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食肆指南》映雪松

3、第 3 章

　　秋日来得又急又猛，几场秋雨过后，天气骤然转凉，辅兴坊街两旁树叶子眼见着便要变黄被风飘落，带来一片萧瑟之气。

　　天气一冷，沈记食肆里槐叶冷淘的销量便直线下降。
　　热乎乎的胡饼和芋糁羹依旧受欢迎，沈芷立刻察觉到，客人们似乎需要一些更温热熨帖的新品。
　　随着时令推出新品，也可以让自家食肆的生意更盛。

　　这日清晨，沈芷去西市采买，看到菜摊上有农人挑了最新鲜的青菜在卖，青菜碧绿青翠，叶子鲜嫩欲滴，如同上好的翡翠。她心念一动，立刻买了一大把。
　　又见有老翁在卖自家石磨点的豆腐，那豆腐雪白细腻，颤巍巍的，品质极佳，她也买了两大块。

　　“阿姐，阿姐，今天我们吃什么好吃的呀？”，清荷见沈芷提着青菜和豆腐回来，好奇地围着篮子打转。
　　这也不是什么好吃的啊，青菜她不爱吃，那是老牛才爱吃的玩意。
　　“我不喜欢吃青菜。”，她苦着一张脸。
　　“小孩子可不能挑食，再说了，阿姐的手艺你还不相信吗，我绝对能让你觉得好吃到连喝三大碗。”，天冷了以后蔬菜会变甜，绝对比春夏的蔬菜要好吃。
　　“是吗……”，清荷为难地抬眼看她。
　　是个孩子都不爱吃绿叶蔬菜。

　　“今天阿姐做的叫做翡翠白玉羹。”，她说着系上围裙。
　　“翡翠白玉？”，清荷睁大了眼睛，“我们吃得起这么贵的东西吗？”
　　沈芷兰扑哧一声笑出来，“不是真的翡翠和白玉，是说长得像翡翠和白玉一样的菜。”
　　折腾来折腾去的，不还是几根菜吗？
　　清荷不懂，跑到一边去玩了。

　　她先将那把碧绿的青菜仔细择洗干净，老叶子都摘掉了，切得极细极细。翠绿细丝堆在碗里颜色鲜亮欲滴，宛如碎玉。接着，她将那一大块雪白的豆腐小心地切成大小均匀的细小方丁，放入清水中浸泡，让它不会破碎。白嫩的豆腐丁在水中浮沉，晶莹剔透，真当得起白玉无暇四个字。

　　灶上坐锅，放入少许酥油，油热后放入几粒花椒炸香，然后捞出弃之，只留其椒香。随后下入少许姜末煸炒，接着便将沥干水的豆腐丁轻轻滑入锅中，小心地推动，让每一块白玉都均匀受热。待豆腐散发出豆制品特有的香气时，她立刻倒入前几日备着的用豆芽和白萝卜吊好的素高汤。

　　汤汁很快沸腾，奶白色的高汤衬着白玉般的豆腐，色泽已然诱人。沈芷兰转为小火，让羹汤微微滚沸，然后撒入盐和一点点花椒磨成的粉。最后，她将那一大碗翡翠，也就是青菜碎末均匀地撒入锅中，并用勺子轻轻推散。

　　几乎是顷刻之间，翠绿的青菜末遇热，那股独特的清新香气被彻底激发出来，与豆腐的醇厚、高汤的鲜甜和花椒的辛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一锅羹汤，白的如雪，绿的似翠，色彩对比鲜明，香气层次丰富。
　　要是换了现代人可能还接受不了汤里撒花椒的味道，连葱姜香菜都接受不了，可是既然来了古代就得接受古代人的口味，他们连茶里都要加各种各样的香料，更遑论吃食了。

　　“好香啊！”，清荷用力吸着鼻子，“这真是用青菜做的吗？”

　　沈芷兰笑而不语，盛出一小碗，吹凉了递给妹妹，“小心烫，尝尝看。”

　　清荷用小勺舀起一勺，只见白玉般的豆腐块与翡翠似的青菜末交缠，送入口中。豆腐嫩滑，入口即化，青菜并没有变得软烂，还保留着几分脆脆的口感，与清新香气在齿间绽放，混合着暖融融的鲜美汤汁，顺着喉咙滑下，瞬间驱散了寒意，整个身体都暖了起来。

　　“好吃！阿姐，吃起来很暖和，而且好奇怪，这个青菜吃起来居然一点都不苦。”，清荷不信，又仔细咀嚼，仍旧吃不到苦味。

　　小孩子的味觉灵敏，要是连她都吃不出蔬菜的苦涩味道，那这道汤可说是成功了。

　　沈芷自己也尝了一口，味道正如她所料，鲜美醇厚，适合现在的天气。

　　第二天她就推出了这道新菜色，因着名字叫翡翠白玉，吸引了不少路过的行人。
　　都来问她，“小姑娘，这汤里难道真有翡翠和白玉？”
　　翡翠和白玉，怎么吃啊？
　　一嚼一嘴碎玻璃渣，血赤拉乎的。
　　沈芷兰搅着锅里的汤半开玩笑地说，“要是真有翡翠白玉的话，就不是这个价了。”

　　熟客张伯探头看了看，“沈小娘子，这是新出的羹汤？瞧着还挺有意思。”

　　“是，张伯，叫翡翠白玉羹，用的是新鲜青菜和嫩豆腐做的，清淡暖胃，给您来一碗尝尝？”

　　“来一碗罢。我们这些年纪大的人吃不了味道太重的东西，翡翠白玉羹用的食材倒是清淡又好消化，配胡饼应该不错。”
　　新羹汤很快受到了欢迎，尤其是些胃口不佳的老人和体弱者，都觉得这羹汤清淡不油腻，又足够温暖慰藉。

　　午后，客流稍歇。沈芷正在收拾碗筷，看见林晏从书院回来了。他今日似乎比平时回来得早些，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也缺乏血色，偶尔还以拳抵唇，轻轻咳嗽两声。

　　沈芷兰想起之前听陈大娘提过一嘴，说林郎君读书刻苦，时常熬夜，身子骨似乎不太结实。看来是天气骤凉，有些感染风寒了。

　　看着他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沈芷兰心下有些担忧，那样的人怕是病了也不会好好照顾自己。
　　她看了看锅里还温着的翡翠白玉羹。
　　这羹汤清淡暖胃，正适合病人食用。
　　她盛了一碗，又想到他可能嘴里发苦，没有食欲，便又另拿一个小碟，夹了几块自己新腌的芜菁条，一起放在食盒里。

　　“清荷，帮阿姐把这个给对门林哥哥送去，就说……就说是阿姐新做的羹汤，请他帮忙品评一下味道。”，沈芷将食盒递给妹妹。
　　要说同情，也有一些，毕竟对方恐怕日子过的比她还要艰难，能帮一点是一点罢。
　　用品评这个理由，既送了关怀，又保全了对方的自尊。

　　清荷乖巧地应了，提着食盒跑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清荷回来了，手里却多了一个用蓝布包着的东西。
　　看形状轮廓，似乎是书？
　　“阿姐，林哥哥收了食盒，他说谢谢。然后他拿了这本书给我，说送给阿姐看。”，清荷将书递过来。

　　沈芷兰有些意外，解开蓝布。
　　这是一本食疗本草，书页泛黄，边角有些磨损，但保存得十分整洁，里面还有一些清秀工整的批注，显然是林晏的手笔。

　　她随手翻了几页，发现里面记载了许多食材的药性、功效与搭配宜忌，甚至还有一些简单的食疗方子。
　　这对于经营食肆的她来说，无疑是极为有用的。

　　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欠人情啊。
　　沈芷兰勾唇笑了笑。

　　是夜，秋风渐起，吹得窗纸呼呼作响。

　　沈芷兰在灯下翻阅那本食疗本草，越看越觉得有意思，里面许多关于食物属性的记载，与她现代的营养学知识不谋而合，甚至还有一些她未曾留意的古代智慧。

　　她正看得入神，忽听得窗外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对方显然压抑克制尽量不让声音扩散。
　　古代院子和院子之间挨得近，哪会像现代一样规定隔开距离，再加上没有隔音物质，在寂静的夜里一点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

　　沈芷兰走到院子里打开门，看到林晏的纸窗还亮着，隐约有清瘦的身影映在窗纸上，似乎还在伏案苦读。

　　病着还这么用功……
　　沈芷兰微微蹙眉，他真是嫌命长啊，古代风寒可是能要人命的。
　　她想了想，放下书，起身去了灶间。

　　她重新点燃灶火，将白天剩下的翡翠白玉羹热了热，又特意多加了一些姜末和胡椒粉，以期更好的驱寒效果。
　　热好后，她将羹汤盛入一个厚壁的陶罐中，用布包好以保温。

　　然后，她抱着温热的陶罐，走到了对门。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叩响了门环。

　　咳嗽声停了。
　　片刻后，门“吱呀”一声开了。林晏站在门内，穿着一件单薄的旧长衫，脸色在灯下显得愈发苍白，只有眼睫下因咳嗽而泛起的不正常的红晕，透露出他的不适。

　　“沈、沈娘子？”他的声音比平日更沙哑了些。

　　“林郎君，”沈芷兰将手中的陶罐递过去，“我看你烛火还亮着，想必还在用功。这秋夜寒凉，我热了些羹汤，你喝了暖暖身子，也能驱驱寒气。”

　　林晏的目光落在那个冒着白茫茫热气的陶罐上，又缓缓移到沈芷兰被夜风吹得有些发红的脸颊上，一时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

　　沈芷兰以为他又要拒绝，正想再说点什么，却见他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散着热气的陶罐。

　　“多谢。”，他低声道，声音湮没在夜风里，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书的话，我很喜欢，很有用。”，沈芷兰补充道，指了指他手中的陶罐，“这个呢，要趁热喝。”

　　林晏点了点头。

　　沈芷兰不再多言，道了声，“早些歇息”，也不打扰他。
　　林晏站在门口，目送沈芷兰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才低头看了看怀中温热的陶罐。
　　那温暖透过陶壁，一点点渗入他冰凉的指尖，似乎也顺着经络，流向了四肢百骸。

　　他关上门，回到书桌前，打开陶罐。
　　一股混合了青菜清新、豆腐爽滑与姜椒辛香的味道混着暖风扑面而来，瞬间充盈了这间简陋的书房。
　　白日的翡翠白玉羹他没喝，分给了家中年幼的弟妹，毕竟母亲过世后父亲一人为了供他们读书很不容易。

　　他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温热滑嫩的羹汤顺着食道滑下，所到之处都带来一片妥帖的暖意。加了生姜花椒的汤，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辛辣，让他微微发汗，原本有些发紧的喉咙和胸闷的感觉，似乎都随之舒缓了许多。

　　他慢慢地喝着，一口接一口，直到将一整罐羹汤都喝完。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身体从内到外都暖和了起来，连带着因生病而有些混沌的头脑，都清明了不少。

　　林晏提起笔继续温书，却发现自己的注意力总是忍不住分散，会不由自主地会想起另一个人。

　　第二日，林晏的风寒似乎好了大半，咳嗽的症状也减轻了许多。
　　他依旧早早便出门前往书院，经过食肆时，脚步微微一顿，目光掠过正在灶前忙活的沈芷兰。
　　沈芷兰似有所察，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的视线。

　　他今日气色好了不少，依旧是那副清冷模样，但在晨光熹微中，沈芷似乎看到他对自己几不可查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颔首打招呼。

　　没有言语，但那眼神不再是最初的毫无波澜。
　　而是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柔和？
　　柔和？柔和这两个字也能出现在他身上，沈芷兰都要疑心自己是白日见鬼了。
　　不过既然对方对她颔首，她也回以一笑，然后便继续低头忙自己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