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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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渠儿葬在洛阳城外的时候，杨贤就明白，有一天自己还会来洛阳的。只是他不曾想到，下一次他在洛阳时会作出一生中最大的选择，然而不是作为一个一流的刺客那样一生为主人尽忠，相反的，他选择了主人生平最大的敌人。或者说，他选择了放弃和离开。或许，杨贤自己都不明白，渠儿说过，其实他杨贤，并不适合作一个刺客的。
一、
一脉群山，一片树林，一条山路，一件蓑衣。
杨贤静静地歪在树下打盹，这装束，任谁也不会想到他会是当今武林第一剑客，隗王隗嚣手下的第一刺客杨贤。此刻的杨贤静静的闭着眼睛，不用睁眼他也听出，他等的人来了。
其实隗王手下刺客无数，要杀掉像杜林这样几乎不懂武功的人，完全用不着他杨贤这样的高手亲自出马，可是既然隗王已经下了命令，那作为一个刺客，自己也就只有遵命的份。这样想着，他又仔细地感觉着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杜林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极将而来的危险，只顾满腹心事的走来，一丝微笑浮现在杨贤嘴角，杜林近了……
十步，杨贤的右手悄悄握住了蓑衣下的剑柄。那是一把看似平凡的剑，连名字都没有，只是他的主人太过有名，久了，那剑也就得了一个名字——一无名剑，因为无名，所以有名，无名，剑名无名。
九步，杜林还是毫无预感的继续走着；
八步，一片树叶静静的在杨贤面前飘落；
七步，杨贤的左手搭上了剑鞘，全身的杀气陡涨；
六步，杨贤的左手握紧剑鞘，却突然一震，“渠儿，”杨贤感到自己的杀气缓了一缓，左手触摸到了剑鞘上的那道深深的痕迹，刻着一个杨字，那是渠儿亲自刻上去的。渠儿，渠儿……他摸着剑鞘上那道痕迹，喃喃道。夕阳突然间艳丽了起来，一如三月前的那个傍晚，洛阳城的夕阳本也是如此的艳丽。
二
“杨贤，放下兵器吧，你杀不出去的。”有人在对着他喊。他手里拿着剑，快速的扫视了一下周围，十二个人，他在心里盘算着，心知自己冲出去的可能不大了。
见不到渠儿了，也回不了天水去复命了，他想，只是他不能放下武器。他是一个刺客，一个一诺千金的杀手。走上了这条路，就要做好送命的准备。完不成任务，死也就在预料之中。他想着，准备做鱼死网破的最后一击。也许自己也不是没有机会。
“全部住手。”然而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那个对他的一生中影响巨大的声音。然后看见了那个叫做杨云幻的女子，“放下兵器，让他走。”
他一惊：“放了我？呵呵……你可知道，今天你放我一次，我还会回来杀你一次，直到你死，或是我死。”
“是吗？那我等着你下一次来杀我。”她淡淡道。居然侧过头去看天边的夕阳。熔金的天空，晚霞很是美丽。“你走吧。渠儿快不行了。我只是不希望她临死前，唯一的亲人是血淋淋的站在她的面前。”
然后那个女子一挥手，带着其他的人离开，留下杨贤一个人站在那里发楞。她居然就这样放了自己，而且她的原因居然是——渠儿。杨贤突然间一个激灵，飞快的冲了出去。希望还来得及，渠儿……
五步，杨贤看清了杜林那被树影割得支离破碎的脸上的表情，沧桑而迷茫，象极了当初在齐地时候那个女子的表情，那样的表情让杨贤一辈子也无法忘记，渠儿说那叫思考。
“其实这次杜大人是慎重考虑了很久，才决定离开天水投奔洛阳的。估计年底他就会动身的。但是我想，依照隗王的性子，他怎么会允许自己的手下去投靠自己的敌人。他在半路一定会安排刺客，而这人，十之八九，就是大哥你。”当初在洛阳时，渠儿这样给自己说过，“不管怎么说，大人从前对我有恩，大哥你还是留他一条性命吧。”
四步，杨贤的手没有动；
三步，杨贤人也没动；
两步，一步……
直到杜林已远去，杨贤还是保持着那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好久，他睁开双眼，看着眼前那轮夕阳，红得那么凄凉，他摸着剑鞘上那道痕迹，喃喃道：渠儿，……
直到现在他也依然记得渠儿死前的话。
“大哥，你并不适合做一个刺客的。”
“不要干了，好不好。也不要再为隗王杀人了。他要杀的人，许多，……都是不应该死的。”她费力的说着，用尽全身的最后一丝力气，“我们不回天水了，好不好，我想……留在洛阳，我……喜欢……这儿……。”
这个洛阳，有这么好么？大家都想留下。他想着渠儿的话苦笑着，却不敢答应，此次的任务，是肯定完不成的了，现在在洛阳自己不被抓住就不错了。至于刺杀那两姐妹，其实他清楚，自己的内心深处未必就真正想要她们死的，否则自己又怎么会失败。
她们是洛阳城的传奇，他知道，隗王的敌人，自己原本应该是毫不迟疑的行动的，因为，自己是一个杀手，除了想着该怎样最好的执行任务，什么都不该想的，但是很奇怪，他却居然抗不住有放过她们的念头——虽然明白她们非死不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居然变成这样了的？是从半年前遇见她开始吗？
三
半年前，正是耿弇东征齐地的时候。他奉了隗王的命令去齐地见机行事，却遇到了耿弇在攻下城池之后下令大肆屠城。
满城血腥，哭声震天。莫名其妙的，他的怒火就上来了，这居然就是号称仁义的朝庭的军队？！就算是天水军队，也不会轻易的出现这种事情的。他忍不住教训了一下一个军官，于是立刻的，那些杀红了眼的士兵们都围了过来，纷纷拔剑对准了他——这个人居然敢在这里动手。
他冷笑着看着，那些人的功夫在自己眼中不堪一击，只是身边护着两个7、8岁的孩子，他不得不有几分顾虑。
“通通住手。”这时他听见了那个声音——奇怪，为什么每一次遇见她，都是在自己被围攻的时候？——第一次看到了那个带有传奇色彩的女子，杨家的二小姐杨云幻。她知道此时她是在耿弇的军队里的。
那些士兵们自是知道杨云幻的身份的，忙依照吩咐纷纷散去，然后她方说道：“你的胆子不小啊，居然敢在这儿动手。”她的声音淡淡的，不知道是在赞叹还是责怪，只是那时候她却不知，面前的这个人，是天下最负盛名的刺客——若是知道他的身份，她会怎么看呢？刺客的规矩，本就是心中除了任务，再也不能有其他的了。
“你不能想其他的东西，只有心无旁物，一心一意的想着任务，才能成为最出色的刺客。而且你还必须学会没有感情。最优秀的杀手，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是杀人的机器。”以前的时候，师傅就是这样教育他的。没有感情，自己是做不到的，因为他有渠儿在，从一开始，他就将自己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但是心中除了任务，再也不能有其他的，这些年来他却做得很好。血腥的场面，自己也是见过，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自己会有这样的动作。
他一时默然。
“拿上这个，带这两个孩子出城去。这里是在打仗，不是说着玩的。”她说，“不管怎么说，我希望无辜的孩子不要牵扯进去。”
“为什么放我们走？既然你知道孩子是无辜，难道你不知道这满城的人也是无罪的吗？”他冷笑道，心里却在暗暗的吃惊，今天自己是怎么了。
“他们当然也是无罪的。只是——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并不是因为你认为它应该那样，它就会那样的。”她的语气开始变了，有些迟疑，似是自己也不确定自己的答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这样。”
“战争原本就是残酷的。很多时候也并不是简单的是非对错就可以划分。”
“我也很想知道。”她说着，眼睛里有迷茫的色彩“是不是为了一个高尚的目的，我们就可以使用错误的手段，就可以认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别人为此做出的牺牲是理所当然。”
“我也知道屠城不对。所以，对于敢站出来反对它的人，我一直都保持着尊敬。虽然，我自己不会站出来。”她看着远处说，眼神里面有不合年纪的沧桑，还有一些什么东西，杨贤觉得自己的心里正在被慢慢的唤醒。那是她对于他的临别赠言——他并不知道，这个女子是第一次破例地对一个陌生人开口说了那么多话！而这些话——直到后来他奉命前去刺杀她们时，他才惊觉，原来那些话对自己有如此深刻的影响，以至这么久以来依然清晰如昨天。
那个女子的心里，该是装着怎么的沧桑？
后来他才知道，那次的屠城是耿弇的计谋。那时耿弇大军孤军深入齐地与张步的军队对峙，他是用屠城和放纵士兵抢掠来刺激对方，以求速战速决保证战争的最后胜利的。而他也真的胜利了。
直到那时候，他才开始第一次对自己的生活与信念发生了怀疑。
是不是为了一个高尚的目的，我们就可以使用错误的手段，就可以认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别人为此做出的牺牲是理所当然。那么自己认为自己是正确的，自己又该凭什么来证明自己一定对呢？
他这才意识道，为什么渠儿会有那样的劝告。因为那个女子教会了他思考，而一个不再是机器的杀手，永远也不再会是最优秀的杀手了。
“后会有期。”
她那是最后最他说道。
四
“杜林大人可知，刚才差一点儿命毙于此？”当日的夜晚，杜林没有等到那夺命的一剑，却听到了这样一句话，诧异的睁开双眼，看着面前距自己不过几步之遥的杨贤，脚下横着一具尸体，却似乎没有要取自己性命的意思，你……？杜林有些惊讶，“杜大人小心，隗王不会就罢手，千万小心，”杨贤的话还在飘荡，然而在说最后一个字时，人已在很远的地方了。杜林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当他认出地上的尸体是隗王手下的另一个刺客时，眼神因为震惊而凝聚，难道，方才是杨贤救了自己？是他吗？他还是七年前天水城外的那个少年？
七年前，天水城外。
“请问，可以把那只鸟换给我吗？”杜林惊异地从地上捡起一只鸟时，听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声音，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手中握着一张长弓，身边系着一个箭筒，里面是几只白羽箭。
“这鸟是你射的？”杜林打量着这个少年，笑问道，那少年点点头，边应着边走近了杜林，“这鸟从空中掉落，可能为任何人所射，你怎么让明是你呢？”杜林扬起手中的鸟，半开玩笑半认真似的问了一句。“这——”少年微微一愣，看看手中的长弓，“我射飞禽有个特点，就是一箭贯穿咽喉。”
杜林这才注意到手中的鸟儿真是一箭贯穿咽喉而毙命的，不由得有三分好奇：“为什么要这样？”他饶有兴趣的问，心里委实纳闷一只飞禽展翅这时可射之处甚多，何必非射那难以瞄准的咽喉？
“因为这样可以使飞禽免于受伤挣扎的痛苦。”这次少年竟没有丝毫犹豫张口即答，这个答案令杜林心中一震，仔细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少年的脸上有一种与他年龄不服的成熟，但也隐藏不住从他内心透出的善良纯真，这个理由……杜林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被这个少年唤醒，“你叫什么名字？”
“杨贤，”少年答道。
”杨贤“，杜林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抬起手再度看着那只鸟，突然微微一笑，把鸟儿还给杨贤，嘴里却道：”可是如果你不射这只鸟儿，鸟儿的痛苦也就无从谈起，不是吗？“
“是，”少年低下头去，轻轻地吐出了几个字：“可是，我妹妹……需要……”仿佛认为这理由不够理直气壮，他的声音小得蚊子似的，但杜林还是听清了。“有你这样的哥哥，你妹妹一定很幸福吧。”
“渠儿她——”杨贤猛然把头一抬，“渠儿她一出生就害了重病，大夫说她活不过十七岁的。”杨贤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杜林呆住，他万万没料到是这样一种情况，竟一下子说不出话来，看着少年坚强善良的外表下，不知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伤痛，在这乱世之中艰难痛苦的挣扎着，看着身边的亲人步步逼近死亡却无能为力。那一刻杜林竟感到心痛。那个少年逐渐远去的背影，那句为了让鸟儿免于受伤挣扎的痛苦的话语，似针一般扎在心头，这样的少年，本不该属于这个兵荒马乱，人人为了生存而不择手段的乱世。
七年了，整整七年了，杜林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当年天水城外那个少年的影子。时至今日，他依然无法把那个少年和如今这个令人谈之色变的中原第一刺客连在一起。在他的心中，刺客是冷漠而无情的，而那个少年，是如此的善良，爱着天地间的一草一木。杜林吁口气，难道，他依然是七年前的那个少年？
五
洛阳的夕阳依旧艳丽。当初把渠儿葬在洛阳城外的时候，杨贤就明白，有一天自己还会来洛阳的。只是那时他不曾想到，下一次他在洛阳时会作出一生中最大的选择，然而不是作为一个一流的刺客那样一生为主人尽忠，相反的，他选择了主人生平最大的敌人。或者说，他选择了放弃和离开。渠儿说过，其实他杨贤，并不适合作一个刺客的。
“你真的说对了。”他站在渠儿的坟前说，“大哥现在正式答应你，我不再干这个了。”然后他把剑埋在了渠儿的坟边。
曾经他不懂渠儿那时候的意思，现在他才明白，原来从一开始，自己就没有一个杀手最基本的要求那样无情冷酷。只是许多年来自己从未思考过这一点。其实他的心还是停留在七年前的那个少年时代，而那样的心本不该是属于一个刺客的。然而现在，他知道，自己是再也不会成为一个刺客的。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