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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女尊之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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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停在驿道旁休整。暮色渐合,风里带着北地特有的草腥气。
我扫视了一眼整个队伍,数量上很少,跟围着锦州的兵力相比,大概只有一半左右。旻昭临只带走一半回旻国,另一半,大概是留在了锦国旧土。
锦忆州在离我不远不近的地方,被栓在马上,一个小侍女握着缰绳。他喋喋不休地说着想下去,什么成王败寇,不稀罕施舍云云。可是我算着,哪怕他是带兵打仗的将军,要是不乘工具跑过这百里路,也早该累死了。
故而那小侍女没听他的,只是把他身上的绳子又绑紧了一些。
马车摇摇晃晃又启了程,这次,终点是旻国本土。我因为身份得以坐在马车里,不必跑这百里路。方方正正的小棚子,跟我来时坐的轿子极其相似。虽然我的随从已然逃散,但所幸马车与行李未被带走,只是车夫已逃,一名旻国士兵临时接手了缰绳。
马蹄趟过宽阔的苍银河,流水汤汤,水声不绝。苍银河虽浅,但宽阔,被北地人称作碎光水道。若不是现在我连生存都成了问题,我定要好好欣赏一番这美景的。
我把自己缩成一团,试图汇聚起自己所有的温度,来锦国时备好的冬服我找回来了,也早就穿上了,可惜显然还是无法应对更北的旻国气候。
遭老罪了。
正当我觉得自己会在路上被冻死的时候,一个身着军装的小侍女利落地跳上了车,把一件厚棉衣塞给了我:“君上从不苛待人,只是你来的确实出其不意,没别的衣裳,只能先把我的给你了。”
“谢……”我的道谢还没说出口,她已然离去了。“……”
QAQ旻国人不喜欢听别人说话吗?
握着手中厚重的衣物,我唇角勾起苦涩的弧度,一件棉衣,一个去处,我都只能被动接受,和亲公主的命运,大抵如此。
踏过碎光水道,远远便瞧见高耸入云的止境峰。我曾在书上见过它,现在的它离我太远了,远到轮廓与书上画的一模一样,甚至让我幻视山也有了笔锋的停顿。
它虽带来严寒,却也庇护旻国免受北地最酷寒的风暴直袭。旻国在山南麓的有限暖谷中繁荣,视此山为神圣的国界。山巅是生命的禁区,传说只有罪孽最深或信念最坚者,才会尝试翻越它,前往无人知晓的彼方。
而百年前,旻国最勇猛的战士曾翻越探查,确认彼方是更为苦寒无尽的冰原,自此旻国南向之心更为坚定。
山越来越近,它的宏伟也越来越清晰,视野里开始出现零星的人烟。直到看到繁华的旻天城,我才恍然发觉,自己已然见到了最北部的王国。抬头再看止境峰,已然是宏伟威严的巨人,苍白的发让它似清冷的仙人。
我正为此山的宏大而顿感己身的渺小,一声骏马嘶鸣恰逢其时,响彻山谷,白马从我眼前飞过,鬃毛似乎擦过我的睫羽。
而英姿飒爽的御马者,正是刚取得大捷的此国君主,旻昭临。
等等……她马上捆着的那是什么?
我定睛一看,呃……像是个人?
好奇之下,我下了马车,在人群中穿行。白马稳稳地载着两个人,乌泱泱的人群里,那抹白格外显眼。我坐的马车的位置就在队伍前面,接近它也没用多少功夫。
一声怒骂穿过杂乱的脚步声和马蹄声传到我耳朵里:“毒妇!你如此羞辱本王!”那人被横放在马背上,两只脚胡乱蹬着。
不知何时,锦忆州已被挪到了她的马上,依旧捆得结实,嘴里却骂个不停。
旻昭临也不恼,只是把捆着锦忆州的绳子又拉紧了些:“别嚷了!我都说了,这不是羞辱,我真没带别的衣裳,你先将就穿!你不穿,会被冻死的。可你一口咬死我羞辱你,死都不肯穿,我只能强行给你穿上了,不然,冻死了你,我又得被冠一个“苛待”的名头。”她俊朗的眉头蹙起,转头斥了马上的他一句,语气多了些不耐,“还有,你能不能别挣扎了?掉下去咋治?”
被这么一吼,那人瞬间不再挣扎,老实了。
我定定地望着他俩骤然沉默下来的氛围,无言,却并不凝重,好似都对对方都有微妙的信任和防备,二者平衡,导致他们在对抗,可是又并不致对方于死地。
嗯……某种意义上的挚交好友,又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打情骂俏。
彳亍。
我爬回马车,裹紧自己。
不知走了几个日夜,这天黄昏,马车外渐渐喧闹起来,我拉开车帘,纷繁热闹入目,场景让我有些觉得不可置信:
已然进了旻天城中心,众人夹道欢迎凯旋而归的君王部队,抛头露面的全是女子,热烈,张扬地欢呼着,喜悦的欢呼在寒冷中化作空气中的白雾,许多聚集在一起,形成轻飘飘又浓烈的热闹。
这里的女子,都带着一种无法用言语去形容的生机与阳光。她们挺胸抬头,脊背挺得那样直,好像自生下来就不曾弯曲过。如此耀眼,是与我截然不同的气质。是未被规训的生命力。
而言行让我更眼熟的,是她们身后带着面纱的男子。小心翼翼的探讨声,微微蹙着的眉,斟酌迈出的步,一颦一笑都是“优雅”,可一举一动也都是在框架里逡巡。
百闻不如一见,早就听闻旻国女子为尊,可真的见了此地风土人情,这般景象难免让我觉得感慨万千,有些移不开眼。
只是在迎君,我却已然窥见了这截然不同的文化的一角。
到了偌大的凤鸾殿,虽仍是眼熟的雕梁画栋,但却与覃国议政的惜时殿有所不同。整个凤鸾殿是层叠堡垒式建筑,屋顶曲线引出飞扬的凤尾。外部庄严肃穆,但走进去,便是温暖生机的地母怀抱。窄而高的彩窗我得仰头才见得到顶,随处可见雪枭与白鹿的图样,交织的藤蔓与宝石耀眼而璀璨,这大概就是旻国最著名的特产?
我还没观察完,一两队人马就带着我往后面的宫室走去。
跨过了毓秀门,她们在第一个宫室前停下,我抬头,牌匾上写着“妱栾宫”三个字。
嗯……我是要住在这个最前面的宫室?——挺好,方便我出去走动,观察地形。
身旁的人在把我送到此处后便利索地跑没了影。
“……这么着急?还啥都没给我交代呢……”
我挠挠头,站在宫院中心左看右看。
没说那我可就随便找个屋住了哈……
我正逛着,想着要给自己找最好最方便的一个屋,又一队人风风火火地拎着一个人进了后殿。
那褴褛的衣衫,满面的愁容,除了又加了好几条绳子之外,眼熟的不能再眼熟。
那是……?锦……锦忆州?!
不是,我还以为说着玩的,结果真让他当妃子啊?!
我快步跟上去,正想走进去问他点什么,门口的两个小侍女一齐往中间一靠,堵住我的道路:“覃妃……娘娘。”我最熟悉的这个称呼,在她们念来却好像格外拗口。她们摆出妥帖的笑容,恭敬但不谦卑地向我拱了拱手,“锦贵君要歇息了,娘娘请回吧。”
唔……?
我转头环顾四方,只见整个妱栾宫侍从稀疏,只有他所在的后殿人山人海,不仅门口有看守,他本人旁边还站着左右护法。
好家伙,这不是软禁么……我就说嘛,敌国的君主,怎么可能就被这么轻轻放过了。
我没有被监视,大概是被信任?
我抬头,刚好与里面的那人眼神对撞,见我在此,那双圆眼里有一刹那的疑惑。
疑惑?我也很疑惑。
我后退两步表示自己会遵守规则,才开口询问:“那个……劳烦问一下,我住哪间殿?”
“覃妃娘娘,您是妱栾宫主位,自然是住正殿。”帘子哗啦啦被撩开,从后殿里走出一位身着月白色官服的女官,她唇角微勾,杏眼一弯,便散出无边的亲和。她身上那淡淡的蓝给她温和的笑渡了层温柔。
主位……?我?
“可是,贵妃……不,贵君,不是在妃之上么?”
她掩唇轻笑,将手中的圣旨递给我:“他怎能与您相比?您是覃旻交流的破冰者,他不过是君上的战利品。自然是让您住正殿以示看重。奥……一会儿您的下人们就来了,会帮您收拾,您先歇着吧。”
破冰者……想来也是,旻国太偏僻了,且旻国特产的宝石父王并无意进行贸易,所以覃国几乎都没有与旻国有过往来。这次和亲怕是第一次……
唔……原来是政治因素。
我抬头,又看了被珠帘挡住的那个人,还没有松绑,有点惨。
哎……惨也没办法,我自己都没法决定自己的去留,又哪里有多余的怜悯之心去帮助别人。
我只好回自己正殿里去。
宫殿空空荡荡,除了我和我的一堆行李,再没有别人。
“哎……”
还没等我开始长吁短叹感慨命运无常,木门就吱呀呀被推开,走进来一队清秀的小少年少女。少年们大概十六七,个个儿都瞧着养眼,有的玉树临风,有的娇小可人。好家伙……有一瞬间,我还以为这是给我挑的男宠……
领头儿的是两三个小姑娘,衣着上就与那些少年区别了开。那些少年只是穿着粗布麻衣,而这些少女却着丝绸,且言行举止有种说不出的矜贵,绝非寻常百姓家的女儿来讨生活的。
小少年们低眉顺眼,上前迅速找了活儿干,扫地的扫地,搬东西的搬东西。
而那几个小姑娘,与我年龄相仿,拥过来,跟我讲着这里的规矩。
我听了个大概,跟我学的宫规大差不差嘛……
“藏书阁位于……”
“宵禁……”
我有些跑神,为首的易水姑娘却突然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摞书来压在我面前的桌上。
“所以,覃妃娘娘想看什么书尽管跟咱们下人们说就好了,天文地理,策论军书,没什么禁忌。”
我深吸一口气,精神了不少。
我cao……
我吗?
这是我能看的吗?这是被允许的吗?
我还未消化她说出的消息,她又继续输出了更多。
“覃妃娘娘虽是君上的妃,可按我朝秩序,娘娘应是也能参与科举的。还是那句话,到了我朝,便按我朝的规矩来。寻常妇人家尚且能在婚配后应试,娘娘自然也不例外。到那时,还望娘娘能好好辅佐君上才是。”
………!!我咽了咽口水,瞪大了眼睛。
她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认得,可是组合在一起,怎么就这么梦幻……
你是说,我能做举人,是吗?
你是说,我能做官,是吗?
你是说,这很寻常,是吗?
我是否早已死在那场坍塌中,否则怎么如今的一切如此不真切……
“覃妃娘娘?覃妃?您在听吗?”
我呆呆地冲她点点头,脱口而出:“你说的,可是真的……?”
“噗……”此话一出,三个小姑娘无一例外全都没忍住笑出了声,像是我说出了什么她们预期中的滑稽的话。
站在易水两侧的余白和杰书对视一眼,意味不言自明——“她果然如此。”
易水赶忙收敛表情,给身侧的两个人一人一拳,力道不重,只是表达训诫的意味:“自然是真的,娘娘只有一条禁令,不许助男子掩盖身份做官,更不许助其为政,祸乱朝纲。”
我眨眨眼:“有这种规矩,是因为有人这么做过吗?”
易水不笑了,这事显然更加严肃,她重重点了点头:“当然!齐妲己您知道不?就是因为他,所以如今查这个查的很严!”
我知道这个人,此事太过出名,覃国的史书对此也有记载。
百年前,旻筝攻打齐国时,掠夺一美男囚困于宫中,结果其魅惑旻王,令旻王色令智昏。因旻筝挚爱此人,所以才倒反天罡,真令他入朝为官。可怎料这厮竞想颠覆旻国,妄图把别国那套理论搬来旻国用,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自此以后,旻朝律例不仅不许男子参政,对女子也做出了相应的限制,不许女官效仿先王。赫赫有名的“齐妲己”,如今在旻国,成了家喻户晓的反面教材……
“覃妃娘娘?”
“啊……我记住了,多谢你了。”
不管如何,赶快适应这里的文教风化才最为要紧……
做官……做官……
我现在可以做官了呀!
心底涌起一股危险的冲动,我的双手都有些发颤:我有了这样的机会,又怎么可能甘心只做个“旻覃相好”的吉祥物,怎么甘心只做个人质……
我想……我想向上,向上走……
无关为了覃国或者其他什么,只是莫名想尝尝,手里握着什么东西的滋味儿,而不是望眼欲穿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