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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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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如彻所言,我开始声名大噪。而彻也终于说服家人,凭实力加入了专门为王族培养贴身侍卫的护卫军。
每日彻结束了一天的训练,不管多么辛苦,仍会手捧着一包我最喜欢的点心出现在第一排为他预留的位子上。我每日所等待的也就是在最后一支舞时,出现的那含笑的注视,里面盛载了我所有的快乐和漫长无尽的思念。
然而,自从彻被选中成为庄王府的侍卫长后,我们已经半年没有再见了。当日他只是说暂时必须留在王府加紧训练,谁想这一别竟是半年之久。
“采薇,今晚中秋,王爷府邸设宴,来贴请你去跳舞。”爹爹看着我一脸茫然地接过帖子,有些恼怒地推了推我:“采薇,能去王府可是咱们莫大的荣幸啊,你可别恍恍惚惚地把好事搞砸了啊。”
我沉默着点点头,拿出爹爹专门定做好的舞衣换上。为了搭配中秋之景,定做的是白玉色缎子的舞衣,半透明的舞袖用浅粉的丝线绣满了牡丹,一直垂落到脚踝。我凝视着镜子中素色的自己,靓丽的妆容后神情枯槁地像一抹弄脏了的寒霜。
原来今夜已经是中秋了啊,我看着窗外渐渐要升起的月亮,将那日他牵过的手贴在脸颊,却感觉不到丝毫他留下的温度。
良久,我坐回到妆柩前,对镜卸掉了上好的妆容,拆开梳好的发髻。接着拉开抽匣拿出了那支月色的簪子,用它随意地在脑后宛成了一个垂髻。菱花镜中,对影相看,我忆起了中秋所祭奠的那个寂寞女子,那个等待了上千年仍旧独坐冷寒宫的伤情之人。
“有请湘红阁的采薇姑娘献舞。”
听到通报,我缓步从小舟登到台上。
这次夜宴是设在王府别院莲池的水榭上,舞台则是池塘中心的一座白玉高台上。莲池中浮着无数莲灯,尽乎压住了璀璨的月色。乐师一律着鹅黄色缎衣坐在拴在高台四角的扁舟上,筝弦之声打着池水而起,带起了近秋的温凉。
一串琵琶的滑音急促地落下,悠然的箫声随即托住拍子,绵长的旋律立即在莲池上荡漾开来。我缓缓牵起舞袖,足尖一点一个回身,踏着曲子舞起。白缎的裙摆一旋,揉碎了落满衣褶的月光。
一只小舟上,七八个挽着双髻的小姑娘跟着曲子轻声唱了起来。而那圆润的歌声,入我耳中却变得尖锐无比,关于相聚的词句一下下猛击着我的心肺。我狠狠地咬住下唇,努力转动着僵硬的身躯,尽量不让自己出任何的差错。可是,泪水就这么落了下来。
思念这个东西啊,若不仔细思量似乎并不存在,然而就在不经意间,它却写满了所有的角落,在风吹开的每一道涟漪里,在翻看过的每一页洇开的纸墨中,在绣绢上每一朵落红的莲花里。它就那么安静地等着你发现,然后割破你的眼睛,让你泪流满面却连一声呼唤都发不出声。
曲子行到中部,歌者声音暂时歇去,独笛声哀然地牵着曲调换入下一章时,我垂下舞袖独自凝立在舞台上一动再也不能动了,真的动不得了,所有舞步都被那个默念了无数遍的名字锁住了。
其实不过是小小的别离,其实不过是浅浅的相思,这些他人看来不过如此情愫竟然可以这么痛,这么难过,这么…….
就在小弦要带起整篇曲章高潮的时刻,就在我觉得自己可能会毁了这一整支舞的时候,眼角的余光落在了对面的水榭上。在一张华贵的桌案后,在那些衣着耀目的王公贵族身后,站着我熟悉的身影。
若不是我今日根本没有细看帖子,我早就应当发现自己来的地方是庄王府。若不是我记得过分清晰,我早应想起选中他做侍卫长的是当朝的庄王爷。若不是那串串莲灯模糊了我视线,我早就应当看见那温和的面孔,带着一如既往的笑容看着我为他起舞。
他,就在那里,就站在我的对面,站在我的目光里,细长的双眼倒映着中秋的圆月,唇角扬起的笑容轻易就溶化了包裹了我多时的寒冰。
一阵柔软的夜风伴水而来,挽起我素色的长袖,牵着我在他的视线里重新旋动起来。霜冻的肢体化做了夏风中摇曳的柳条,眸中噙着泪水闪烁成白莲清晨的璀璨,身体中发冷的血脉开始疯狂地奔涌,迅速的长成心头无数深色的藤蔓,每一支都在向他呼唤,为他舞动。
接着,我笑了,像第一次见到他一样地笑了,笑得像个踏月而舞的精灵,携着那满袖的清风,在红尘万丈中,开成了一朵月白色的海棠。
五.
我们订亲了。婚期定在半年之后,到那时,跟我学舞的小蝶终于可以独自登台接替下我成为台柱了。
现在就剩下等待了。每个夜晚,当喧闹的表演散去后,我们就坐在院落如水的台阶上相互依偎。彻,总会略带疲倦地却微笑着听我絮絮叨叨着将来屋子的各项布置,或是要订做的首饰的款式。若听得烦了,他就拿一块我爱吃的点心堵住我的唠叨,而后任我瞪着眼睛不轻不重地捶打。
在多年后,我一直都在想,如果故事可以在此时就停下就好了。我们只是彼此对望,十指交握,湘红阁的歌舞刚刚歇止,身后的秋海棠才初初开放。就停在此刻,就好了。
直到,后来带着满目的鲜红一起到来。
自那日庄王府的演出后,来自庄王府邀舞的帖子频繁而来。虽说这样可以常常见到彻,但那些红色的请帖仍让我不安。
而今晚,我捏着那封将我和爹爹一起邀去的帖子走进庄王府的偏厅,映入眼帘的一地鲜红告诉了我,那不安的缘由。
厅堂中,摆满了镏金雕花的红木箱子。这样的箱子在姐姐出嫁时我见过,这是装彩礼的箱子。
是的,是装彩礼的箱子。里面装满了庄王爷次子纳妾的彩礼。
六.
“ 我所期待的,是你无法给予的。我真的很抱歉。”我一手翻弄着铺了一桌的锦缎,一面微笑着对彻说道
震惊,疑惑,愤怒。在小小的外间中,我一直微笑着看着各种神情在彻的眼中闪现。无论彻说什么,我都不为所动地笑着,一言不发。
不知道过了多久,彻终于停了下来。他近乎是绝望地看着我,然后从怀中掏出了一支白玉簪子,那是在这个中秋,我从发际取下送给彻的,作为我们许诺的信物。
“如果,采薇,那些真的才是你期待的,”彻指着那摆在我脚旁的无数彩礼:“那么,那么…..”
彻忽然顿住了,半垂下头盯着手中的簪子。半晌,他突然抬起头笑了,轻蔑地笑了,接着将手中的簪子狠狠地掷在地上:“那么,我真的不能够给予你!”说罢,边头也不回的拂袖而去了。
“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片刻,姐姐从内间走了出来,一面揽住我颤抖的肩膀,一面低声问道。
我不语,轻轻挣开了姐姐的手臂,弯下腰捡起那支白玉簪子,上面白海棠的花瓣已经被摔碎了。我将它紧紧攥住,任碎玉扎进自己的手心里。温暖的血液一点点流进残破的海棠,宛若前夜被秋雨揉碎一地的落红。
“你就是采薇姑娘吧。”我走进庄王府的偏厅,一个端庄的妇人就走上前拉住我的手上下打量着:“长得还真标致呢,舞也是出了名,难怪轩儿看中了你呢。”
听到妇人这么说,我立刻愣住了,好久会不过来神。耳边只听见爹爹为难地推辞与那妇人略带愠怒的声音。
“二夫人,这,这真的行不通的,请夫人莫怪,只是小女的婚约真悔不得。”爹爹一面努力把我挡在身后,一面拱手恳求道。
“有何不能?”正当此时,一个着靛蓝锦袍的男子笑着走了进来,伸手挽住了那妇人:“娘,纳妾这种小事何须娘操心,儿子跟他们讲好了,没有人会敬酒不吃吃罚酒的。”
待那妇人出了侧厅,那男子转身笑着为我和爹爹让座:“来,先坐坐喝口茶,凡事好商量嘛。”说着就步到正座上坐下,挥手让仆役重新沏茶进来。
“二少爷,”爹爹小心地坐到椅子上,又马上拱手道:“这婚事老朽我…..”
“不着急,”那男子挥手打断了爹爹,接着冲我一笑,目光中闪烁的寒光令我心头一凉:“采薇姑娘,在下还未介绍自己呢。我是庄王的次子,庄允轩。中秋时节采薇姑娘的一舞,可让我记忆深刻啊。”
“二,二少爷,我…..”我犹豫着要起身说些什么,却又被他抬手制止了。
“采薇姑娘要说什么,我是知道的。”庄允轩端起刚端来的茶抿了一口,接着抬眼仿佛打量玩物一般地看着我:“不管怎样也只是一纸婚约,悔了好了,你入的是庄王府,我想对方也不敢说些什么的。”
“怎么能,怎么……”我惶急地站了起来,却被爹爹一把拉住站在了原地。
“不能?”他挑了挑眉,脸上笑意虽没有了,但口气仍旧很是和蔼:“对,是不应该啊,不应该仗势欺人对不对啊,采薇姑娘?”
我被他阴冷的目光骇住了,说不出话来。
“你很喜欢他吧?对了,叫什么来着,”他似乎为难地用指头点了点额头:“哦,叫韩彻,对不对?被我爹选做侍卫长的那个人?采薇姑娘很喜欢他吧?”
我双手捏紧了衣角,小心翼翼地一字一句道:“求,求您成全。”
“哦,那就是很喜欢了,能为他放弃一切?”
见我点头,他几乎扬起了满意的笑:“很好,很好。不过他呢,他也能为你放弃一切吗?”
我愣住了,看着他一步步走到我身边,幽暗的双眼直直地盯着我:“比如,他的前程?”
“你……”
“比如,为了一个女人而贬作在庄王府养马?哦,或者刷马桶也不错啊。然后让他一辈子都只能靠老婆跳舞来养活,怎么样?他肯定喜欢吧?”他再次朗声笑了:“只是,如果那样的话,采薇姑娘你,大概会成为他一生的不幸吧?”
你,大概会成为他一生的不幸吧?你会是他一生的不幸。
我一皱眉将那簪子一把丢回到地上,让自己从那诅咒的词句中解脱出来。
“告诉他真相,又能如何,不过徒惹更多麻烦吧了。”我低声说着,推开姐姐不让她为我包扎手上的伤口,兀自向前踱了几步,不想膝盖一阵酸麻扑倒在了地上。
“采薇!”姐姐惊呼了一声,过来将我紧紧抱住,将我的脸按在她的肩头:“难过就哭吧。”
“我,我…..”我靠着姐姐柔软的臂膀,再也忍不住了:“我不能够,不能够成为他的不幸啊!我不能啊!”
彻,我不能成为你一生的不幸,我不可以。你可以恨我,可以鄙夷我,可以看不起我,可是我不能成为你后悔终生的理由。我不能想象你后悔选择了我,我不能。
“其实,一生并不是那么长,对不对?”过了好久,我忽然恍惚地看着姐姐问道:“一生并不是那么长,海棠也不过璀璨几日而已,不是吗?”
姐姐红着双眼,握紧我的双手。
“在那个华丽的房子过完这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的,不是吗?我很快就会忘了这些岁月,然后老去,死掉,什么都忘记地死掉。对吧,人们不都是这样吗?”
是啊,人都是这样,彻也一样。很快地,彻会忘记我这个寡情薄信之人,接着遇见那个真正该属于他的人,那个可以陪伴他飞翔的人。关于我的记忆终将被抹去的,真的没什么的,没什么的。
只是,只是…….
“只是我不甘心啊,不甘心啊,”我试图咬紧打颤的牙齿,却发现自己全身上下都开始不停抖动,滚烫的血液来回击打着心肺几乎要穿破我的胸口:“姐姐,我不甘心啊,我真的没有那么伟大!我不希望他恨我,我不希望他恨我的。我只想在他身旁,我不想就这么老掉,就这么死掉!我不想,我不想!”
“采薇,不哭,不哭。”姐姐叹息着重新抱住崩溃了的我,来回呼唤着我的名字。在姐姐温暖地怀里,我终于哭嚎着昏厥了过去,漆黑的眼前仍旧是多年以前的彻,一身青色长袍,一脸歉意地冲我微笑。
我不想,我更不愿意。但是,我不能让我自己成为你的不幸,我绝对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