我知道他怕惊扰到我。
　　“你先回去好么？”我坐在子墨的书桌前，看着桌上熟悉的纸张，泪流满面，“我想陪陪子墨。”我并没有避讳，我仍然直接唤他子墨。虽然，我很长时间不这么叫了，虽然，子墨已经听不见了。
　　“好。”司马仍是叹了口气，就离开了。他走的时候，我听见他说，“嫣儿，你记得，我在等你。”他是知道的吧，知道我一开始就不准备再回去了。知道所以才会告诉我他在等我的吧。
　　我不开口，只是愣愣的看着那张纸，那是我之前写的东西，只是后面又被加了三行。我写：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后面写：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君离我天涯，我离君海角。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认得出，那是子墨的字，那是子墨的字……甚至，我知道，还没有写完。
　　那日后，我只是日日看着那张字，日日哭，日日泣。
　　后来大夫说我病了，是心病，还需心药治。只是，这心药，怕是找不到了吧。那日，我才知道，子墨是死于心病的。那日，大夫才告诉我，子墨得知自己得心病的时候，只说了句，嫣儿……就没了后文。顿时，我再次泪流满面。
　　我看着那张已经有些皱的纸，提笔写了一行字。便堪堪倒下，我不想起来了，不想好起来，不想醒过来……
　　子墨，我的子墨，你相不相信，我在最后一刻都是想着念着你的，下一世，下下世，我们都不要再当父女了，可好？
　　子墨，我好像，又听见，你喊我嫣儿了……真温暖……

　　【尾声】
　　风凋零了叶，窗外飘落了一地的枯叶，美到哀伤，伤到绝望。
　　风吹起了桌案的那张被两个人倍加爱护的纸张，上面的最后一行是女子娟秀的字体，书着：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君离我天涯，我离君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绚烂的夕阳下，飞过两只漂亮的蝴蝶，缠缠绵绵的，就好像，真的是子墨和嫣儿一般……
　　恍惚间，天地之间只有那一声嫣儿，只有那一声子墨……

作者有话说

　　这是浅儿很喜欢的诗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