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Temit

2、chapter2

　　兴德十七年，一封圣旨从京城送往北境。

　　元夕醒来走到院落时，看到他的师父手拿明黄卷轴，一脸凝重。

　　没错，那个镇北将军，十四岁就骑兵千里杀敌的少年英雄司徒雪，现在是他的师父了。

　　不过现在，他师父的脸色不太好。

　　司徒雪听到脚步声，没抬头便已知晓来人为谁，声音有些冷：“今日我要去京城。”
　　雁门的天气中总带着些凛冽的余韵，风里裹着未褪尽的寒意，拂过院角新发的枝芽，也掀动了元夕素色的袍角，吹得他心冷。

　　司徒雪将卷轴随意地放在院中那台青玉打成的案桌上，走过来揉了揉他的头发，轻声道：“这些日子我不在雁门，不要与副将斗嘴，好好完成功课，我回来检查。”

　　元夕像是没反应过来，一动不动。
　　司徒雪轻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转身出了院落。

　　冬天刚过，残雪还在山坳里蜷着最后几缕白，风过处却已能嗅见冻土松动的腥甜，紫莹莹的花苞裹着霜气，像被冻住的星子。偶尔有归雁掠过城楼，翅膀扫过流云，鸣声里带着南方的暖意，却在撞上关隘的朔风时，添了几分苍凉。

　　司徒雪准备去牵匹马，于是走到军营的营帐外。

　　守军的盔甲上还凝着晨露，操练的呼喝声撞在崖壁上，惊起几只山雀，扑棱棱掠过初绽的杏花。花瓣被风卷着，落在戍卒皲裂的手背上，像一声轻软的叹息，落在这厚重的边关春色里。

　　其中一位老兵看见了司徒雪，脸上堆满了笑意，“将军好！”

　　司徒雪冷着脸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将军一年到头都是这副冷脸模样，老兵习惯了，仍旧笑意满脸，却在听到将军要一匹马独自去京城时，脸黑了。

　　“将军，”老兵气得忘了礼数，声音震在雁门的寒风里，“那皇帝哪是召您回京！他分明是怕您的权力太大，威胁到他那个狗屁的皇位！将军您不能……”

　　司徒雪抬手，手腕上的红绳滑到袖子里。

　　仅仅是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老兵止住了话。

　　虎背熊腰的老兵叹了口气，认命地去牵了一匹马。

　　司徒雪翻身上马，刚想甩缰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对老兵说道：“告诉赵铮，别让元夕去京城。”

　　躲在暗处的元夕怔了怔，缓缓握紧了拳头。

　　连行数十日，终至京城。

　　而此时的京城，却下了一场春雨，雨丝细得像揉碎的银线，斜斜织着，把朱红宫墙洇得发亮，墙根下的青苔便趁这当口，悄悄往砖缝里钻。

　　胡同里的灰瓦吸饱了水，檐角垂落的雨珠串成帘，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卖花人挑着担子避在廊下，湿漉漉的竹筐里，玉兰沾着雨珠，白得像浸了水的玉，暗香混着泥土气，在雨雾里漫开。

　　街面上的马车碾过积水，溅不起多少泥点，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仕女袖口的嫩黄，与檐外的新柳色，在雨里融成一片温吞的软。

　　司徒雪到京城的第一件事并不是欣赏这些景致，他将马拴在了镇北王府，然后租了辆马车，直奔皇宫宫门而去。

　　紫宸殿的烛火跳了跳，将司徒雪的影子投在金砖地上，又被殿门漏进来的晚风揉碎。他刚解下染着边关尘土的披风，便见龙椅上的皇帝抬手免了他的跪拜，声音里带着几分熟稔的暖意：“阿雪不必多礼，快过来，让朕瞧瞧，十二年未见，你倒是清减了。”

　　司徒雪依言上前，铁甲未卸，身上还带着朔风的寒气，他躬身道：“臣此次回京，是想禀明北境布防……”

　　“急什么。”皇帝打断他，指尖叩了叩御案，案上摆着半碟未动的杏仁酥，“还记得吗？当年你做朕伴读，总偷拿这酥饼揣进袖里，结果被太傅逮住，两人一起罚抄《论语》。”

　　司徒雪一怔，盔甲的金属碰撞声在殿内格外清晰：“陛下说笑了。只是北境蛮族近日异动频繁，臣麾下将士已在雁门关连夜筑垒，粮草调度还需……”

　　“朕记得你那时总爱趴在窗棂边上看禁军操练。”皇帝起身踱到他面前，龙袍扫过地面，带起一阵淡淡的龙涎香，“你说将来要带一支铁骑，踏平漠北。那时你才十三，眉眼间就有股不服输的劲。”

　　司徒雪喉结滚动，铁甲下的脊背挺得笔直：“陛下恩典，臣方能有今日。但眼下北境之事刻不容缓，昨日急报，蛮族已在边境集结三万骑兵，若不及时增派援军……”

　　“阿雪。”皇帝的声音沉了些，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你在边关吃苦了。去年冬日雪大，雁门关的炭火够不够？你素来畏寒，朕已让人备了些银炭，稍后送到你府中。”
　　“陛下！”司徒雪猛地抬头，眸子里翻涌着急意，盔缨在烛火下颤动，“臣非为私事而来！北境三城的守将联名上书，求调火器营支援，再迟恐生变故！臣请陛下今日便下旨意，臣连夜便可带旨返回……”

　　“放肆！”皇帝的声音陡然转厉，龙袍一甩，转身坐回龙椅，“朕说过明日再议！你当这朝堂是你边关的军帐，想怎样便怎样？”

　　司徒雪攥紧了拳，指节泛白：“陛下！臣不敢放肆！只是将士们在寒风里守着城楼，每一刻都可能流血！臣伴读时蒙陛下教诲，说君王当以百姓为天，边关百姓的性命，难道不比这片刻的从容更重？”

　　“朕难道不知轻重？”皇帝拍了御案，案上的茶杯晃了晃，溅出几滴茶水，“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以为调兵是儿戏？各部需得商议妥当，粮草、军械、后需补给……你只知往前冲，可知后方有多少关节要打通？”

　　“臣在边关，只知军情如火！”司徒雪的声音撞在殿梁上，带着铁甲的寒意，“当年陛下教臣‘守土有责’，臣不敢忘！可如今陛下却……”

　　“够了！”皇帝厉声喝止，脸色沉得像边关的乌云，“朕念你戍边辛苦，你倒得寸进尺！明日早朝，文武百官共议此事，退下！”

　　司徒雪望着龙椅上的身影，铁甲的寒气仿佛渗进了骨缝。他深深躬身，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沉郁：“臣……遵旨。”

　　转身时，铁甲摩擦的声响格外刺耳，像是在空旷的大殿里划下一道裂痕。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将烛火的暖光与龙涎香都关在里面，只余下廊外的夜风，卷着京城初春的湿意，扑在他染着尘土的甲胄上。

　　司徒雪走出紫宸殿时，廊下的风正卷着雨丝扑面而来。铁甲上的寒意渗进皮肉，倒不及心里那股闷火灼人。

　　皇帝的温言软语像层绵密的网，看似裹着旧情，实则将北境的急报兜头罩住，让他这一身戍边的硬气撞上去，只落得满手空茫。

　　他攥着拳往前走，甲叶摩擦的声响在宫道上拖得很长，像钝刀割着什么。地砖缝里的青苔被雨水泡得发胀，映着檐角滴落的水珠，晃得人眼晕。方才在殿上强压的火气，此刻顺着血脉往头顶冲，他想放声吼一句，又想起那龙椅上的人曾在伴读时，偷偷塞给他一颗暖手的栗子。

　　走到宫门处，雨幕里忽然立着个熟悉的身影。青衫被雨打湿了大半，袖口沾着泥点，却依旧挺直着脊背，手里还提着个油纸包，见他出来，眼睛亮了亮，像藏着两颗被雨洗过的星子。

　　是元夕。

　　司徒雪脚步顿了顿，心里那股翻腾的躁气，竟像被这目光浇熄了些。他皱着眉走上前，声音依旧十分清冷的：“你来做什么？”

　　元夕把油纸包往他怀里塞，指尖触到冰冷的铁甲，缩了缩手，笑道：“听闻着师父要回府，特意去街口买了刚出炉的糖糕。你最爱吃的那家，掌柜的听说给镇北将军带，还多撒了把芝麻。”

　　司徒雪没接，冷着一张脸：“边关急报未决，哪有心思吃这个。”

　　“急也不在这一时半刻。”元夕自顾自地把油纸包塞进他臂弯，伸手替他拂去肩头的雨珠，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我在宫门外等了小半个时辰，听禁军说你跟陛下议事，就猜着你准要憋一肚子气。师父啊，对着陛下也不知道软和些，他‘老人家’念旧，你多提两句当年抄《论语》的事，保管……”
　　“休要胡言。”司徒雪打断他，却没挣开他替自己拢披风的手。

　　元夕也不恼，跟在他身边往马车走，絮絮叨叨地说：“方才路过护城河，见柳梢都冒绿芽了，比边关早了快一个月。院子里的那盆兰草，我天天替你浇水，也浇得地抽出新叶了。对了，我从边关带回来的那袋野枣，你说泡酒好喝，我已经……”

　　“元夕。”司徒雪停下脚步，转头看他。雨丝落在元夕的发梢，顺着脸颊往下淌，他却浑然不觉，还在眉飞色舞地说着府里的琐事，眼角的笑意比糖糕还甜。

　　司徒雪喉结动了动，到了嘴边的硬话忽然说不出口了。其实从看见这人站在雨里等他的那一刻起，心里的火气就散得差不多了。他只是习惯了板着脸，仿佛这样就能藏住那些在边关时，对着月光想起京城青衫的柔软。

　　“啰嗦。”他丢下两个字，转身登上马车，却在掀起车帘时，故意放慢了动作。
　　元夕果然立刻跟了上来，钻进车厢时还在笑：“我这不是怕师父您闷得慌嘛。你看，糖糕还热乎着呢，尝尝？”

　　司徒雪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却伸手从油纸包里捏了块糖糕。芝麻的香混着甜意漫开，他瞥见元夕正偷偷看他，嘴角翘得老高，像只偷着腥的猫。

　　“看什么。”他板着脸问，耳根却悄悄泛了热。

　　元夕赶紧收回目光，假装整理被雨打湿的袖口，声音里却带着笑：“看师父吃糖糕的样子，比在边关啃干粮时顺眼多了。”

　　车厢里静了片刻，只有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轻响，混着窗外的雨声。
　　忽然，一声极轻的笑从司徒雪唇边溢出来，快得像错觉。他自己愣了愣，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冷硬的模样，只是捏着糖糕的手指，不自觉地放柔了些。

　　元夕却听见了。他没抬头，只是往司徒雪身边凑了凑，把油纸包往他那边推了推，朝他撒娇：“再吃块一块嘛，师父？”

　　司徒雪没应声，却又捏了一块。

　　马车在雨幕里缓缓前行，载着满车的糖糕香，还有一对师徒，往那座等着他们的镇北将军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