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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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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的“存在”,竟是在一幅丹青里。
她是画上的人。
画工极尽精妙,笔墨淋漓地勾勒出一个于月下梧桐树边抚琴的女子。云鬓松挽,素衣如雪,眉眼神韵,竟与她前世容颜别无二致。连她落指的姿态,都描绘出了她独有的风骨。
这副传神的丹青,出自温瑜之手。那是她生前最后一个生辰上,温瑜送她的礼物。
泠绾的“目光”越过奇珍异宝,死死锁在殿中抚琴的背影上。
一个年轻的男子正背对着她,临窗而坐,白衣胜雪,似修竹般清逸。周身仿佛浸润着一层薄薄的清辉,与这满室富丽隔开一段静默的距离。
仅仅一个背影,那融入骨血般的尊贵与疏离,便让她魂体深处的恨火骤然升腾,灼烧得她几乎要维持不住这虚无的形态。
纵然轮回转世,她也一眼能认出那道背影是他,她的夫君,东宫太子温瑜。
她忽然一怔,因她一时竟不知,眼前是烈火余烬未冷的残生,还是忘川水畔,往生路前的又一场迷梦。
此时,他已停下拨弦,殿内恢复了一片宁静,那生涩的琴音带来的唯一生机也断绝了。
“音色总是不对。”他有些烦躁地开口,声音却如清泉漱玉。这声音比她记忆里少了几分沉郁权谋,多了几分清越的少年意气,底色是显而易见的温润。
一名内侍立刻趋前,躬身,谄媚说道:“殿下您日日勤练,琴技已愈发精湛,奴才听着,恍如仙乐呢。”
他没有回应这显而易见的奉承,静默片刻后,忽然起身。仅这一个动作间带起的微风,都让泠绾发自本能感到战栗。
他转过身,面容彻底映入她“眼”中。
依旧是那张俊美得无可挑剔的脸,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却消弭了她记忆中那不近人情的冰冷。如今的他,更像一块上好的温玉,光华内敛,眸中是温柔的沉稳,而非审度的寒冰。
他的目光,越过殿中奢华的一切,落在了这幅画上。
他朝她走来。一双与白衣相衬的浅色织金云履,落在澄莹的金砖上,其声轻缓,步履间是世家公子的温润风范,可泠绾却觉得像踩在她的魂体上。
他看向她,她亦死死“盯”着他。
他在画前站定,距离近到她甚至能看清他眼里的血丝,和他锦袍上用同金色丝线绣出的暗龙纹。
他抬起手,落在画前不足一寸之处,然后极轻又缓慢地虚抚过画中她的脸。这番动作没有丝毫的狎昵,更像是一种下意识带着巨大困惑的追寻,仿佛想透过这笔墨去触摸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幻影。
“为何每每见你,如承昆山之重,玉碎于心,闷滞难舒。”他低声自语,像梦呓,也像诘问。他的指尖在她眉眼处停顿。
“为何梦中,又总浮现一片火海?”
“火海”二字,烙烫着她的魂魄,那夜焚身的剧痛与在浓烟里的窒息又涌了上来。眼前之人竟真是温瑜!哪怕这只是浮光掠影的残梦一场,此念亦如惊雷贯顶,将她从沉沦的恨意中猛然震醒。
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力量不知从何处涌起,将她从无尽的怨毒中托起,竟让她开始脱离了丹青。
殿内,那几盏长明烛的火苗无风自动,剧烈地摇曳了一瞬,光影在他脸上明灭不定。
太子骤然缩回手,眉头紧蹙地盯着画卷,目光穿透绢帛,仿佛欲看清内里是否藏着什么妖怪。
她立刻敛去气息,将翻涌的恨意与躁动强行压回画卷深处。不,还不能被他察觉,时机未到。她的力量还太微弱,这层禁锢亦是保护。
殿内恢复如常,烛火再未如刚才那般抖动。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一个穿着武将官服的男人在门外单膝跪地,洪亮禀报:
“殿下,北境八百里加急军报!”
太子的脸色一变,转眼不见任何的困惑、疲惫和郁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上位者的专注和冷漠。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画卷,随即大步流星地离去。
那把弹过错调《幽兰》的古琴,被孤零零地遗留在案上。
殿内重新归于沉寂,比之前更甚。方才的惊心动魄,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泠绾能感受到自己的五官感觉在慢慢恢复。比这眼前景象更先攫住她感知的,是空气中残留的他的气息。
那一缕清冷的香。
初闻时,是端凝的矜贵的木质气息,如同他朝服上用金线绣出的龙纹,彰显着至高的权力与秩序。这气味似乎能隐隐勾出她魂魄深处那簇恨火,导致她方才不受控险些脱离画像。
可当那香气沉淀弥散开来,更深的一抹难以捕捉的底韵浮现出来。
那不再是纯粹的冷,反而是带着一丝温暖而安心,甚至带有野性的动物感气息,无声无息地浸润着她的魂魄。这层香气带给她的感觉,与她痛苦的记忆格格不入,与她刻骨的仇恨背道而驰。
她理应感到纯粹的憎恶与排斥。
可为何,在这两层矛盾的香气萦绕下,她那满是恨意的魂灵,竟会诡异地生出一丝松懈?这香气,如同她魂体的养料。
这个念头让泠绾悚然一惊。
但很快,她开始有意识地、贪婪地汲取这一切,尤其是这缕矛盾的香。既然她无法躲过殿内的气息,那就让这香气连同这东宫的龙气,都化作她复仇之火上最烈最致命的薪油。
直到深夜,太子才去而复返。
夜色如墨,浸没了东宫的重檐殿宇,也将白日的纷扰与机心一并掩去。太子寝殿内烛火高燃,光影幢幢,却照不亮那弥漫在空气里的沉沉滞涩。
太子独自坐在紫檀木案后,面前摊着那封北境八百里加急军报,烛光在他深邃的眉眼间跳跃。朝堂之势,竟比他的预想更为胶着。主战与主和两派争执不休,他置身其中,进退维谷。
烦闷无解,他的目光又一次不由自主地飘向墙上那幅丹青。
画中抚琴的女子神态静寂,眉宇间凝着一段欲说还休的哀婉。这神韵总在他心绪不宁时悄然浮上心头,难以挥去。自半月前偶得此画,他夜夜坠入光怪陆离的梦魇。梦中是无边火海与锥心之痛,直到醒来灼热感似乎仍盘踞在他掌心。
一股无名的牵引,令他起身走至墙边,亲手取下那画轴,动作间带有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沉缓与郑重。随后,他将画像轻轻置于临窗的琴台之上,与那把白日里才抚弄过的古琴作伴。
画中人与窗外疏落的梅枝剪影相互映衬,竟有一种诡异的和谐。
“若你真有灵,可能告知孤,这困局何解?”
他对着画轴,声音泄露了连日疲惫与一丝不自知的期盼。
余音散去,无人回应他,殿内复归寂静。他自己的呼吸,此刻听来都分外清晰。烛影摇红,映照这空旷的深殿,一股荒谬的自嘲感浮上他心头。
九五之尊,竟会对着一幅丹青寻求答案。
他回到案前,拿起温在银壶中的酒,自斟自饮了一杯。他身畔的龙涎香,经酒气一蒸,那清冷木质气息之下,一股醇厚如野兽的底韵悄然浮凸,漫入鼻息。
就在他准备放下酒杯的刹那,画卷漾开一层如水波般的清辉。那光芒极淡,却让原本灯火通明的殿内都为之一暗,像在那一瞬被什么吸走了光华,随即又骤然恢复明亮,只是那火苗还在不安地摇曳着。
光影交错间,一道纤细的身影自画中袅袅浮现。初时如烟似雾,继而迅速凝实。
白衣漾开月华,青丝泼洒浓墨,清艳入骨。叫人疑心,她若倏然回眸,身后的灯火楼台,皆会化作水墨,淋漓淌下。
她的容颜与画中女子一般无二,只是那眉眼间不再是笔墨描绘的静态哀婉,而是如覆薄霜,还带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生动。
她静静地坐在琴台旁,仿佛已在那儿坐了千年。
太子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手里握的金樽几欲变形。他眸光陡深,惊涛骇浪在眼底翻涌,惊骇之余,还浮现上一丝“竟真显灵”的荒诞感与宿命感。
但太子是何人?
这东宫之主,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中历练出的储君。于是,在极致的震惊之后,他没有后退半步,没有唤来侍卫,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在几个呼吸间,强行压制成了戒备。
“你.....是仙是鬼?”他望着那自画中而出的魂灵,却无半分恐惧。
泠绾缓缓抬起眼眸。她的目光清寂无物,掠过他满含复杂的脸。龙涎香暖,如缰缚恨,却令她心生警兆,魂体愈寒。
她不语。仙又如何?鬼又如何?于他而言,并无区别。
泠绾看向一旁的古琴,轻轻一拨,那琴弦在她指尖下顿时拥有了生命一般。
“铮——”
一道清越之音跃出,如昆山玉碎,纯净又带着穿透力,无半分他弹奏时的滞涩。
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她始终不语,指尖开始在七弦之上流动。
起初,琴音舒缓清澈,如月下幽泉,静水深流,让太子紧绷的心弦在这泠泠琴音中,悄然松弛了一分,连近日的烦闷似乎都被涤荡去些许。
但很快,他从那琴调中察觉了别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