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踏弦》夏扶桑

8、国宴

　　师父总说光阴似箭，白驹过隙，一转眼英俊少年变成风烛残年的老爷爷，真是让人心生悲伤。我总鄙视他，从头到尾打量他一番，也没想明白像他这样的死老头，年轻的时候哪里英俊？
　　日子流水般过着，一晃两个月。
　　这期间狄人南侵，含夷受命前去抗敌，所以不在京城。总觉得少了他心里安生好多，虽说没有人来骚扰难免有些寂静，但我还是喜欢安静的。
　　重陌这段日子一直在忙科考的事情，有些焦头烂额，不过也很少看见他这样忙碌，倒是件好事。突然想起端午日那个卖长命缕的老伯说陪儿子来赶考，也不知道考上没有。转而又想起那天我买的些个长命缕，也都分发出去了。
　　小末、雅镜、含夷和阳舒都有，这虽是情人之间的物件，我拿来送份人情却也没什么吧~只是……重陌的那根还在我这，找不到机会给他。本来想端午日晚上伺候他时候给，谁想到自己好死不死的晕了过去，真是不争气。
　　这些个日子重陌忙，他不在的时候我总找雅镜聊天，也逐渐增进了不少了解。我试着问了雅镜关于重陌的感情，虽是有点不道德，但也是好奇，自然天性，没什么吧？
　　其实雅镜是知道的，知道重陌心里的人，知道重陌对于那个人的感情，正是如此，重陌才可以允许雅镜嫁进来。原来一开始，这婚姻就是一种协议，只是对雅镜非常不公平，便不由得同情了这个心宽的女子。
　　我作为一个男子，尚且不能释怀重陌不接受我的感情；而她做为一个女子，实在是比我强多了，自愧不如。
　　这天临近黄昏，重陌才回府里，他二话不说就又扎进书房，我皱皱眉，怕他身子吃不消。
　　泡了茶端去，却看重陌懒懒地靠在檀木椅上，轻蹙眉头，拿着一张奏本似的明黄色折子看，我心里奇怪，走过轻轻搁下茶盏，问道：“这是……录取名单？”我自然认为是中举的才子名单。
　　重陌却摇摇头道：“若是那些个也就不愁了。”
　　“那是？”
　　“中秋节，皇兄今年要办国宴，这是宾客名单。”
　　“国宴？名单？”挑眉表示不解，这有什么好愁的？而且这类事情归重陌管吗？他又越俎代庖了？
　　“嗯，皇兄拟的，着我看看。”他淡淡道，眉头却蹙紧。
　　“有何不妥？”
　　重陌坐直身子，修长的手指轻点明黄的本子道：“这上面，有淮明王。”
　　淮明王？听到这个名字我也一惊，这不是先皇在位时封的异姓王吗（本人没有记忆，但是当朝之事还是了解的）？淮明王秦钰，因早年平海寇有赫赫战功，而被先皇封为淮明王，镇守圣朝东南沿海。
　　只是近年来淮明王拥兵自重，几次都拒绝朝贡，分明是怀了野心，想所有图。皇帝不应该不知道他的目的，可为何还会邀请他呢？他就不怕淮明王临时起意，策划谋逆刺杀，于此濒临城下？
　　正想着，重陌却点头道：“我也是这般顾虑。”
　　惊讶着抬头，他一脸沉思，才意识到原来刚才自己想的已经不小心喃喃念了出去，难怪重陌能接着我的想法，吓得我以为他会什么妖法。
　　“可是不请也不合适……毕竟是国宴，厚此薄彼的……”我夹着托盘，摸着下巴道，这左右为难，也难怪重陌会一筹莫展，这事……真是没法展……请了，生命危矣；不请，落人话题。
　　重陌忽地轻笑一声道：“朝歌，原来你心思如此缜密。”我却感觉他不像在夸我，倒是在讽刺我似的，不满的瞥了他一眼。
　　“此事我再与皇兄商议一下，”重陌又道，“这次国宴你跟我进宫吧！”
　　我怔了怔，本能防御性的道了句：“为什么？”
　　“没有理由啊，”重陌一脸理所应当，“我是王爷，身边带个随侍不需要理由吧？”
　　转念一想，倒也是，也正好趁此机会见见皇宫是个什么鸟样子，让那么多才子学士都要考科举进宫做官。
　　随即又想到那块血玉，不禁有些担心，那个地方不会真的跟我有什么关系，这样就去了，会不会有些……不过就算有关，却没人认得我，来京城快半年了，倒也没见哪个王爷或者官员认识我，估计皇家遗弃之子的说法许是师父编来骗我的，就算重陌不认得我，燕王总该认得吧？
　　“好。”

　　我们的一品骠骑大将军在国宴前一天赶了回来，但很奇怪的是他竟然直接睡在了重陌的府上，而没有回他自己的骠骑将军府，这让我很不爽。
　　瞧他悠然自得的吃着张妈做的饭菜，怡然的喝着我泡的普洱茶，我心里这难受，掐死一头猪的心绝对有了。
　　“我说章将军，你住重陌这里，阳舒怎么办？”我没好气的道。
　　“哦，他说要查个案子，通宵大理寺了。”含夷说着，顺势往后一仰头，躺在木椅背上。
　　我啧啧两声道：“那你太不仗义了，也不去陪他，他该有多伤心啊……”
　　含夷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道：“私事，要你管！”
　　“哎哟，”我故意装作被吓一跳道，“好大一个私事。”
　　含夷正要发作，却听那边重陌噗嗤一声乐了出来，茶盏碰桌发出清脆的声响，“含夷啊，真不忍心道明了你被一个孩子欺负……”
　　“重陌！”含夷气急道，我却看着好笑。
　　“好了，”重陌郑重的道，“这次出征情况怎样？”
　　含夷重重的叹了一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普洱，道：“我是将军世家出身，看到那样的场景，却只能恨自己无能为力……”他顿了顿，又道，“刚赶过去的时候，有个村子被北狄屠了，尸殍遍野、血流成河，活下来的百姓抱着亲属的尸体悲恸震天，那一瞬间我有种感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
　　我和重陌都没有说话，静静地等着含夷下面的语句，吐出来却让我心震慑。
　　他道：“你们知道吗？我第一次有那种……活着还不如死了……的感觉。”
　　活着还不如死了……失去亲人、失去爱人，被战火荼毒的百姓，悲怆的哭喊痛彻天地间，苍凉的呐喊却也唤不回亲人的灵魂，只能眼睁睁地面对那死寂的尸身……此刻，我才能意识到，原本自己觉得悲伤的事情，跟百姓们比起来，根本算不得什么。
　　昏黄的灯光下，听着含夷深刻悲痛的讲着战场上的事情，觉得自己真是太幸福了，能够安享太平盛世，真是……太幸福了，幸福的有些罪恶感……

　　那日晚上，含夷睡在望怀斋的侧房，他倒是不拘束，倒下就睡着了，当真一头猪，死猪。
　　我伺候重陌沐浴就寝，现今也习惯了起来，便没有当初那么窘了，也可能是在表达心意之后未果，慢慢地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不会得到什么回应，便也不强求，也就习惯了压抑自己，以平静的心绪面对重陌。
　　给他褪衣的时候顺手将那根一直没送出的长命缕系在了他手腕上，淡淡的蓝色，配着他白皙的皮肤，很好看，很相称。
　　我看着那根蓝绳，轻轻地扬起嘴角，不由自主的笑笑。
　　重陌缓缓抬起手腕，面上似乎并没有什么情绪变化，只温和的笑笑道：“谢谢。”
　　我连忙作揖道：“小的不敢当。”
　　本以为他会跟我打几句磕儿，却不想重陌一句话没说，只是径自抚上我的面颊，弄得我一颤，有点不知所措，当场愣在原地。怔怔地望着他温和的眼神，柔下来的目光仿佛要把我融化，重陌的眼眸……很美，美得摄人心魂……
　　下一刻，重陌的眼眸在我面前放大，睁大眼睛，能看见他秀美的睫毛……
　　不过……
　　他好像……在吻我……？
　　放大的面颊，优美的睫毛，唇上柔软温暖的触感……再次眨眨眼，再仔细想了一遍目前的感觉，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他他他……真的在吻我……
　　我一掌推开他，又惊又急道：“重陌你干什么？”
　　他似乎被我推得太猛，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呆滞在原地。我不解的看着他，有些恼意，不要老拿我对你的感情开玩笑好不好？既然对我没有感情，就不要做这样的举动，我会误会你对我有什么的！
　　转瞬间，我似乎看见重陌美丽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迷离，再想深究，他却恢复那般云淡风轻的模样，只道：“明日进宫，早些休息。”
　　我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夜幕上的月，只差笔尖一抹，便成圆月。

　　唉……
　　我收回之前我说皇宫鸟样的那句话……
　　这……还真是大啊……
　　进了正宫门，却还要做车辇进两个大门，再到一个什么华熙门，所有人就都得下车辇步行进去。
　　皇宫真是气派，这一路我的脖子就没低下过，差点就要扭了。含夷捂着嘴偷笑，说我是个乡巴佬，我就不服，吼了回去，他就不偷笑了，开始前仰后合的笑。话说，又不是所有人都来过皇宫的，你们这些该死的贪官污吏才来！哼~哦当然，我家重陌除外。
　　皇宫的一个门就要修这么恢宏，想想师父的茶舍，院门都懒得修葺整天往下掉渣子，真是辛酸……果然，普通百姓的日子就是跟皇族比不了。
　　只是……
　　虽然惊叹着皇宫的气度雍华，但我怎么有熟悉的错觉？
　　跟着重陌一路走，漫不经心的左顾右盼，忽地感到前面那身影停了下来，我却还是没有反应过来，撞了上去。还好是重陌，要是含夷，他又该嘲笑我了。
　　我抬头一看，金殿的匾额上提着“御阳殿”三个大字，笔锋苍劲有力，蕴含着皇族无上的权势。
　　恍惚间……

　　“你知道此殿为何提名为御阳吗？”
　　不、我不知道……
　　“这是祖宗要告诉后世帝王，皇族，驾驭太阳而行，领军万物，统率众生。”
　　好狂大的口气……可是……你是谁？
　　“朝歌，我身边不能少了你啊……”
　　等等，你是谁？
　　“朝歌、朝歌……”
　　头……好疼……

　　“朝歌！”耳边传来重陌急急的呼唤，我回过神儿来，却发现自己扶着额角，重陌一脸担忧的神情。
　　再看看一旁的含夷，微微蹙眉，看了我一眼，又颇具深刻的瞥了重陌一眼，这才道：“进去吧。”
　　殿前的公公向重陌作揖，刺耳的嗓音传入耳朵：“靖王爷，左上一席；章将军，前排左二席。”重陌轻轻点头，道了声有劳，就带着我进去了。经过那公公身边时候，我却感到有一瞬间莫名的压力，本能的侧眼望去，看见那公公眼里似乎有震惊，再想确定，他已经转头接待下一个人，神色平静。
　　许是我看错了，这几天神情总是很恍惚。
　　御阳殿内四根金柱抵着殿顶，朱红加之金黄的色调让人叹为观止，金殿内宽敞明亮，宇中最上位是烫金的龙椅，扶手处两龙首仰头望着前方，耀眼光芒震慑人心，不愧是皇家的地带，连建筑这些死物都令人臣服。
　　突然想见见皇帝。
　　高阶下两排桌案面对面，是安排给皇子们的，其余的都是面朝皇帝排放，是朝臣官员们的。重陌是左排一位，离着皇帝最近的座位，悄悄的打量四周，却无意中发现燕王坐在了重陌对面的位置。他仍然是那副冷冽的模样，淡漠得很，重陌向他笑笑，他也只是轻轻一点头，算是回应。
　　不过我发现燕王身后也跟着一个随侍，这让我安心很多。跟着重陌贸然进宫，心里不断打鼓着会不会暨越，现在看见燕王身后的随侍，一直绷着的弦儿就放松下来。
　　我们算来的早的，不一刻，待金殿内各路官员都就坐之后，瞥见一气度不凡的人踏进金殿。这人从面相看大约四十左右，一身绛红色锦袍，金丝勾勒出袍上的瑞鹤，栩栩如生；其眉目神色透着傲世之气，硬朗的线条衬出容貌俊朗。若说重陌是柔和的美，那么他就是英气的俊。
　　只见他一进来，群臣原本的喧哗都静止了，转而为窃窃私语。真的是窃窃，以至于我都听不到他们语什么。
　　这时，听含夷轻轻的哼了一声，带有一丝不屑。垂眼看看重陌，他一脸微笑，嘴型没变，却听得他道：“淮明王秦钰。”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