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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鸭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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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后,我没有回家里的研究所,而是留在了北京。刚工作的那几年,节奏快得让人喘不过气,项目一个接一个,加班成了常态。
和老庄他们的联系渐渐少了,从一开始隔三差五的视频,变成逢年过节的问候,再后来,干脆断了联系。
我总想着,等我忙完这阵子就给他们打电话,可“这阵子”却一拖再拖。
再次接到老庄媳妇的电话,是在一个加班到深夜的冬夜。
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芽芽,老庄病了,是癌症……我们要来北京看病,你在北京,能不能……帮我们联系一下医院和医生?”
我心口猛地一沉,所有的忙碌和借口瞬间都变得微不足道。
我连夜帮他们查医院、找医生,托同事、找朋友,能帮多少就帮多少。
——
几天后,老庄转到了北京的医院,我第一时间赶过去。
病房门口,我看见小芸,那个曾经总爱往外跑的女孩正捧着保温桶,小心翼翼地给老庄倒粥。
她比以前瘦了,高了,眉眼却沉稳了许多,和老庄,赵老师之间的气氛也明显亲近了。
我把她叫到医院走廊,从包里拿出自己的积蓄塞到她手里:“小芸,我怕你们医药费不够,先拿着用。”
她却死死把钱推了回来,眼里闪着泪光:“姐,谢谢你。听说你也快要结婚了,这钱你留着。我现在也上班了,有工资,够用。就算不够,我砸锅卖铁,也要把爸爸的病治好。”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她曾经背着书包,头也不回地走向公交站的背影。如今,她站在医院的走廊里,用还稚嫩的肩膀,撑起了这个家。
——
老庄住院的日子里,我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去看他们。
病房里,阳光透过窗子落在白色的床单上,我和赵老师坐在床边聊些家常,好像什么都没变,她依旧会在我起身时递上一杯温水,依旧笑着问我工作累不累。
可细看,她的眼角多了几道细纹,鬓角有了白发,背也比以前微微驼了些。
——
不久后,我结婚了。
婚礼那天,我特意请了赵老师和小芸。
她俩坐在宾客席上,小芸给我拍了好多照片,赵老师则一直看着我笑,那笑容久违地轻松,像是卸下了肩上的一些重担。
为了方便治疗,他们一家三口彻底搬到了北京,在离医院不远的一个老小区租了房。
小芸换了在北京的工作,每天下班就去医院陪老庄,周末还会拉着赵老师去菜市场买菜。
日子虽然紧巴巴,却在有条不紊地往前走。
唯一让人揪心的,是老庄的病情在一点点恶化。
化疗的副作用让他吃不下饭,头发也掉了不少,可他依旧会在我去探望时,笑着问我工作怎么样,还打趣说:“丫头,你可是我们大豆界的希望啊。”
——
有一次,我提着水果去他们租的房子找赵老师,门一打开,一股禽类排泄物的味道扑面而来。
赵老师身上还沾着几根羽毛,见我愣在门口,她有些窘迫地笑了笑:“你别嫌弃啊,屋里有点味儿。”
我走进屋,看见客厅阳台的泡沫箱子里,蹲着一只褐色羽毛的鸭子,尾部还夹杂着几片墨绿色的羽毛。
我疑惑地问:“这是……在干什么?”
赵老师洗好手,坐在我旁边,声音低低的:“我在医院听别人说,养鸭子能祈福,保佑老庄的病好起来。”
那一刻,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记忆里的她,是个把科学和理性当作信仰的人,是那个劝我妈“要相信孩子、相信科学”的人。
可现在,她愿意去相信任何一个能让老庄好起来的说法,哪怕那只是别人随口一提的民间偏方。
她抬头看了看阳台上的鸭子,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不管有用没用,试试吧。万一呢?”
我点点头,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难受。原来,人在无能为力的时候,连信仰都会变得柔软。
——
后来我再去赵老师那儿,总能看见她蹲在阳台,小心翼翼地给那只鸭子换水、添食。
她把鸭子照顾得特别细致,羽毛被打理得油光锃亮,走起路来昂首挺胸的,像个骄傲的小士兵。
说来也奇怪,老庄每次去化疗前,赵老师都会蹲在阳台,轻轻拍拍鸭子的背问:“老庄这次去了,回来好不好呀?”那鸭子居然真的会微微点头。
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只要它点头,老庄的化疗就总能顺利挺过去,副作用也似乎没那么严重。
久而久之,赵老师对这只鸭子越发深信不疑,每天按时喂它最好的饲料,还给它起了个名字——“豆福”,说是能带来福气的豆子。
一开始我还悄悄跟小芸说:“你劝劝你妈,别太信这些。”小芸只是笑了笑,说:“姐,就让她信吧。这是她的希望,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
后来我也不再提了。
每次去,我都会顺手帮着换水、扫羽毛,甚至在她忙着做饭时,陪“豆福”在阳台晒晒太阳。
看着老庄媳妇眼里重新有了光,我忽然觉得,那只鸭子是不是真的有灵性已经不重要了。
有些东西,本来就不是为了改变命运,而是为了让人在命运面前,不那么孤单。
——
自那之后,老庄的病情竟真的稳定了下来,虽然依旧要定期化疗,但精神好了许多,脸色也有了血色。
赵老师的笑容明显多了,话也多了起来,有时还会拉着我聊起她年轻时在田间地头的趣事,甚至给我讲她和老庄第一次见面时的糗事。
她也开始常来我家,每次都拎着一大袋自己种的蔬菜——豆角、黄瓜、番茄,绿油油的,新鲜得像刚从地里拔出来。
我留她和小芸在家里吃饭,她却总跑进在厨房里忙前忙后,帮忙一边切菜一边跟我爱人说:“这丫头啊,从小就倔,你得多让着她,多疼她,别让她受委屈。”
我爱人被她念叨得连连点头,等她们走后,他还笑着跟我说:“我怎么感觉自己多了个妈?”
我忍不住笑了,“从小她就疼我,真跟妈没两样。”
——
有一次,她来我家时,手里除了蔬菜,还提着一个小竹篮,里面是她亲手做的豆沙包。她说:“这是用自家种的豆子做的,甜而不腻,你小时候最爱吃。”
热气腾腾的豆沙包端上桌,我咬了一口,豆沙细腻香甜,味道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我忽然意识到,这么多年,她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爱着我——从给我糖吃,到借书给我看,从帮我补课,到在我人生的每一个节点上给我鼓励。
她和老庄,早已是我生命中不可替代的亲人。
——
四年过去了,小芸也在北京成了家,还生了个可爱的孩子。
老庄的病情一直稳定,原本医生说可能没多长日子,没想到一年又一年地挺了过来,日子越过越有盼头。
——
可两个月前,一切都变了。
那天,上门保洁的阿姨做完卫生,忘了把阳台的鸭笼门关上。
偏偏赵老师带着小芸的孩子从外面回来,忙着哄孩子,也忘了随手关门。
那只陪伴了他们几年的鸭子“豆福”就这么跑了出去。
等我接到电话赶到时,小区门口的小巷子里,已经围了一圈人。
赵老师跪在油柏路上,裤子和手上都沾满了血,怀里紧紧抱着那只鸭子,把它的头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泪水顺着皱纹淌下来,嘴里不停喊着:“鸭鸭啊,鸭鸭啊……”
轿车司机呆站在一旁,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围有人低声议论,有人举着手机拍视频,还有人摇头叹息。
我爱人赶紧上前疏散人群,把人挡在外面,又去和司机沟通,处理后续事宜。
那只鸭子没了。
更让人心疼的是,老庄的病情很快就开始恶化。
仿佛那只鸭子带走了某种支撑,赵老师的精神头也没了,一天比一天消瘦,话越来越少,眼神总是空空地望着阳台。
——
没过多久,老庄走了。
那天的北京下着小雨,葬礼很简单,只有亲近的亲友和巷子里的老邻居。
赵老师穿着一身黑衣,站在灵前,眼神空洞,像是失去了方向的孩子。
我上前抱住她,她的肩膀瘦得硌手。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豆福”对她来说,从来不是一只普通的鸭子,而是她在最绝望的时候抓住的那点希望,是她和老庄一起撑过无数个难熬日子的精神支柱。
老庄走后的半个月里,我和小芸轮流陪着赵老师。
白天她会强撑着和我们说笑,还会起身去厨房煮点粥,可那笑容太用力,一眼就能看出是装出来的。
她的手总是微微发抖,筷子夹菜时好几次掉在桌上。
我们劝她多休息,她总说没事,可身体却一天比一天差。
终于有一天,她病倒了,高烧不退,送到医院时已经很虚弱。
医生说是长期的心力交瘁加上悲伤过度,身体彻底垮了。
——
她走的时候很安静,就在老庄离开后的两个月。
那天病房外下着雪,雪花一片片落在窗台上,像极了她曾经轻轻为我拢发的手。
小芸带着老庄和赵老师的骨灰回了老家。
在机场检票口,她突然抱住我,失声痛哭:“姐,我好不容易有爸有妈了,现在又都没了……”我拍着她的背,自己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流。
——
从那以后,老庄和老庄媳妇在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可每当我走进菜市场,闻到刚出锅的豆沙香,或是在实验室里看到一排排装着大豆样本的玻璃瓶,就会觉得他们还在。
赵老师坐在桌前,认真地给我讲题,老庄在一旁轻轻笑着,把一杯温水推到我手边。
有些爱,不会因为生命的结束而消失,它会像种子一样,在心里发芽、开花,陪伴你走过漫长的岁月。
——
今年春天,我回了趟老家。
巷子还是那条巷子,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只是对面那栋老房子的窗户,再也不会在傍晚亮起温暖的灯光。
我站在门口,手指在斑驳的木门上轻轻划过,仿佛还能听见里面传来的笑声,老庄的嗓音低沉,夹杂着豆荚的味道;赵老师的声音温柔,像春天的风。
院子里的梧桐又长出了新叶,绿油油的,风一吹,叶子沙沙作响,像他们在低声说话。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去他们家时,那满墙的书、橘子味的糖,还有那只后来出现的鸭子。
它们像一颗颗种子,悄无声息地种进了我的生命。
这些年,我从一个趴在书桌上写作业的小女孩,长成了能在实验室里独立做研究的人。我学会了在压力面前不低头,也学会了在别人需要时伸出手。这些品质,都是他们一点点教给我的。
——
小芸后来在老家开了一家小书店,店里摆了很多农业相关的书,也有老庄和赵老师的照片。
她说,这样他们就还在,还在看着她,也在看着我。
有时候我会想,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许就是一场互相照亮的旅程。
老庄和赵老师用他们的一生,照亮了我前行的路;而我,也会带着他们教给我的爱与坚持,继续走下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