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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市博物馆的侧门在清晨六点二十分打开。看门的老秦打着哈欠,看到叶深时愣了一下,又瞥见她身后跟着的陌生女人,识趣地没多问,递过登记簿。

      “叶老师,这么早?顾队刚来过电话,说您二位要进去,让我们配合。”老秦的目光在岑今身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这女人的气质和博物馆清晨的静谧格格不入。

      “麻烦了,秦师傅。”叶深签字,带着岑今穿过空旷的前厅。晨光从高高的玻璃穹顶斜射下来,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清冷的光斑。两人的脚步声在巨大的空间里回响,一轻一重,一稳一疾。

      文物医院在地下一层,需要再次经过一道安检。岑今配合地取出证件,过安检门,对扫描仪发出的嗡鸣无动于衷。叶深注意到她风衣内侧的口袋里,似乎有一个硬质的长方形轮廓——可能是证件夹,也可能是别的什么。

      再次进入地下库房,那股熟悉的、混合了樟木、纸张和岁月尘埃的气味包裹上来。工作台上的密封箱还在原处,老张趴在旁边的桌子上睡着了,听到动静猛地惊醒,揉了揉眼睛。

      “叶老师,岑主任。”他站起身,有些局促。

      “张师傅,辛苦您了。我们需要继续工作,您可以去休息室睡会儿,这里我们看着。”叶深温和地说。

      老张看了看密封箱,又看了看岑今,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那……有事叫我。我在隔壁。”

      库房门重新关上。岑今走到工作台前,没有立刻触碰密封箱,而是从随身携带的一个黑色皮质挎包里,取出一副新的乳胶手套,一副护目镜,还有一个……便携式空气检测仪。

      她打开检测仪,调整了几个参数,然后开始绕着工作台缓慢走动,仪器探头指向不同方向。屏幕上跳动着数字:PM2.5、挥发性有机物、二氧化碳、以及几种特殊气体浓度。

      “你在测什么?”叶深问,也开始做自己的准备工作——换上白大褂,戴上手套,打开环形补光灯和高清扫描仪的电脑。

      “基线空气数据。以及,是否有异常的气体泄漏,比如氰化氢——苦杏仁味的主要来源之一。”岑今头也不抬,“你之前提到内页有苦杏仁味。□□毒性剧烈,且可能以气体形式从某些化合物中缓慢释放。虽然浓度可能极低,但长期暴露在密闭空间有风险。”

      叶深动作顿了顿。她确实闻到了苦杏仁味,但只将其视为古代药液配方的气味特征,并未第一时间联想到持续的毒气风险。岑今的职业警惕性,比她预想的更彻底。

      “读数正常。”岑今关闭检测仪,将其放在一旁,“但安全起见,建议开启室内排风,并缩短单次连续工作时间。我们轮换。”

      叶深点了点头,打开了库房的辅助排风系统。低沉的嗡鸣声加入背景音。

      她打开密封箱,再次取出经卷。这一次,她没有直接触碰,而是用工具将其固定在特制的翻阅架上。然后,她看向岑今:“我们从哪里继续?血迹之后的页面?”

      “不。”岑今走近,目光落在经卷上,“先看血迹所在的那一页前后,有没有关于血迹来源的暗示。以及,你之前提到‘云隙’带回了‘陵砖碎末’。我需要关于‘陵砖’更具体的描述:颜色、质地、重量、气味,任何异常特征。还有,‘云隙’是如何接触到的,是捡拾、购买,还是……从特定位置取下的?”

      叶深明白了岑今的思路。她不仅要病理信息,还要流行病学上的“暴露途径”和“暴露源特征”。这有助于判断现代病例可能的感染方式。

      她开始操作扫描仪,从血迹前一页开始,缓慢移动。高清图像在电脑屏幕上逐行显现。叶深同时进行着口述翻译,她的声音平稳清晰,将文言转化为精确的白话:

      “……四月十五,晴。云隙深夜方归,面色青白,袖中藏一布包。开之,乃暗红色碎砖数块,大如指节,触之阴寒刺骨。云隙言,此砖得自西陵神道碑座之下,其地潮湿,砖缝生有白霜,以手触之,霜化而砖色愈艳,如饮血。”

      “西陵?”岑今立刻问。

      “本地区三座明代藩王陵,城西的是惠王陵。”叶深回答,手指在键盘上敲击,调出内部资料库中惠王陵的档案图,“神道碑是陵墓前的石刻纪念碑,记载墓主生平。碑座巨大,多为石质,但惠王陵的碑座……资料显示,底部以特制青砖垒砌,外包石材。”

      她放大了一张老照片。模糊的黑白影像上,高大的神道碑矗立在荒草中,碑座下方确实可见砖砌的痕迹。

      “砖缝生白霜……”岑今沉吟,“可能是硝石或其它矿物盐析出。但‘触之阴寒’、‘如饮血’……”她看向叶深,“经书上描述的那种‘碧色液体’,与砖末混合后产生白雾刺鼻气味。这提示砖石中可能含有某种活性成分,遇到有机质或特定化学环境会发生反应。”

      “像是某种催化剂,或者……载体。”叶深接道,思绪飞速转动,“记录中提到,瘟疫患者骨殖浸泡液呈‘碧色’。如果陵砖中的成分能催化或激活这种‘碧色’物质……”

      “那么,接触陵砖,就可能激活人体内原本潜伏的东西。”岑今的眼神锐利起来,“或者,陵砖本身携带了休眠的病原体,在特定条件下侵入人体,并利用人体内的某种物质‘繁殖’或‘显形’。”

      这个推测让库房里的温度仿佛又低了几度。叶深继续扫描下一页。

      “取砖末少许,以清露调和,涂于鼠背剃毛处。隔日,鼠肤下现青丝,状如记录之疫症。鼠狂躁啃笼,三日毙。剖之,骨脆。”叶深翻译着,声音微微发紧,“他们做了活体实验。用砖末直接感染了老鼠,并且成功了。”

      “传播途径可能是皮肤接触。”岑今快速记录,“老鼠的症状发展速度比人类记录快,可能和剂量、物种差异有关。记录者有没有做对照实验?比如,砖末不经过清露调和,或者用其他液体调和?”

      叶深快速浏览后续几行:“有。另取砖末,以常水、醋、酒调和,涂鼠,皆无反应。唯清露(可能是蒸馏水或某种花露)有效。又,砖末曝晒三日,其效大减。”

      “水是媒介。光照或干燥可使其失活。”岑今总结,“这说明‘病原’或‘活性成分’可能对紫外线敏感,或需要一定湿度维持活性。现代病例……发病时间多在秋冬,湿度较低,但如果是室内接触,或者……”

      她忽然停下,看向叶深:“惠王陵最近有没有修缮工程?或者,周边有没有施工,可能扰动地下水和土壤?”

      叶深立刻在电脑上查询博物馆内部的文物保护工程备案。几分钟后,她找到了。

      “有。三个月前,惠王陵景区管理处在进行神道碑的防风化保护工程。施工内容包括清理碑座杂草、修补破损砖缝、喷涂保护剂。施工单位是……‘古今建筑修缮公司’。”她抬头,“工程简报里提到,在清理碑座底部时,发现部分老砖酥碱严重,进行了更换。”

      岑今立刻拿出手机,走到库房角落,压低声音开始打电话。叶深隐约听到“惠王陵”、“施工单位”、“工人健康排查”等词语。

      趁着岑今通话的时间,叶深继续扫描和翻译。血迹所在的那一页之后,内容变得断断续续,笔迹也更加潦草,夹杂着许多只有书写者自己能懂的符号和缩写。她努力辨认着:

      “五月初,疫炽。拾尸骸试验,十不得一。云隙劝阻,然疫不等人。”

      “初七夜,梦魇。见血砖铺路,亡者枕藉。云隙立其中,笑而泣血。惊醒,冷汗透衣。”

      “云隙臂现红痕,言偶痒。强视之,皮下有青丝隐现。魂几飞散。”

      叶深的心脏骤然收紧。云隙……感染了?

      她快速往下翻,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接下来的几页,记录变得混乱,充斥着药物配方、针灸穴位、还有大量被涂抹修改的痕迹。书写者的情绪透过凌乱的笔迹扑面而来:焦虑、恐惧、自责、绝望……

      然后,她看到了这样一段:

      “五月二十,大雨。云隙昏热三日,今晨稍清。臂上红痕未消,青丝亦在,然精神尚可。窃取其血,与病鼠骨浸液合,竟不相激,反有中和之象?惊疑不定。”

      云隙感染了,但症状似乎没有急剧恶化?她的血,还能中和病毒的毒性?

      “六月初,云隙执意再往西陵。言碑座之下,似有空洞,内有异响。阻之不得,唯嘱万千小心。是夜无眠。”

      “初四,云隙携一物归。非砖石,乃一黑色木匣,湿重,刻满诡纹。云隙面色惨金,唇裂渗血,言匣自碑座下三尺所得,其内……”

      记录在这里中断。这一页的末尾,是大片的空白,只有几个用颤抖的笔划写下的、几乎无法辨认的字:

      “不可开……千万……”

      然后,翻过这一页,就是那片深褐色的血迹。

      叶深盯着那摊血迹。它所在的位置,正是“不可开千万”几个字的下方。是书写者情绪激动时咳出的血?还是……在写下警告时,发生了什么意外?

      “叶深。”

      岑今的声音将她从三百年前的惊恐中拉回。岑今已经打完了电话,走回工作台边,脸色比刚才更冷峻。

      “我刚联系了文旅局和惠王陵管理处。三个月前的那次工程,共有五名工人直接接触了碑座老砖,其中两人参与了砖块更换。管理处说,工程结束后不久,有一名工人请假,说是‘腰腿疼’,后来就没再回来上班。施工单位联系不上他。”

      “叫什么名字?住哪里?”叶深立刻问。

      “□□,48岁,家住城西老区。”岑今看着叶深,“城西老区,是我们第一个病例出现的区域。”

      叶深感到后背窜上一股寒意。“那个工人……”

      “我已经通知辖区派出所和社区卫生中心上门排查。但恐怕……”岑今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如果□□就是第一个病例,那么他很可能已经病重甚至死亡,而他的家人、同事……

      “另外,”岑今继续道,“施工单位负责人说,更换下来的老砖,按照一般建筑垃圾处理了,但其中有一个老工人,觉得那砖颜色特别,偷偷留了几块,说是‘拿回家垫花盆’。”

      “那个老工人呢?”

      “叫王福顺,65岁,已经退休。住在东郊。电话暂时没打通。”岑今看了一眼手表,“我已经让人去找他。东郊,是我们第二个病例出现的区域。”

      线索正在以惊人的速度闭合。陵砖——工人——病例——古老的瘟疫记录。

      “木匣。”叶深忽然说,指着屏幕上那句中断的记录,“云隙从碑座下带回来一个黑色木匣,刻满‘诡纹’。书写者警告‘不可开’。”

      岑今立刻俯身看向屏幕:“什么样的诡纹?有没有描述?”

      叶深摇头:“只说了‘刻满诡纹’。但后面提到,云隙带回木匣后,‘面色惨金,唇裂渗血’。这可能是中毒,也可能是感染加重或受到惊吓。”

      “木匣里可能藏着更关键的东西,也许是陵砖活性成分的来源,或者……镇压它的东西。”岑今沉思,“‘不可开’,是因为危险,还是因为一旦打开,会释放更可怕的东西?”

      “书写者在留下警告后,就留下了这摊血。”叶深指着血迹,“之后的内容,是另一张竹纸,上面只有那张简陋的陵墓结构图和水源标记。这不像正常的记录顺序。更像是……匆忙中,或者意识模糊时,做的最后标记。”

      两人沉默了片刻,都在消化这急速涌来的信息和其中蕴含的不祥意味。

      “继续扫描。”岑今打破沉默,“把剩下的部分全部扫完,尤其是那张结构图和水源标记,要最高精度。如果陵墓结构中有密室、水道或者特殊的构造,可能解释砖石的异常,也可能是现代疫情的扩散途径。”

      叶深点头,继续操作。剩下的页数不多,大多是空白或只有零星几个字。直到最后几页。

      扫描仪的光滑过最后一张皮膜。上面没有完整的句子,只有一些零散的词汇,像是书写者在极度痛苦或混乱中的呓语:

      “冷……骨头里……有东西在爬……”

      “云隙……对不起……”

      “匣子……在动……”

      “血……都是血……”

      “谁来……救……”

      最后一行字,笔迹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歪歪扭扭:

      “皮……书……留……”

      然后,是彻底的空白。

      经卷的内页,到此结束。

      叶深缓缓直起身。库房里安静得只剩下排风系统的低鸣。电脑屏幕上,最后那几行破碎的词语,散发着无声的绝望。

      “他们失败了。”岑今的声音很轻,不是疑问,是陈述。

      “至少,记录者失败了。”叶深的目光落在最后“皮……书……留……”三个字上,“他想留下什么。用皮,做成书,留下信息。这或许就是这本《金刚经》封皮的由来。”

      用感染者的皮,记录下这绝望的研究和警告。

      叶深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她强迫自己冷静,将注意力转移到那张陵墓结构图上。

      岑今也凑过来,两人一起研究放大的扫描图。

      图很简陋,但一些关键特征清晰可辨:斜坡墓道,前室,主墓室,棺床。棺床位于主墓室中央,下方似乎有一个方形凹陷。水源标记在墓室的西北角,用一个波浪符号表示,旁边有一个向下的箭头。

      “主墓室下方有空间?可能是耳室,或者排水涵洞。”叶深对照着惠王陵的公开平面图,“但公开资料显示,惠王陵地宫结构简单,没有发现明显的耳室或下层结构。”

      “可能未被发现,或者资料未公开。”岑今指着那个水源标记,“这个位置,西北角。惠王陵背靠西山,山体含水。如果墓室修建时穿透了某个含水层,或者有隐蔽的渗水点……”

      “水……”叶深若有所思,“记录中提到,清露(水)是激活陵砖的关键。如果墓室中有特殊的水源,长期浸润砖石……”

      “那么,那块碑座下的砖,可能就来源于那个位置,或者被那里的水浸润过。”岑今接道,思路越来越清晰,“工人更换了那些砖。王福顺拿走了几块。□□可能接触最多。然后,他们发病。病毒通过某种方式被激活,开始传播。”

      “但传播方式呢?”叶深问,“经书记录是通过皮肤接触砖末和水。现代病例之间没有明显接触史。”

      “空气?水源?或者……”岑今的目光锐利起来,“砖石被带离了那个特殊环境后,干燥失活,但其中的‘东西’并没有死,只是休眠。当它再次遇到合适的环境——比如,进入人体,遇到特定的□□或组织环境——就会重新激活。而激活后的人,可能会通过飞沫、血液或其他□□,形成有限的二代传播。”

      这个推测合情合理,也足够可怕。

      “我们需要去惠王陵。”岑今说,语气不容置疑,“尤其是碑座现场,和可能的墓室渗水点。需要实地采样,检测空气、水体、土壤,尤其是任何看起来异常的砖石或沉积物。”

      叶深没有立刻反对。她明白岑今的逻辑,但作为文物工作者,她更清楚进入一个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核心区域进行侵入性采样的难度。

      “需要文物部门和公安部门的联合批准,还需要专业考古人员陪同,确保文物安全。”叶深说。

      “我知道。顾永锋已经在协调。但时间紧迫。”岑今看了一眼时间,早上七点半,“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更具体的线索,帮助定位最可能的采样点。那张结构图上,还有什么细节?”

      叶深再次放大图像,几乎将脸贴到屏幕上。她调整了图像的对比度和色彩饱和度,试图凸显出更细微的痕迹。

      突然,她发现,在水源波浪符号的旁边,极淡的铅笔痕迹,似乎勾勒出了什么东西的轮廓。很模糊,像是一个不规则的圆形,中间有一点。

      “这里……好像画了什么东西。”叶深用鼠标圈出那个区域。

      岑今凝神细看:“像是个……印章?还是标记?”

      叶深调动自己关于明代墓葬和文物的知识库。圆形,中间一点……常见的图案有日、月、星、还有某些道教或皇家的符印。

      “可能是‘太阳’或‘金乌’标记,象征阳、天、或者某种方位指示。”叶深推测,“在墓葬中,常用于指示方位或某种祭祀含义。”

      “位置在西北角,水源旁。”岑今思考着,“西北属乾,代表天、父、金。如果这个标记指示的是‘金属性’或与‘天’相关的某物……”

      她的话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是顾永锋打给岑今的。

      岑今迅速接起:“顾队,说。”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大,连叶深都能隐约听见急促的语调。岑今的脸色越来越沉。

      “好,地址发我。我们马上过去。”岑今挂断电话,看向叶深,眼中是冰冷的了然。

      “□□找到了。人在家里,已经死亡。初步判断,死亡时间超过四十八小时。症状……和记录描述一致。”她顿了顿,“而且,他妻子和儿子,昨天开始出现骨痛症状。”

      疫情,已经开始在家庭内扩散。

      “王福顺呢?”叶深的心提了起来。

      “也找到了。人还活着,但高烧昏迷,送医了。从他家院子里,找到了用麻袋装着的几块暗红色旧砖。”岑今的声音紧绷,“叶深,我们需要立刻去□□家。你是唯一熟悉经书内容和古代记录的人,需要你协助现场判断,有没有其他线索,以及……评估他家里是否还有类似‘陵砖’的危险物。”

      叶深没有任何犹豫:“走。”

      她快速地将经卷重新密封,锁进保险柜。然后,和岑今一起,快步冲出库房。

      清晨的阳光已经洒满博物馆前的广场,明晃晃的,却驱不散两人心头沉重的阴霾。

      坐进车里,岑今发动引擎,车子猛地窜出。叶深系好安全带,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街景。

      三百年前的瘟疫,从未真正消失。它只是潜伏在砖石的缝隙里,等待着重见天日的机会。

      而她们,正在驶向它刚刚撕开的,第一道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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