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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水影绣的暮色 ...

  •   双芙蓉绣庄开业的第三年,已是城里无人不晓的名号。

      铺面不算大,三开间门脸,黑漆匾额上四个娟秀的银钩字,据说是程家大小姐亲笔。门帘是青竹细篾编织的,掀开来,里头的陈设清雅得不像是做买卖的地方——多宝格上错落摆着些素瓷瓶罐,墙上挂着几幅水墨小品,正中一张花梨木长案,铺着月白细布,上头只摆了三五件绣品。不多,但件件都是精工。

      最引人注目的,是东墙边立着的那架四扇绣屏。屏上绣的是四季水景:春溪初融,夏荷承露,秋潭映月,冬雪覆冰。妙就妙在那水纹的绣法,用的是双芙蓉独创的“水影针”,丝线在光下流转,真似有水波在绸面上荡漾一般。常有客人立在屏前半日,就为了看那光影移动时,水纹如何活了起来。

      “今日这幅‘雨打芭蕉’被城南李府定去了。”芙蓉将账册轻轻合上,抬头看向窗边的程清漪,“说是给女儿添妆用。”

      程清漪正对光穿针,闻言只淡淡一笑:“李家小姐下月出阁?倒是记得给她加一对鸳鸯锦囊,算我们的添礼。”

      芙蓉应了声,起身走到她身边。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格,在程清漪素白的衣襟上投下斑驳影子。三年了,她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副端庄沉静的模样,只是眉宇间少了从前的郁色,多了几分从容。

      “姐姐,”芙蓉在她身侧的绣墩坐下,“昨儿王掌柜又提起那批宫缎的事。”

      程清漪手中针线不停:“还是想让我们接下宫里的活计?”

      “说是织造府年底要进一批绣品,若我们能献上几件好的,说不定能得个‘御用’的名号。”芙蓉顿了顿,“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若接了宫里的活,规矩多,时限紧,怕是再不能像现在这般自在。”芙蓉轻声道,“姐姐不是说,开这绣庄,图的就是个自在?”

      程清漪终于停了针,抬眼看向窗外。街市上车马喧嚣,对面茶楼的幌子在风里晃着。这间绣庄临街却不临闹市,是她特意选的——既要生计,也要清净。

      “你说得对。”她将绣了一半的帕子放到膝上,“我们不缺那份虚名。只是王掌柜是好意,婉拒时客气些。”

      芙蓉抿嘴笑了。她就知道,姐姐会这么说。这三年来,她们拒绝了多少旁人求之不得的机会:知府夫人想请她们专供府上用度,邻县富商想合伙开分号,甚至还有京城来的客商,要重金聘她们北上……程清漪一概婉拒。

      “我们要的,不过是一方天地,能安放针线与心意罢了。”这是程清漪常说的话。

      芙蓉起初不懂,现在渐渐明白了。对程清漪而言,这绣庄不只是营生,更是一种宣告——宣告她有选择如何生活的权利。而她芙蓉,是这选择里最珍贵的一部分。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素云端着茶盘进来。这丫鬟跟着程清漪从程府出来,如今是绣庄的管事之一。

      “小姐,外头来了位夫人,说是从杭州来的,想看看咱们的水影绣。”

      程清漪与芙蓉对视一眼。杭州是绣艺鼎盛之地,来的客人眼光自然高。

      “请到东厢看茶,我稍后便来。”

      素云应声退下。芙蓉起身,帮着程清漪整理衣襟,又将她发间一支略歪的玉簪扶正。这动作自然而熟练,像是做过千百遍。

      “我去准备几件水影绣的样品。”芙蓉说着,往后头绣房去了。

      程清漪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暖意。芙蓉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姑娘,行事说话都妥帖周到,再不是当初那个从水里捞出来、什么都不懂的“精怪”了。只有极偶尔的时候——比如大雨天,或者月圆夜——程清漪还能在她眼中捕捉到一丝非人的空灵。但那不是缺憾,反而是她们之间独有的秘密印记。

      东厢茶室里,那位杭州来的夫人正细细观赏墙上挂的一幅《芙蓉照水图》。

      “这水纹绣得妙。”她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约莫四十上下,眉眼温婉,衣饰素雅却不失精致,“用的是劈丝吧?但比寻常劈丝更细。”

      程清漪福了一福:“夫人好眼力。确实是劈丝,不过我们多加了一道工序,将丝线在特制的花露中浸过,绣出来便有了水光。”

      这是芙蓉想出的法子——用木芙蓉晨间花瓣上的露水,加上几味草药,制成一种特殊的液剂。浸过的丝线会微微发亮,且带着极淡的、若有似无的花香。这秘方只有她们二人知道。

      “难怪。”夫人颔首,又看向程清漪,“冒昧问一句,这绣庄的‘双芙蓉’,指的是?”

      “是我与舍妹。”程清漪微笑,“我们姊妹二人共同经营。”

      正说着,芙蓉捧着一个锦盒进来。她今日穿了一身藕荷色的衫子,发间只簪了一朵新鲜的木芙蓉花——是真的花,清晨刚从院里摘的,用细银丝固定在簪子上,花瓣上还凝着露珠。

      程清漪注意到,那位夫人在看到芙蓉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这是舍妹,程芙蓉。”

      芙蓉盈盈一礼,打开锦盒,里头是三件水影绣小品:一方帕子绣着“蜻蜓点水”,一个香囊绣着“莲叶田田”,还有一幅小镜屏,绣的是“月映寒潭”。

      夫人一件件拿起来细看,越看神色越是郑重。良久,她放下最后一件,看向姐妹二人:“实不相瞒,我姓沈,家父曾是杭州织造局的管事。我自幼看绣品,也算见过些世面。但二位的绣艺,确实别具一格——不止是技法,更是绣中的意境。”

      她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寻常绣品,再精工也只是‘像’。二位的绣品,却让人感觉……活物就在眼前。这水,这花,这月光,都像是有魂的。”

      程清漪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夫人过誉了。不过是多花了些心思。”

      沈夫人摇摇头,从袖中取出一张名帖:“我此次来,其实是受人之托。京城有位贵人,想寻几件特别的绣品贺太后寿辰。我看二位的风格正合适。只是……”她看向芙蓉,“程二小姐可否近前一步?”

      芙蓉依言上前。沈夫人仔细端详她的面容,又轻轻嗅了嗅空气,眼中疑惑更深。

      “夫人?”程清漪微微侧身,挡在芙蓉身前。

      “失礼了。”沈夫人收回目光,笑意里带着歉意,“只是觉得二小姐身上有股特别的花香,倒像是木芙蓉。这季节,木芙蓉开得正好。”

      “舍妹喜欢木芙蓉,院里种了几株,许是沾染了花香。”程清漪从容应对。

      沈夫人点点头,不再追问,只说起了正事。原来那位京城贵人是礼部侍郎的夫人,想寻一件以“百寿”为主题的绣品,但不要寻常的寿字图,要雅致有新意的。尺寸不必大,但要精。

      “工期三个月,酬金是二百两。”沈夫人道,“只是有个条件——需得二位亲自绣制,不得假手他人。”

      二百两,抵得上绣庄大半年的进项。程清漪沉吟片刻:“可否容我们商议两日?”

      “自然。”沈夫人起身,“我住在城东的悦来客栈,三日内给我答复便可。”

      送走沈夫人,姐妹二人回到后院。院里那株木芙蓉果然开得正好,粉白的花朵在午后的阳光下像一团团柔软的云。

      “姐姐想接?”芙蓉仰头看花,轻声问。

      “酬金丰厚是个缘故,但不止为此。”程清漪也在花下站定,“那位沈夫人,不是寻常人。”

      芙蓉转过头:“姐姐也感觉到了?她看我的眼神……”

      “像是看出了什么。”程清漪蹙眉,“但又不像有恶意。”

      其实这些年,她们并非完全没遇到过能察觉异样的人。两年前有个云游的和尚来化缘,见了芙蓉便说“施主身上有草木清气,是大善缘”;去年还有个走方的郎中,说芙蓉脉象“清奇”,不似凡人。但这些人都只说一两句便罢,从未深究。

      可这位沈夫人不同。她的打量带着探究,却又克制礼貌。

      “也许,”芙蓉忽然道,“她知道些什么……关于我的来历?”

      程清漪握住她的手:“不管她知道什么,你如今就是程芙蓉,我的妹妹,绣庄的二东家。这点永远不会变。”

      芙蓉笑了,将头轻轻靠在程清漪肩上。这个动作她做了三年,已经成了习惯。程清漪身上有墨香,有茶香,有丝线的味道,混合成一种让她安心的气息。

      “那这活计,接是不接?”

      “接。”程清漪下了决心,“但有个条件——我们得知道那位侍郎夫人的喜好,还有太后的性情。绣品要合人心意,光技法好是不够的。”

      “姐姐的意思是?”

      “明日我们去拜访沈夫人,细问清楚。”程清漪眼中闪过一抹光,“既要做,就要做到最好。”

      当晚,绣庄早早打烊。姐妹二人在后院小亭里对坐,素云备了几样清淡小菜,一壶桂花酿。月华初上,院里虫声唧唧。

      “说起来,‘百寿’这个题目,姐姐可有了想法?”芙蓉给程清漪斟了杯酒。

      程清漪执杯沉吟:“寻常百寿图,无非是各种字体的寿字,或配以松鹤、蟠桃。我想着,能不能以水为脉络——一百种不同的水,喻意寿泽绵长。”

      “一百种水?”芙蓉眼睛一亮,“溪、河、湖、海、雨、露、霜、雪……这主意妙!”

      “只是要绣得雅致不俗,还需细细琢磨。”程清漪用指尖在石桌上勾勒,“我想着,用缂丝的技法做底,水影绣为魂。一百种水纹,需得一百种针法配一百种丝线。”

      芙蓉听着,忽然站起身,走到亭边那口小缸旁。缸里养着几尾红鲤,水面浮着两片睡莲叶子。她伸手轻轻拨动水面,涟漪一圈圈荡开,月光碎在其中,粼粼如银。

      “姐姐你看,”她回头,眼中映着月光,“水有千万态,晴水潋滟,雨水淅沥,秋水澄澈,冬水凝寒。若是将这些都绣出来……”

      程清漪走到她身边,看着缸中水影,忽然有了灵感:“我们可以绣一幅《水经百寿图》——以水为经,以寿为纬。一百处水景,暗合一百种寿意。比如这缸中游鱼,可寓‘如鱼得水,逍遥长寿’;比如雨后溪涨,可寓‘泽被万物,德寿双全’……”

      她越说越快,芙蓉的眼睛也越来越亮。两人就着月光,你一言我一语,竟将整幅绣品的构思勾勒出了七八分。等回过神,月已中天,桂花酿凉了,菜也忘了吃,但心中那幅图却越来越清晰。

      “怕是要熬上许多夜了。”程清漪笑道,却无半点倦意。

      “和姐姐一起,熬多久都愿意。”芙蓉挽住她的手臂,声音轻软如花瓣。

      三日后,她们给了沈夫人肯定的答复,也拿到了更多关于侍郎夫人和太后的信息。原来太后早年曾在江南居住,喜水爱花,尤其爱莲。侍郎夫人则是个雅致人,不爱金银俗物,就爱些有巧思的物件。

      有了这些,绣品的构思更完整了。程清漪决定以“莲”为暗线,将一百种水景串联起来——从莲塘初雨到残荷听雨,从采莲曲水到枯莲映雪,生生不息,循环往复。

      接下来的日子,绣庄白天照常营业,只是接的活计少了些。后院最大的那间绣房被收拾出来,长案上铺开了一张六尺见方的素白缂丝底料。这是程清漪特意从苏州定来的,用的是上等的蚕丝,质地细密,光泽柔和。

      每日清晨,芙蓉会去院里收集木芙蓉花上的晨露——这是她们水影绣的秘方之一。程清漪则研磨颜料,调配丝线。她们要用的丝线有上百种颜色,光“青”就有雨过天青、远山黛青、湖心碧青、苔痕苍青等十余种,每一种都需亲手染制。

      第一针落下的那天,是个微雨的早晨。程清漪执笔在底料上勾勒出第一处水景的轮廓——那是一方山间小潭,潭边有石,石缝中生着一丛兰草。她画得极细,连潭底卵石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我来绣这水。”芙蓉接过画稿,选了最细的针,劈出十六分之一的丝线。那线细如发丝,在光下几乎看不见,只有触到指尖时,才能感觉到那微凉的滑腻。

      程清漪绣潭边的石玉兰。她的针法沉稳细腻,每一针都恰到好处。石头的厚重,兰草的飘逸,在她手下渐渐成形。

      两人常常一绣就是一整天,只在午时歇片刻,用过饭又回到绣架前。素云将茶饭送到绣房,见她们全神贯注的样子,总是轻手轻脚放下便退出去,不忍打扰。

      日子在针线穿梭中流过。绣品上的水景一处接一处出现:春江潮水连海平,夏雨池塘处处蛙,秋水共长天一色,冬雪寒江独钓翁……每一处水景都配着一句与“寿”相关的诗文,或显或隐,需要细看才能发现。

      一个月后,绣品完成了三分之一。这日沈夫人来访,说是受侍郎夫人之托,来看看进度。

      当那幅半成的《水经百寿图》在沈夫人面前展开时,这位见多识广的江南绣娘也怔住了。

      缂丝底料上,三十余处水景错落有致。近处是一湾溪流,水清见底,能看见水下摇曳的水草和游过的小鱼;稍远是雨后湖面,雨点打出的涟漪一圈套一圈,层层荡开;再远处,江水奔流,浪花如雪,仿佛能听见涛声……

      最妙的是那些水光。不知用了什么技法,丝线在不同的角度下会折射出不同的光泽——正看是波光粼粼,侧看是水汽氤氲,远看则是一片朦胧水意。

      “这……”沈夫人走近细看,手指虚抚过绣面,不敢真的触碰,“这水纹的绣法,我从未见过。”

      程清漪微笑:“是我们姊妹琢磨出来的笨法子,让夫人见笑了。”

      “若是笨法子,那天下绣娘都要羞煞了。”沈夫人摇头感叹,又看向芙蓉,“这水中的倒影绣得尤其精妙——你看这潭边树的影子,随着水波微微扭曲,简直像真的一样。”

      芙蓉正站在窗边调丝线,闻言回过头来,浅浅一笑:“夫人过奖。不过是多观察罢了。水中的倒影,本就比实物多一分朦胧,少一分清晰,绣的时候想着这个道理,便成了。”

      她说得轻巧,沈夫人却听出了其中的功夫。要观察水到如此细致入微的地步,得花多少时间?又得有怎样的耐心和悟性?

      看过绣品,三人在茶室小坐。沈夫人这次来,还带了一个锦盒。

      “这是侍郎夫人托我转交的,”她打开盒子,里头是一套十二色的绣线,每色都莹润有光,“说是宫里赏的‘天孙锦’线,她留着无用,送给二位,或许用得上。”

      程清漪接过,那丝线触手生温,光泽如月华流淌,确是极品。她郑重谢过,又听沈夫人道:“还有一事……二位可知,为何侍郎夫人偏偏看中了你们的绣品?”

      姐妹二人对视一眼,俱是摇头。

      沈夫人抿了口茶,缓缓道:“侍郎夫人有个妹妹,早年入宫为妃,颇得太后喜爱。那位妃子最爱木芙蓉,宫中她的住处就叫‘芙蓉馆’。可惜红颜薄命,去岁病逝了。太后念旧,见着与芙蓉相关的物件便想起她。侍郎夫人听说你们绣庄叫‘双芙蓉’,绣品又以水见长,便觉有缘。”

      原来如此。程清漪心中了然,又听沈夫人道:“所以这幅绣品,若能在不经意处点缀些芙蓉意象,或许更能触动太后心怀。”

      这个提示来得及时。送走沈夫人后,程清漪与芙蓉重新审视绣稿,决定在几处关键的水景边,添上些木芙蓉的影子——不张扬,只若隐若现,如水中倒影,如岸边疏影。

      日子继续在针线中流淌。绣品越绣越大,渐渐铺满了整张长案。程清漪和芙蓉的配合也越来越默契,常常不需言语,一个眼神便知对方要什么颜色、什么针法。

      只是随着绣品接近完成,芙蓉身上开始出现一些细微的变化。

      起初是她的指尖,在绣水纹时会微微泛出珍珠般的光泽。程清漪注意到了,但没说破,只在她歇息时轻轻握住她的手,将那异样的光泽掩在掌心。

      接着是她的眼睛。在专注绣水的时候,瞳孔会变得格外清亮,像是盛着一汪深潭,能看见其中流转的波光。有一次素云送茶进来,正撞上芙蓉抬头,惊得差点摔了茶盘。

      “二小姐的眼睛……”她私下对程清漪说,“好像会发光似的。”

      程清漪只淡淡道:“你看错了,是窗外的反光。”

      最明显的一次,是在绣一幅“月下荷塘”时。那晚月色极好,两人点着灯继续赶工。芙蓉绣到荷塘中的月影时,忽然停下针,伸手在绣面上轻轻一拂——

      奇迹发生了。那些绣好的水纹竟真的荡漾起来,月影碎成点点银光,在绸面上流转。虽然只持续了一瞬,但程清漪看得真切。

      芙蓉自己也愣住了,看着自己的手,脸色发白。

      “姐姐,我……”

      “累了。”程清漪平静地收起绣品,“今晚就到这里,去歇息吧。”

      那夜,程清漪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在芙蓉房中陪她。两人并排躺在榻上,窗外月光如水泻入。

      “姐姐,我是不是……越来越不像人了?”芙蓉的声音在黑暗里有些发抖。

      程清漪侧过身,握住她的手:“你从来就不是寻常人。但这又有什么要紧?你就是你,是我的芙蓉。”

      “可是今天那个……那水纹真的动了。”

      “那又如何?”程清漪的声音沉稳有力,“那是你的天赋,是你与生俱来的能力。既然上天给了你,何必惶恐?”

      芙蓉沉默良久,忽然轻声问:“姐姐怕过我吗?从一开始,知道我不是人……”

      “怕过。”程清漪诚实回答,“但不是怕你,是怕那些要带走你的东西,怕这世间容不下你。”她将芙蓉的手握紧些,“但现在我不怕了。我们有这绣庄,有这绣艺,有彼此。足够在这人间立足了。”

      芙蓉的眼泪无声滑落,浸湿了枕巾。但这一次,不是恐惧的泪,而是释然。

      第二日,她们照常绣花。芙蓉不再刻意压抑自己,绣水的时候,任由指尖那点微光流转。说来也怪,当她坦然接受后,那异象反而变得可控了——只在最专注时出现,且只让水纹的绣线更润泽、更有生气,不会真的让绣品动起来。

      绣品完成的最后三天,两人几乎没合眼。最后一部分是“海天同寿”——一片无垠的海,与天相接,海上有仙山缥缈,空中祥云缭绕。这是整幅图的收束,要绣出浩瀚磅礴之气。

      程清漪绣天,芙蓉绣海。天用的是渐变晕色,从海平线处的鱼肚白,到穹顶的深湛蓝,中间过渡着霞光、云影。海则用了几十种蓝色丝线交织,近处浪花如雪,远处波澜不惊,最深的海水处,隐隐有暗流涌动。

      最后一针落下时,天将破晓。两人放下针,看着眼前这幅完成了的《水经百寿图》,久久无言。

      六尺见方的缂丝上,一百处水景浑然一体。从山涧小溪到江河湖海,从春雨秋霜到冬雪夏露,水的千姿百态尽在其中。而若细看,会在水畔、倒影、涟漪间,发现那些若隐若现的木芙蓉——有时是一枝斜探,有时是几片落花,有时只是水中的一抹倒影。

      晨光透过窗格,照在绣品上。那些水纹仿佛活了过来,波光流转,水汽氤氲。整幅绣品散发着柔和的光晕,不是金银丝的耀眼,而是如水月华般的温润。

      素云端了早膳进来,看见绣品,手中的托盘差点落地。

      “这……这是绣出来的?”她难以置信地走近,“我怎么觉得,能听见水声,闻到水汽……”

      程清漪与芙蓉相视一笑。她们知道,这幅绣品成功了。

      三日后,沈夫人来取绣品。当那幅《水经百寿图》在她面前展开时,这位见多识广的绣娘竟红了眼眶。

      “我母亲是杭州最好的绣娘,”她轻声道,手指虚抚过绣面,“她常说,最高明的绣艺,不是绣出形,而是绣出魂。我找了半辈子,今天总算见到了。”

      她郑重地将绣品收起,付清了余款,又额外添了五十两:“这是侍郎夫人的心意,她说等太后寿辰后,还要亲自谢你们。”

      送走沈夫人,绣庄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程清漪和芙蓉美美地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黄昏。

      两人在后院小亭里喝茶,看着那株木芙蓉在夕阳中镀上一层金边。花瓣开始落了,一片,两片,悠悠地飘下来。

      “姐姐,”芙蓉忽然开口,“等这幅绣品送进宫,我们会不会惹来麻烦?”

      程清漪执杯的手顿了顿:“你是说,怕有人看出绣品中的不凡?”

      芙蓉点头:“寻常人只觉得精妙,但若遇到懂的……”

      “那就遇到了再说。”程清漪放下茶杯,目光平静,“这世间能人异士不少,但大多懂得分寸。我们行得正,做得端,靠手艺吃饭,不怕什么。”

      她看向芙蓉,眼中是三年如一日的温柔与坚定:“况且,我们有彼此。这就够了。”

      芙蓉笑了,那笑容如三年前初遇时一样纯粹,却又多了许多内容——有人间的悲喜,有相知的温暖,有相依的笃定。

      “对了,”程清漪想起什么,“昨日王掌柜来说,西街有处小院要出售,带着个临水的小花园。我想着,咱们现在有些积蓄,不如买下来?”

      “姐姐想搬出绣庄?”

      “不是搬出,是多一处休憩的地方。”程清漪眼中闪着光,“那院子临着一条活水,引进来可做个小池,池边种满木芙蓉。夏日我们在那里避暑,秋天在那里赏花,岂不好?”

      芙蓉想象着那画面,眼中漾开笑意:“好。姐姐说好,便好。”

      夕阳完全沉下去了,天边只剩一抹胭脂色的晚霞。丫鬟来点灯,昏黄的光晕在亭中漫开,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交叠在一处,分不清彼此。

      前头铺面传来打烊上门板的声音,咚咚的,带着市井的踏实。更远处,隐约有晚归船夫的号子,顺着水飘来,又散在晚风里。

      这就是她们的生活,平淡,安稳,有针线,有花香,有彼此。至于那幅已经送进宫里的《水经百寿图》会引来什么,那是明天的事了。

      今夜,她们只需坐在这亭中,看暮色四合,等星月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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