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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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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连绵,潮湿的夏天。
雾港。
这座城市很小,他在地图上只有针尖大的一小点,地理老师在播放课件时用教杆点了点,模糊的光斑便覆盖住了整个“雾港”。
他像是被遗忘在海岸线的一片小鱼鳞。
虽说是县城,但是主街只有一条“滨海路”,因为受到长时间的海风,雨水侵袭,雾港的地面总是坑洼,雨季到来时,每个坑洼都盛着一小片海,坏孩子一下又一下,“啪嗒”“啪嗒,”踩的水坑里的雨水四溅。
路两旁大多数都是两三层高的旧楼,这的人经商多,大部分一楼都是商户,二楼是住宿的地方,三楼多是堆杂货的阁楼和晒衣服的露台,家里人口多的还会加盖个四楼和别院,这的房子太老了,外墙斑驳,水渍顺着楼顶流下,荫出道道褐黄混迹。
蒙尘的杂货铺,放“沙沙”声响的,只允许成年人进入的录像厅,门脸狭小的邮电所,手写的红漆理发店,在日晒雨淋里几个字都看不清。
坏小孩站在路边。
腿上湿漉漉的。
指着理发店的门牌。
“大...鲨...理发”
“许—灿—阳!”,卷着泡面头的大鲨鱼理发店店主拿着推子,气呼呼的冲了出来,留下室内被剃了一半光头的客人。
小孩做了个鬼脸,又飞快的溜走了。
他嗅了嗅,海风混着黏腻的鱼腥味,来自码头的鱼获,来自家家露台晾晒的虾皮海带,来自下水道流淌的混合着海鲜市场淌出的脏水,小孩低下头,捡起一片彩色的鱼鳞。
他举起鱼鳞,放在阳光下。
眯起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睛看着。
看着不成规则的漂亮鱼鳞,经过阳光的折射,投下细碎的光斑。
“叮铃——叮铃——”,夹着墨绿色邮包的邮递员瞪着二八大杠与他擦肩而过。
“许灿阳!”,他突然回过头,单脚支地停下了车,冲着许灿阳漏出一口白牙。
“快跑!”
许灿阳歪了歪脑袋。
跑什么?
“许!灿!阳!”
他觉得脊背发凉,僵直着一下一下转过头。
见着母狮子一般头发着火,上刺的卷发女人,一手拎着布包,一手提着两条大鱼冲他走过来。
“啊”
七彩鳞片掉落在地上,又打着旋儿被水流重新冲走,最终还是流进了下水道里。
他小腿一蹬,转头就想跑。
邮递员“哈哈”大笑,登着自行车跑了,只给许灿阳留下一串清脆的“叮铃”声。
“妈妈”
他被整个捞起,女人有力地臂弯穿过他的肚子,他被迫和两只“扑棱”着乱蹦的鱼贴在一起。
鱼腥味钻进鼻子,许灿阳扑腾着小手挣扎着。
“是不是祝星唯告的密!我回去一定...哎哟!”
鱼尾巴打了一下他的脑袋。
他被妈妈夹着,低垂着头。
不用看都知道这一路有多少叔叔姨姨,爷爷婆婆嘲笑他。
许灿阳不服气的扭了扭身体,发现自己实在没办法挣扎,又轻轻哼了哼。
路过大傻...哦不大鲨鱼理发店时,许灿阳听见店主毫不掩饰的爽朗笑声。
他知道店主肯定叉着腰,四仰八叉,哈哈大笑,看他这一幅被“打败”的模样。
“秀珍呀”
许秀珍抬起头,和善的女人系着围裙,正在三楼晒着虾皮,此刻抬手招呼着她。
楼下她男人在搬货,许灿阳看着哗啦啦的水流冲刷着蛤蜊。
蛤蜊小小的张开嘴,吐了个泡泡。
他伸手一捞,蛤蜊就被他捞在手里。
“还不老实!”,许秀珍这就想把人放下,揍一下他的屁股。
“哎呀不要打,不要打”,女人急匆匆从楼上跑了下来。
男人放下货,擦了擦额头的汗,爽朗的冲着许秀珍笑着。
“怎么了,小阳又捣乱了”
“这小子,整天没个正型”,许秀珍扒拉开许灿阳的手,把蛤蜊放回框子里。
“哎哟”,女人解开围裙,匆匆扔到一边,又心疼的抓起许灿阳的手,“这么大的孩子玩心重多正常,你别打他,你这个当妈的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许灿阳闻言立刻撒着娇扑到女人怀里,小脑袋毛烘烘的蹭蹭,“姆妈~”。
气的许秀珍又要扬手打他。
“对了,秀珍”,女人想起什么,搂住许灿阳的背,轻轻拍了拍。
“你想给灿阳报补习班不,临安大学的学生讲”
听到这个许秀珍也站直了身体,关切的同女人聊了起来。
许灿阳坐在超市遮阳伞下,舔着男人给他拿的冰棍。
“教哪一科呀,教的怎么样,贵不贵”
女人凑近了许秀珍,压低了声音,“是树泉远房二姨家的孩子,临安大学学什么海洋生物学,高材生呢!小阳他们现在马上升初中了,又要学物化生,不单独补一补,上了初中容易跟不上课”。
许秀珍思索了一下。
女人见她有些犹豫。
“是亲戚偷偷办的,本来人家要从临安市当家教,这不,被我二姐揪回来了,说太久没回家,让他暑假回家待几天”
“钱的方面你别担心”,女人比划了一个数。
“真的?!”,许秀珍眼睛一亮,握住女人的胳膊。
女人拍了拍她的手臂,点了点头,“真的,就我家树泉和灿阳这个数,其他孩子就不是这个数了”。
许秀珍知道这是任萍对她好,感激的握紧了她的手,孩子是母亲最关心的事,许灿阳更是她的唯一,她的全部。
“萍,真是谢谢你”
“说什么呢,小阳这孩子多好啊,你真有福气,我家那个梁树泉哟,要是有小阳一半省心,我就烧高香喽!”
两人站在日头底下,也不嫌晒,絮絮叨叨了好半会。
小孩的冰棍舔没了,他在沙滩椅上晃着腿,眼瞅着许秀珍提的那两条鱼没了气,瞪着眼魂飞西天。
男人搬完了货,见许灿阳直勾勾的盯着死鱼眼睛,有些好笑的揉了揉他的头。
“唔...”
许灿阳两手抱住男人汗津津的手腕,仰着头眨巴着眼。
“梁叔叔”
“好了好了,你们俩姐妹别聊了,我看小阳要饿了”
男人冲着越聊越欢的两姊妹喊道。
许灿阳立刻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真的饿了。
任萍松开手,笑着点了点许灿阳的鼻子。
“差点把你忘了,小萝卜头”
走的时候许秀珍一手拎着包,一手提着鱼。
小小的许灿阳走在她的身边,提着一小网兜蛤蜊。
“阳阳,妈妈今晚做清蒸蛤蜊怎么样”
“哼”
“红烧蛤蜊”
“哼”
“唔....蛤蜊蒸蛋”
“哼哼”
“那就蛤蜊蒸蛋啦”
夕阳把母子俩的身影拉的很长,两人靠得近,就像一个影子似的。
“妈!妈”
任萍与丈夫回过头,就看见外套穿了一半的小孩,气喘吁吁,“咚咚咚”的五步做三步从二楼跳了下来。
“灿阳呢,灿阳是不是来了”,梁树泉气喘吁吁,眼神发亮的四处张望。
“梁树泉!”,任萍揪起儿子的耳朵,拧了半圈。
“哎呦,哎呦,妈!!”,梁树泉一边捂着可怜的耳朵,一边眼巴巴的瞅着商店门口。
“早就走了!”
任萍轻哼一声,进了店里。
男人也无奈的笑着摇头,与妻子一起走进店里。
只剩下渐渐下落的太阳。
还有守着太阳眼巴巴望着空无一人街道的梁树泉。
他端着一盆蛤蜊,在一楼院子里的水龙头下仔细冲洗,水泥地湿漉漉的,沙子顺着水流滚进下水道口。
阳光洒在他的脸上,让他恍惚的皱了皱眉。
一片阴影笼罩下来,挡住了面前的光线。
抬头,就看见一双帆布鞋,还有洗的有些发白,边缘微微起毛的牛仔裤,裤腿有些短了,漏出脚腕。
再往上,就是灰蓝色的长袖棉衫,明明是艳阳天,这人非得穿的与众不同。
略长的头发遮住了眉骨,只看到挺直的鼻梁和抿着的唇。
住在海边的人因为长时间受海风侵袭,日光照耀,头发总是有些发黄,但是祝星唯的头发却是黑的那么纯粹,配上他略白的皮肤,显得格外特殊一些。
他站在许灿阳面前,给他遮住倾斜的日光。
“哟,这是干什么”
“这会太阳都要下山了”,他挑了挑眉毛,弹了弹手,“在这献殷勤给谁看”。
祝星唯被弹了一脸带着腥味的水,他只用胳膊擦了擦,看了一眼太阳,确实快要落山了。
没有回应许灿阳惯有的调侃,沉默的绕过他,往里屋走去。
“祝星唯!”
身后许灿阳气鼓鼓的喊他,跺了跺脚。
“小阳”,许秀珍扒拉开二楼厨房的窗子,探出个头喊他:“洗好了就快点拿上来,要吃饭了哦”。
许灿阳瘪了瘪嘴,狠狠瞪了一眼清瘦的背影,见他消失在门内,才端着蛤蜊“咚咚咚”的跑上楼去。
“暑假妈妈给你报了一个补习班”
餐桌上许灿阳狠狠挖了一大勺蛤蜊蒸蛋,塞到嘴巴里。
对许秀珍的话只“嗯嗯”的回应了几句,反正补习班总得上。
其实六年级下册的时候,祝星唯就已经在自己预习物理化学生物了,按理说这三科得初二下学期才能学到,但是祝星唯学什么都快人一截。
除了英语是许灿阳的弱科,其他的方面他一点都没落后过祝星唯。
这也是为什么任萍会觉得许灿阳要比自家不争气的傻儿子梁树泉聪明的原因。
一样的招猫逗狗,人家许灿阳就永远和祝星唯一起列在光荣榜上。
“妈我吃好了,我去祝星唯家了哦”
他匆匆擦了擦嘴,拿起餐桌旁许秀珍提前为他准备好的背包。
“慢点,慢点”,许秀珍收着碗筷,还不忘喊着这个急匆匆的小兔子。
“砰”,回应她的是一道干脆利落的关门声。
“叔叔”
许灿阳挂着甜兮兮的笑,看着正在收拾门头的祝强。
“哦,小阳”,男人正往店铺里搬没售空的海货。
结实有力地臂膀一提,两箱带着水和冰碴的鱼箱就被他扛在肩上。
水左右的晃动,但没撒出来一点。
一般来说人都会一楼开店,二楼居住。
祝家不太一样。
两个男人又不需要什么太好的环境,祝强就在一楼后面砌了个小院,加了两个屋子,就当爷俩的住处。
二楼则是租给了许灿阳母子俩。
三楼当公用晒衣服的地方和杂物间,不过一楼院子也是许灿阳经常光顾的地方。
他皱着眉推开吱呀作响的门。
“祝星唯,你爸还没给你修门呢”
门板下方有个清晰的脚印凹痕,木头都裂开了,刺出几道碎屑。
房间很小,因为背阴,常年潮湿,这只有一张窄床,一张旧书桌,还有一个简陋的衣柜。
此刻祝星唯就坐在书桌前,旁边还摆着一把椅子。
听到声音,祝星唯微微偏头看了一眼,表情没什么变化的又将头转了回去。
“嗯”
他轻声应了一句,又补了一声,“明天我自己修就可以”。
许灿阳随手将书包挂在架子上,大张手臂倒在祝星唯的床上。
木板发出“吱哑”一声。
他仰面躺着,看着天花板上剥落的墙皮,漏出的水泥。
“你爸也真是的...”
只有绵长的“沙沙”的声。
“他还打你?”
许灿阳侧过身撑起下巴,歪头看着祝星唯。
看着他清瘦的背脊,肩胛骨像薄而锋利的蝉翼,随着写字的动作微微起伏,怪不得人家叫这块地方蝴蝶骨。
“沙沙”声停顿了一瞬。
“没有”
他的声音很轻,很快消散在空气中。
“哦”
许灿阳转过头,又重新躺了回去。
听人说祝星唯一向讨厌别人碰他的东西,也不喜欢和别人接触。
但每次许灿阳来,总是会将他的床,他的衣服,弄得乱七八糟。
祝星唯也从未发过火,生过气,甚至眉头都没皱过一下。
“谣言不可信之”
许灿阳伸了个懒腰,嘟囔了一句。
“今天预习物理第二单元”
他已经整理好了许灿阳的书,将物理书翻开,习题册折了一个角,又将自己写好的预习放在许灿阳的书上。
“我已经做完了,你先对着我这个检查一下第一单元的习题,等下我给你讲错题”
没听到回应。
祝星唯转头看去,许灿阳闭着眼睛,手搭在床边,脑袋微微偏过,半张脸压在手臂上,已然一副睡着的样子。
他放下笔,放轻了动作,慢慢走到了床边。
轻轻拨了拨他的手。
“许灿阳,先不要睡”
“今天要把第二单元写完”
“不然...”
“不然你又要去我妈那里告状?”
许灿阳猛地睁开眼。
话音刚落,他一抬腿就夹住了祝星唯的腰,趁人没有防备,手臂一撑一转,便将祝星唯整个按在床上,位置互换。
“唔——!”
压抑的闷哼从祝星唯唇边溢出,他拧着眉,咬着唇,将剩下的声音吞到肚子里。
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又滑落到身下的被子里。
“祝星唯”
许灿阳皱着眉拍了拍他的脸。
见他疼的有些喘不上气,双腿夹着的腰也轻微颤抖。
他的手钻进绵衫的下摆。
略带凉意的手顺着清瘦的腰杆,缓慢推起布料。
“你爸又打你”
他睫毛压着,低垂看不出神色,指腹擦过一条青紫色肿胀的瘀痕,身下的躯体马上轻颤的回应。
许灿阳悄悄开了一道门缝,见许秀珍的房间熄了灯,才放心的走了进去。
餐桌上放着一杯牛奶,还有一张便签。
“儿子,学习辛苦了,喝完牛奶再睡哦——爱你的妈妈”
许灿阳忍不住笑了笑,他咕咚咕咚的喝完牛奶,轻轻将空玻璃杯放在茶几上。
药箱里有跌打损伤膏,还有碘伏,酒精,创可贴之类的。
许灿阳又找了两包感冒灵。
“不会反抗还不会躲吗”
他拿了根棉签,给祝星唯抹着药。
却没有抬头。
祝星唯偏着头,依旧沉默。
反正许灿阳早就知道他的性子。
指尖用力一按。
用不着张嘴,身体颤抖着回应他。
“一会把药喝了”
他按着祝星唯的肩,将人翻了过来。
祝星唯小心翼翼的将头抵在许灿阳的大腿上。
“嗯”
这会倒是知道开口了。
他不知道要冲几包,感冒发烧时妈妈给冲了一包。
但是摸着祝星唯滚烫的额头,许灿阳倒了两包。
用筷子搅了搅,看棕黄色的颗粒慢慢溶解在水中。
“我去写作业,你一会把药喝了就睡吧”
他挪了一下祝星唯的头。
祝星唯看着他,又握了握刚刚放在许灿阳腰上的手,仿佛那点温度还存在着。
他一口将药喝光,将手放进被子里。
“也不怕烫”
许灿阳刺了他一句。
狭小的房间又只剩“沙沙”声。
祝星唯就这样看着许灿阳。
看他在白炽灯下,解题时促起的眉,哈气时微张的唇。
他觉得灯光明明灭灭,越来越模糊。
放在被子里的手用力掐了掐掌心,才清醒一些。
“这几天你先不要过来了...我去和许阿姨说”,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怕把病气传给你”。
“哦”,许灿阳笔尖没停,满不在乎的回了一声。
“不用”,他翻了一页习题,扫过所有答案打上对钩。
“我妈说给我找了家教,暑假我不来了”
“嗯...”
淡淡的回应又消散在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