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夜访》天涯牌草草

1、美人夜访

　　每到七月半的夜里，我总会想起年少时听过的一段故事。每当想起这个故事，我便忍不住去看窗外，似乎总觉得故事里那个妙人就站在我的窗前，莹白如玉的手指正叩在朱漆窗棱上。

　　十六岁的夏天，我第一次见到了余怀雪。其实论年纪，我该叫声他余老爷子才对，更何况他是我祖父的朋友。但一见面，他就坚持让我直呼他的名字，上了年纪的人多少有些怪癖，我自然不会违背。

　　“还好有你，要不我一死，这堆东西只能到下边去陪我了。”余怀雪说这话的时候笑得很慈祥，苍老的手缓缓抚过桌案上那摞厚厚的画稿，恋恋不舍。西斜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映得他那只干瘦如枯枝的手泛着层淡淡的金光。

　　我不知道祖父为什么会让我找他的郎中朋友学画，直到我亲眼见到了他的画稿。黑白之间，崇山峻岭，飞湍流瀑，自有一种一气呵成的洒脱。他年轻时一定走过许多地方，看过许多美景，才能有这样传神的画作。然而，我记得最深的，却是他五十多年前的一幅月下美人图。兰草丛中，十六七岁的少女，杏衫翠裙，月下一笑当真如芝兰仙子，勾魂摄魄的美。

　　偶尔听祖父提起过余怀雪的过去，说他也曾是风流俊雅的少年才俊，只是某天便突然弃了仕途，从此风餐露宿，寻遍大江南北的名医拜师学艺。看到那幅美人图时，我便隐隐觉得，余怀雪学医跟这画上的美人脱不了关系，但也并没有料到，会这么快就知晓答案。

　　我记得很清楚，我无意中翻出美人图那天恰好是中元节，因此天刚刚擦黑，街上就少有行人，医馆也早早地关了门。

　　惯来工作到深夜的余怀雪却一反常态地拉着我在院子里纳凉，我一开始以为他要责问我偷翻他珍藏的画作，没想到他只是闭着眼半躺在竹椅上养神，良久也不曾说出一个字。

　　夜凉如水，周围又这样安静，小风吹得我眼皮不由自主地开始打架，就在半梦半醒间，却忽然听见余怀雪低声道：“她该来了。”

　　听见他说话，我迷迷糊糊地睁眼，竟觉得那画里的美人正站在面前，笑意盈盈。我一个激灵从困倦中清醒过来，揉揉眼睛，发现院子里只有我和他以及一地霜白月光。一开始我以为是他在说梦话，刚想叫醒他，却突然想起今天是中元节，鬼魂出游的日子，不觉打了个寒战。

　　老爷子却在这时睁开了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反正在他睁眼的一瞬，我突然觉得他年轻了许多，连略显浑浊的眼珠子都在月色下泛着异样的光彩，然而那样的神采也只是一闪即逝。

　　他看清楚面前的人是我以后，幽幽地叹了口气：“行远，你看过唐传奇么？”

　　传奇我自然是看过，书里的故事多半都是有倾城之貌的女仙或女鬼趁夜而来，向挑灯夜读的年轻书生们自荐枕席。他这一问，我顿时又想起了那幅画来，莫非那画里的少女真是前来与他相会的兰花仙子么？

　　“听人提过。”我规规矩矩地回答。不管怎么说，他到底还是长辈，唐传奇又是杂书，我打死也不敢说我不但看过而且还对书里的美人们想入非非。

　　“滑头，我也是你这个年纪过来的。”余怀雪见了我的反应，哂然一笑，“不过，我可比你们要幸运得多。书里的美人，我当真见过呢。”

　　“算起来也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比你现在还要大些，就住在城东半山上的书院里。中元节那天夜里，我正在房间里看书，忽然听见有人敲窗，边敲还边轻唤我的名字。听声音是个年轻女子。书院一向禁止女子出入，更何况是七月半的夜，可是我从来不信这些，哪怕她真是来勾魂的女鬼我也偏要应上一声。不但应了声，我还开了窗。”余怀雪说到这里，忽然轻笑起来，像是回想起旧日的时光。

　　“我也是看到她才领悟到，什么是暗香浮动月黄昏。

　　‘不请我进去？我可不会爬窗子。’她声音很甜，时时都带着笑，我根本没办法拒绝。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进来后我问她。

　　她又是笑，歪着头反问：‘我为什么不知道？我天天住在你窗前，人人不都这样叫你？’

　　‘住在我窗前？’我虽然从来不信世上有鬼神妖怪，可看到她，我却有些动摇了，心里头宁愿她当真是月下仙子。

　　‘是呀，今天还喝了你的茶呢。’她还是笑。

　　我这才想起来，我窗前种着几棵兰草，我有时会拿喝剩的茶浇过花。她这是暗示她自己是兰草花仙么？那一时，唐传奇里的故事忽然就浮现出来，我想我大概脸红了。不过还好她没有注意。那会她正在翻我桌案上的书。

　　‘你要去考科考？’她问。不等我回答，她又说，‘你又不喜欢做官，为什么要去考，光耀门楣么？’

　　她确实说中了我的心事，我最讨厌的就是官场上那帮人的嘴脸。不过我还是问她：‘你又不是我如何知道我不爱做官？’

　　她笑吟吟地拎起一张画：‘难道哪个朝代考状元还要考画画不成？你说是在这里温书，倒有一半的画稿。落笔狂放，晋魏风流，自有一番隐士风骨，这样的人如何会爱做官？’

　　我突然就想笑，那种发自肺腑的大笑。这个女子，不管她是仙是人，都真真是玲珑剔透。我原本就只爱丹青，只愿携笔纸，画遍名山大川。科举应试全是为了家族脸面，人人都道我是少年才俊，可只有她一眼看出我心底的渴望。

　　她没有像书里的妖仙们一样自荐枕席，每晚在和我论画也不过一两柱香的功夫，可那段时间却是我这辈子最开心，最自在的时日。”

　　说到这里，余怀雪终于顿了顿，爬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

　　“那后来呢？”我问。

　　“后来？后来她就住进了我的画里。哪，就是你白天看到的那幅。”余怀雪笑得有些顽皮。我自然一脸不信。可他却又闭上了眼睛，再次陷入回忆般的呓语，“她的眼仁特别大，看着你就像能一眼望进心底一样……你的眼睛跟她真像。只可惜我到头来也没能医得好她……她说她不怕死，只怕活着的时候不能在我心里留下半点痕迹，这才佯托花仙之名与我夜会……七月半，夜勾魂……她当真是来勾魂的。”

　　我清楚地记得，祖父也曾说过我的眼睛像极了他早夭的妹妹，我那未曾见过面的姑祖母，先天有弱疾，却特别的活泼爱笑，有人为她四处求医，只可惜到头来还是没能活过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