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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桂影蛇迹,同砚见血-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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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世安这份莫名的烦躁,周夫子却早已洞若观火。这位夫子初到时带着满腹偏见,听闻过张家嫡子诸多“壮举”。半月过去,预想中的顽劣未见,眼前少年端坐如钟,习字严谨,甚至能引经据典,功底不似纨绔。夫子彻底收了敷衍之心,将枯燥典籍编成歌谣画成图谱。张世安以为古人教学本就生动,却不知是夫子为哄他专注特意设计的妙招。直到某日散学,他听见夫子向父亲禀报:“小公子近来常对窗发呆,怕是独学无友之故……” 原来症结在此。
张父当即修书,不过旬日,六个青衫族中子弟便站在了书房外。张世安捧着刚默写毕的《三字经》站在廊下,看着这些即将同窗的伙伴,觉得那些方块字都鲜活起来。然而缘分莫测,其中眉间带痣的庆义,自初见便与张世安视线相撞,不过三日,两人竟为“人之初”的释义在书房扭打起来,墨汁泼了满墙。
张父办事雷厉风行,从商议到六个子弟站在府前,不过半月。这日晌午,张母亲自到二门迎客。四个青衫少年风尘仆仆立于垂花门下,虽衣衫简朴,却个个挺直如松。最大的庆义约莫十五,腰间别着磨亮的竹笛;最小的庆明才十二,鞋帮沾着故乡黄土。“都是好孩子。”张母笑着虚扶,腕间翡翠镯映着日头,“既来了便安心住下。”她吩咐丫鬟带他们去芝兰苑,备上新被褥、杏仁茶,又见庆明手指冻得发红,补了句取几件灰鼠皮袄来。
芝兰苑名副其实,修竹倚墙,兰草生香,百年桂树正值花期,碎金似的花瓣洒了满院。青砖缝里嵌着的鹅卵石,竟拼出《兰亭集序》的片段。每人分得的屋子都别有洞天,窗前红梅、案头哥窑笔山、螺钿书架、竹丝帘子,一应陈设精巧。雕花矮几上,雨过天青瓷盘盛着糕点。“这莫不是仙境?”庆明捏着衣角不敢落座。
起初的日子美满。晨起在桂花香里临帖,午间享用八珍羹,夜里就着琉璃灯读书。张世安待他们亲厚。可日子久了,某些东西悄悄变了味。庆泽对着冰糖肘子皱眉:“怎不是昨日的佛跳墙?”庆文听见旁人夸赞张世安文章,竟下意识撇嘴。他们渐渐忘了,此刻临的宣纸抵得过老家半月米钱。廊下画眉的啼鸣,听着不再悦耳,倒像在提醒他们客居的身份。
几个族兄最爱在紫藤盛开的六角凉亭闲话,伴着龙井清香与杏仁饼的甜香。庆泽作为长子,习惯照顾他人,关怀细致入微。然而庆义独自坐在栏杆上,无意识地捻揉紫藤花穗,汁液淋漓。任凭庆泽如何开解,他始终固执。
这日清晨,张世安独自来到书房,研墨、涮笔、摆书,养成父亲叮嘱的科考习惯。他正读到“致知在格物”的注疏,这个世界的阐释流派众多。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物格而后知至”一行字上。正当他提笔记下心得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外戛然而止。门上映出一个犹豫的身影。
终于,这日讲授“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夫子让学子各抒己见。庆泽发言温和持重,张世安点头补充。氛围原本融洽,庆义却发出一声清晰冷笑,语带讥讽直指张世安享尽利益却空谈大义,近乎指责伪善。张世安脸色一白,压下不快,平静回应自己更知责任重大。庆义毫不退让,提高声音,将积压的愤懑倾泻而出,对比张世安的优渥与自己族人的艰辛。庆泽急忙制止,周夫子也敲戒尺叫停,指出庆义已失讨论本心,命众人抄书静思。
庆义愤然拂袖而去。张世安独自留在书房,庆义的话像一根刺扎在心里。那道横亘在出身经历之间的鸿沟,似乎并非善意就能跨越。
次日,张世安第一个踏进书房。庆泽随后进来打趣,带来早点。两人说笑间,庆义慢悠悠踱入,目光落在张世安身上,嘴角扯出似笑非笑的弧度,阴阳怪气道:“哟,大少爷,来得可真早啊!”他经过庆泽身边时,用恰好能让满室听见的音量,挤出三个字:“马屁精。”
书房内瞬间一静。张世安脸上的笑容淡去,心中发闷。他实在困惑,庆义初来时眼神明亮,积极向学,为何在自家好吃好喝、名师教导下,反而变成这副浑身是刺的模样?这让他想起现代社会的一些现象,巨大的落差感若发酵成怨愤,便会吞噬理智与良善。很不幸,庆义正深陷于此。
对于平日冷言,张世安并未真正放在心上。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庆义的偏执与日俱增。一同来的族兄私下劝解,他非但不听,反认为他们联手排挤自己,关系愈发疏冷。
这天上午,秋高气爽。周夫子讲授完课业,让学生自行温习。书房内书声琅琅,一派安宁。临近午膳,庆义举手以出恭为由离开。他并未转向茅房,而是闪进隔壁无人的茶水间,迅速将一包白色粉末抖入专为他们备茶的紫砂壶中。他自以为无人察觉,却未料斜对面观景亭上擦拭栏杆的仆人,透过支摘窗隔栏,将他的动作看得真切。
仆人心知不妙,立刻禀告。消息层层上报,直至惊动内宅总管,最终禀到张母面前。张母正在查看礼单,闻听此言,手中玉柄放大镜“啪”地落在案上,脸色煞白。她强压惊怒,迅速下令:秘密控制茶壶请府医查验;暗中封锁消息;秘密查访粉末来源及同伙。总管领命而去。
张世安得知后,除后怕外,更多是荒谬与不解。庆义难道以为除掉自己,周夫子就会全力教导他们?他仿佛忘了,他们的核心身份是“伴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即便张父张母痛失独子需要过继,也轮不到这些旁支。人一旦走入偏执,便只臆想对自己有利的方面,不顾逻辑后果。
张母处理完应急事宜,立刻派心腹小厮快马禀告张父。不过半个时辰,张父便赶回府中。对于年近不惑才得独苗的张父而言,子嗣香火重于一切。此前的小打小闹尚可容忍,但今日之事性质已然不同——这是谋害!是欲绝张家之后!
“到底是怎么回事?”张父声音异常平静,平静下蕴藏着怒涛。张母起身,将府医查验结果及目击证词原原本本叙述。“府医辨认,那粉末是飞燕草种子研磨而成,全身剧毒,种子微量便可致命。”
“飞燕草……”张父低声重复,指节捏得发白,眼中只剩冰冷厉色。
张父张母商议定计,一同走向芝兰苑书房。踏入时,周夫子正讲到“君子慎独”。见东家夫妇突然联袂而至,夫子停下讲解,面露诧异。学生们也都面面相觑。唯有庆义心里“咯噔”一下,强自镇定。
张父面色沉静,对夫子露歉然笑意:“夫子,打扰了。方才府中发生意外,有件事需核实。”他目光扫过众学子,语气平稳道:“既如此,我便直说了。方才是否有学生离开过教室?隔壁院有个小厮,误饮了为这几个孩子准备的茶水,如今……已然气绝身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