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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书房的窗户大张着,窗帘飘动。春日融融,一只蝴蝶顺着风飞进来。
      蝴蝶的飞行轨迹看似松散轻盈,每一次的振翅都摇摇欲坠,这种飘忽的美感带着楚楚可怜的危险。许多人沉溺在这种眩晕的感官世界里。
      蝴蝶在蒸腾的灰尘里飞行,在排列杂乱的书架里逡巡,在乳白色窗帘和雪白墙壁上舞动,停在墙壁上悬挂着的蝴蝶标本上。不知道它在想些什么。
      孙正青从藤椅上站起来,亚麻披衣从膝盖上滑落到地上。他举着手里的薄册子将蝴蝶驱走,蝴蝶的翅膀那么柔弱,吃力地扇动着。它只美在挣扎的时刻,令人心醉神迷。
      “你啊……”这个年青男人站在阴影里,身形萧索。
      “让我动心太简单了,只要你全心对我好就行。”她笑靥如花,“但是呢,要想我也全心对你,那是不可能的。”
      十年前,她笑靥如花,自负冷漠。
      直到现在她也没有改变。湖蓝色的校服换成水红色的廉价长裙,她仍旧睥睨着眼,冷笑着吐出几个字:“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她的眼角各自生出一道皱纹,笑的时候左边的比右边的深。
      他只是笑,拽住她的手,手感粗糙了许多。
      “你看你,还是这样自私自负。”还有半句没有说出,“只剩下自尊”。自尊是什么玩意儿?他不在乎,玩味地打量着眼前人。
      放心了,不必在乎附加在她身上的身世背景。她赤裸得如同被扔在案板上的鱼,挣扎也是徒劳;再折腾,也跑不掉。这样广阔的天地里,没有适合她的水。
      等了十年才再又亲到她,同样的冰冷,干燥,没有任何感情。
      “你啊……”他叹。
      十年前,毕业典礼上的文艺汇演,她弹琴。那么多男学生欢喜她,兴冲冲地花了半个多小时把沉重的钢琴从西教学楼的五楼搬到大礼堂,只为了看她在台上的5分钟。
      二十年了,得到她的,始终只有她一个。可是不够。抱的再紧都不够。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他抚摸着她枯燥的发丝。
      她不答,他继续说:“你问我的名字,我说了。你笑了,说你的名字里也有一个‘青’字。巧的是,我们的名字都是大娘起的。大娘没有出息,最喜欢给下面孩子起名字,兄弟姊妹里她最喜欢我们俩。
      “那天你刚入学,穿学校里统一发的湖蓝色褂子,你的脚那么大,鞋又小了一码,也不说。一天下来新袜子的大脚趾部分磨了两个洞,还是大妈给补的。我在大妈房里临字,那时你就乜斜着眼,撇了下嘴坐在我旁边烤火。
      “你知道我那时在临什么字吗?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天意弄人,是不是?”
      佣人柳妈敲门,踩着小碎步进来,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清楚地传到耳朵里:“大少爷,老太太让您过去一趟。”
      孙正青拿起刚才落在地上的亚麻披衣盖在躺在窗口藤椅上的年青女人身上。
      柳妈久经风霜的面目表情始终沉静,只是垂下了眼皮,开口说:“老太太说,惊蛰已过,小姐应当入土为安。否则……”
      “否则怎样?”孙正青抓着年青女人的手摩挲着。
      柳妈始终低眉顺眼,回道:“请少爷到老太太房里走一趟。有一些话,下人不便多说。”
      孙正青阖上衣襟,搓了搓手,说:“现在就去吧。”
      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笑着问:“我精神好不好?”
      柳妈抬眼看了他一眼,飞快地低头说道:“再好不过了。”
      孙正青哼了一声,转身走远。

      走进东向的僻静院子,葡萄架下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丫鬟在给花盆浇水。
      “母亲呢。”孙正青问。
      丫鬟抬头时吓了一跳,指指北屋,放下水壶提着裙子领孙正青进去。
      屋里光线黯淡,烟雾缭绕,丫鬟退出去关上门,悄无声息,鬼似的。
      “正青啊,过来给你父亲磕头。”母亲的声音响起,孙正青这才看见她跪着的佝偻身形。
      孙正青走过去,撩起衣服下摆,跪在垫子上拜了三拜。
      “给你祖父和列祖列宗磕头。”母亲又说。
      孙正青又拜了三拜,仍旧跪着。
      “我们孙家,到了你这一代,子息单薄,阴盛阳衰。我们孙家,从来只买人不卖人,今年也驱散了好些下人。正青,宜青也殁了,没留下一子半女的。如今你也26、7了,崔家也回了话,崔家二小姐答应嫁过来。我是想,这几天就让宜青下葬吧,总是这么放着也不是回事儿。”母亲手中转动的佛珠顿了顿,才接着说:“惊蛰已过了,天气一天天转暖,尸身也放不了多久。你生身父亲那时就……”
      “母亲,孩儿知道了。”孙正青退了出去。
      “知道了就好。自己也收拾收拾,不要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母亲的声音在身后飘。
      外面的太阳很好,和煦明媚,大风呼啸着刮过树梢,花盆里的土湿润松动,绿色影影绰绰,不久就会完全蔓延开来。
      丫鬟从后面追过来,捧着一张狐裘披风。
      孙正青皱眉看她,不悦地问:“又怎么了?”
      丫鬟似乎被惊吓的模样,小脸煞白,结结巴巴地说:“老太太说、春寒料峭,少爷、少爷穿得太少、少了,让我……”
      孙正青接过披风,裹在自己身上,扯着嘴角笑:“好了,我穿上了。你回去吧。”
      丫鬟怔怔地点点头,忽的转身,走得很快,踉跄了一下,听到孙正青的大笑似乎更窘迫了,走得更疾。
      经过花园时,孙正青想了一下又折了进去,站在水塘边探身看自己的模样。
      水塘是引的山脚小湖的水。小湖边有一处破落的木房子,年久失修,早已没人住了。当时他刚过继过来,大伯领着他到此踏青,指着湖边的一块立着的大木头上的字叫他念:“湖光月色两相清。”二十年了,他始终没有忘记。
      自宜青过来后,屋里的镜子都给撤走了,很久很久,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摸样。宜青害怕镜子,说里面住着摄人魂魄的鬼。这个自小受西洋教育的中国小姐,越大越闭塞。西洋物品鲜少碰触,就连钢琴也搁置了许多年,越发迷恋书法。十三四岁时,她第一次对毛笔产生兴趣,要他教她写字。也差不多这个时候,他握着她的手,冰凉瘦长,可能比他的还长,写的是《出其东门》。春日午后,天气干燥,她鸭绒般的细软发丝抚在他脸上,他屏住呼吸写得极慢,怕她看出他的窘迫。她的国学底子近乎于无,反复念着“匪我思存”,笑着说:“这四个字真好听。”
      水色浑浊,印着蔚蓝色的天和棉花状的云。孙正青朝前一步,正想蹲下时被后面人一把拉上岸。
      “少爷,水脏。”是园丁柳启,六十几的人了,孙正青还没见他笑过几回。和柳妈一样,这夫妻俩,宜青从来都不喜欢。
      “放心,我只是想看看自己。”孙正青笑笑,又想上前。
      柳启抓住不放,闷闷地说:“少爷真想看看自己的话,请屈尊到我们屋里去。”
      “怎么,你们有镜子?”
      柳启不说话,手里握着小铲子一动不动地立在边上。
      “宜青明明说过的话,你们总是不听。”孙正青裹紧披风一边往花园外走,立在拱形门边皱眉:“怎么还不走?我想照镜子。”
      柳启这才小跑着上前,到了孙正青面前又弯腰驼背起来。二十年了,他始终是这副模样,一直这么老,不会更老。刚接宜青回来,一大群下人站在门口,宜青只在柳启面前停驻,皱眉啐了口:“怎么还没死?”柳启头更低地埋了下去,什么话都没说,连表情都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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