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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招魂之舞 ...

  •   三千巴师,在当阳城会聚之后,由樊离统领,向南阳兼程进军,进军途中还要由凤凰另行训练一番,以便于配合。巴师脚程极快,越山而过,正赶上接应被金军主力围困的小温侯。

      小温侯接手这枝三千人的巴人精兵之后,汇合梁氏兄弟带来的唐州厢军,左右夹击,破完颜宗亢大军于南阳城下。乱军之中,完颜宗亢被凤凰射中前胸,带箭退走,放弃取道南阳、掠取襄汉的计划,与中路主力汇合,绕道南下,取江西后东进潭州,但小温侯也已回师襄阳,扼守江汉,金人对襄阳六州,只能遥望而已。

      巴师勇猛敢斗,正因为此,折损也不在少数,数战之后,伤亡已有五百余人,清明前夕相继送回巴中。各部商议之后,于清明时节,在楚阳台共设神坛,祭祀战死的武士,招引徘徊他乡的亡
      魂。

      招魂原是巴蜀湘楚之地的旧俗,各部巫师,乃至于不少年老之人,都有过为族人家人招唤失魂亡魂的经历,不过这一次由药王庙和巫女祠为十三部勇士招魂,却是罕有的大事。是以西都山上,人群济济,巫山县令也亲自前来拜祭。

      松木台下,插满柳条与山花,正面的台阶前,立着长案,炉中三枝小指粗细的香烛,烟雾袅袅;香炉前三樽清酒,三盘茶点,供奉神灵。

      台上乐声悠扬。药王庙和巫女祠失陷于东京城中的乐师与琵琶女,日前已辗转回到巫山。这一次招魂之舞,自是由他们合奏。

      巫山县令向虚空中的神灵敬酒之后,季延年与苏朝云方才登上高台。

      因为是招魂之舞,两人都是素衣净妆,静立在台上,风吹衣袂,飘飘欲举,未曾开口之际,西都山上已渐渐安静下来,只听得乐声渐低渐微。

      这一次,季延年和苏朝云却是同时唱道: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
      归来兮!不可以托些。

      两个声音,一个宽广醇厚,一个清冷明亮,缠绕盘旋,在山风中飘送开来,节节高上,又缓缓落
      下,萦绕在西都山上,轻轻笼罩人群,落入人心。

      反复三遍之后,琵琶女齐声唱和,季延年和苏朝云振袖起舞,描摹那长人索魂、十日当空、遍地岩浆的可怖景象,亡魂在其间茫然奔逃,巫师在空中寻找呼唤。

      这一任巫山县令虽然庶务上不能与他的前任朱逢春相比,也还是正途出来的读书人,于《招魂》一诗,自是熟稔。此时听得台上巫觋的歌声,心中感叹不已,隐在官袍宽袖内的右手,轻轻敲着节拍,喃喃吟道:“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东方与西方,南方与北方,都是鬼怪横行,妖魔当道,惟有这巫山家乡,山明水秀,风暖花香,父老酿好了清酒等待归人品尝,美丽的少女在山顶翘首盼望。

      人群之外的山林边缘,姬瑶花倚坐在一株老桃树的横枝上,阿弥坐在她身边,一脸崇拜:“啊哦,苏姐姐和季先生真厉害啊,每次我都以为他们不可能再唱得更好舞得更好,可是每一次都会比前一次更出色更精彩!我好想一直这么看下去哦!”

      阿弥原本颇为畏惧姬瑶花,相处了一段时日之后,觉得看懂了一些事情,拍着胸口安慰自己道,还好还好,幸亏自己年纪幼小,本事不大,没能入得了姬姐姐的眼界,不必担心姬姐姐什么时候就摆弄自己一道;想通此处,也就心安理得地跟在姬瑶花身边来看这招魂歌舞,下意识里觉得,苏朝云和季延年都是通灵巫师,多半真个能够招了亡魂回来……在姬瑶花身边,自己还是可以不怕的。

      阿弥日后名声大盛,只是这怕鬼的心病,始终未能根除。范成长叹之余,每每后悔,当日从密室中出来之后,只想着要让阿弥见惯世间种种悲苦与欢乐,不曾及时捂住阿弥的双眼,让他小小年纪,蝶变初成,便见了那魑魅魍魉、人间地狱,自此留下这块心病。

      此时阿弥紧靠着姬瑶花,望着楚阳台上的载歌载舞,只觉世间虽有那无尽苦难,这眼前景象,却足以忘忧。

      姬瑶花含着微笑,望着台上,唔,这两个人的配合,无论歌声还是舞姿,都是越来越默契,越来越水乳交融了呢……

      姬瑶花此番回巫山,是等着襄阳那边前来迎娶的,想着姬瑶花不日便要出阁,苏朝云与季延年自是如释重负,晚间特意前来姬氏老宅道喜。季延年送上贺礼之后,先走一步,去看望宣称偶感风寒的姬瑶光了,房中只留下苏朝云与姬瑶花相对而坐。

      姬瑶花斜倚在长榻上,看着苏朝云笑:“苏师姐,季先生与你可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呢,只需你一个眼神,便知道要替你清场了。”

      苏朝云冷冷答道:“是否心有灵犀,不劳姬师妹费神思量。”她自袖中取出一只光润剔透、刻丝镂凤的碧玉镯,放在几案上,推了过去:“物归原主。”

      姬瑶花讶异地扬起了眉:“苏师姐这是何意?莫非是瞧不上眼?”

      历年旧例,每次祭神之时,神女峰都会以巫山神女之名,送一件祭礼与巫女祠;这几年因为药王庙与巫女祠多有同台献舞之时,所以姬瑶花做主,每次都送了两件祭礼。

      这一次招魂之祭,自不例外。

      让苏朝云不快的是,姬瑶花送给她和季延年的,居然是一对龙凤玉镯!

      真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姬瑶花看一看玉镯,转而又道:“既然苏师姐瞧不上这个,想必也入不了季先生的眼,我那儿还
      有一对羊脂玉簪,式样简洁,料来更合苏师姐与季先生的品味,回头便让人送到二位府上。”

      苏朝云嘴角轻挑:“姬师妹当真不明白我的意思?”

      姬瑶花“哎”了一声,偏着头笑道:“我不过是心情好,所以想做点儿什么,愿天下有情人皆成了眷属而已。”

      看着他们两人在台上那深情款款、在台下相敬如宾的模样,姬瑶花自是觉得大有必要插上一手——她可不在乎别人是否乐意让她插手自己的命运。

      苏朝云静静注视着姬瑶花,姬瑶花微一挑眉,坐直了身子,正色说道:“苏师姐有话请讲。”

      苏朝云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姬师姐,你要记住,天下虽大,除了季先生,我却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对舞。”

      姬瑶花约略有些明白苏朝云的意思了,默然一瞬,说道:“那么季先生意下如何?”

      苏朝云微微一笑:“上升峰三脉弟子,从来善于体察女子的心意。季先生奉侍各位女神多年,对于女子的心意,更是明察秋毫。我想此时此刻,他正在将那只龙纹镯退还给令弟吧。”

      苏朝云猜得没错。

      姬瑶光看看放在案上被推过来的龙纹玉镯,撇撇嘴,暗自嘀咕着瑶花又将麻烦推到自己这儿来
      了。明知道他心情不好,还吃定了他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姬瑶光抬起眼看着季延年,面前这个人,看似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实则世事人情再通透不过。他也懒得费心探问,径直说道:“季先生总该有句话,好让我向瑶花交代吧?”

      这件事情,在季延年心中,也反复思量了不少时日了。苏朝云的心意,其实早在东京城中时,就已在他面前说得分明:天下虽大,她却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对舞。所以那温软花蕊,总是层层深藏于冰冷花瓣之中,以至于季延年常常要疑惑,那若隐若现的一丝情意,是否只是自己的错觉。
      听得季延年的回答,姬瑶光皱皱眉:“那句话是苏姑娘说的。季先生自己呢?”

      季延年微笑:“我觉得这样也很好。”

      世俗情爱,原不能与神坛上的两心相映相提并论。每一次共舞,他都以为已经攀至此生的顶峰,再不能前进一步;但是到了下一次,总会让他感到这是新的顶峰。在他们之前,巫女祠的男觋,药王庙的女巫,从未能让自己的魅惑之力远达神坛之下数里以外,令整个西都山上的人群如痴如狂,如迷如醉。在那响彻山野的欢呼声中,他们仿佛也能够听到虚空中神灵的欢笑,还有自己心底深处的欢歌。

      他怎能让尘世烟火,破坏这神迹般的一切?

      姬瑶光瞠目以对。他现在觉得,自己对瑶花这些同门,似乎还是知之不深,所以才会算不到他们的想法。意识到这一点,真够打击人的。

      季延年站起身来,拱一拱手,道声“告辞”,姬瑶光例不送客。不过出得院门时,苏朝云正由姬瑶花送出来,两人相对一笑,季延年再次拱一拱手,先一步向巫女祠方向飘然行去。

      苏朝云向姬瑶花笑道:“待到花烛之夜,我再来向姬师妹道贺。”

      谁知道姬瑶花会不会真个歇了算计她和季延年的心思?不等到尘埃落地、姬瑶花绑定在温侯府,她怎能放心?

      苏朝云身姿翩翩,摇曳而去,姬瑶花望着那远去的背影,踌躇不决。这一回,她要不要只做看客呢?毕竟,神坛上的歌舞,那般赏心悦目,若是不能再见,那是多么可惜的事情啊……

      回到朝云街的老宅之中时,阿弥正坐在廊下发呆,还拖住一名侍女陪在一旁,一见苏朝云回来,阿弥立时纵身飞扑过来,一边哇哇叫道:“啊啊啊——苏姐姐你总算回来了,可吓死了我,那间
      房我不敢住了,苏姐姐我今晚就睡在你房里的地上好不好?”

      苏朝云右腕一翻,将阿弥隔挡开来,看看一旁的侍女。那侍女小声说道:“阿弥公子在他住房里的墙上画了一幅画。”

      然后将他自己吓了出来。

      苏朝云诧异地微微扬起了眉,由得阿弥扯着自己衣袖,拖着她径直进了那间特意收拾得十分干净
      舒适的住房。

      灯光之下,一整面墙上,赫然绘着一幅火焰地狱图!烈焰腾腾,妖魔遍地,号叫的人群,求救无门。阿弥控笔尚不够精细准确,是以少用细线精描,而是浓墨重彩、肆意泼洒,虽嫌夸张粗拙,却令得那烈焰仿佛扑面而来,妖魔仿佛破壁而出,也难怪得会将心病未除的阿弥吓跑。

      阿弥自沉吟不语的苏朝云身后探出头来,惊魂方定,拍着胸口道:“我还没画完呢,幸好苏姐姐你回来了,不然还真不敢进来接着画!”

      说罢提起长案上的画笔,踩着方凳重新开画。

      烈焰之上,两位仙人凭空而来,且歌且舞,所过之处,天花纷落。苏朝云瞧着阿弥最后勾勒出来的仙人面目,虽然不算太贴真,但赫然正是季延年与苏朝云的模样,灯下看来,清风拂面,纤尘不染,而眉尖眼角,却又流动着无限温柔悲悯之意,让观者生出不自禁的依恋与膜拜之心。

      苏朝云不觉怔了一下。

      她从未想过,在世人眼中,舞台上的季延年和自己,原来是这般模样。

      阿弥将笔一掷,跳下凳来,抱着苏朝云的衣袖,仰着脸笑道:“苏姐姐,我画得如何?”

      苏朝云微微笑了一下,牵了阿弥出来,示意侍女安排铺盖。

      对着这样一幅画,也难怪阿弥不敢独自呆着。

      临去之际,回望那画中凭空飞舞的一对人影,苏朝云略略停了一下,随即扬起眉梢,轻轻一笑。

      不,她绝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想必季延年也不会后悔。

      只因这世上,再无第二人可以与自己共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招魂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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